第 16 章
絕地反擊

不知何時,雪突然大了起來。

漫天的雪花揚揚灑灑,不一會兒,便是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

及地的裙擺忽然一緊,我緩緩回頭。

衛琴染血的手緊緊地握著我的裙擺,他有些吃力地仰頭看我,咬牙有些困難地吐出三個字,「不准走!」

我低頭看著衛琴,那些凌亂的髮絲散落額前,我的臉頰陷入陰影之中。

「我不會死……我決不會留下你一個人……不可以走……」斷斷續續,衛琴吃力地道,但是,他卻連氣息都開始不穩……

決不留下我的一人麼?我輕輕揚唇,只是這樣聽聽,就很溫暖呢……可是,如若我不走,那便正好給了史連一個絕佳的借口來殺衛琴,還有……我自己。

這個時代唯一一個對我不離不棄的人哪,我怎能親眼看著他因我而死卻無動於衷?

半晌,有一顆溫熱晶瑩的液體從我眼角滑下,打落在衛琴染血的臉上。

感覺到了臉上那一滴溫熱,衛琴微微一怔。

「你說過,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會忘記對我的承諾」,我垂著頭,低低地開口,「你已經答應我你不會死……那你一定要活著,如果連你都騙我,我真的會恨你。」

聞言,衛琴微微一怔,有些無力地垂下手去,緩緩鬆開我的裙角。

「西施姑娘請上馬。」收劍回鞘,史連有些不耐地摧道。

「無人相扶呢。」我仍是低著頭。

「扶姑娘上馬。」見我如此,史連吩咐一旁的侍衛道。

「他日的吳妃,不配將軍親手相扶麼?」我悶著頭,看著衛琴,緩緩開口道。

衛琴也看著我,神智卻似乎已經開始有些模糊,只是……他仍是固執地看著我。那樣的眼神……讓我的心痛得無法呼吸……

史連一愣,似是沒有想到我會如此,但隨即放聲大笑,「姑娘此言有理,恕史某大意了!」隨即他翻身下馬,半跪於我的馬前,「姑娘請。」

再不去看衛琴那令我心痛得無以復加的眼神,我決然轉身,走向史連已經準備好的馬匹。

「照顧衛琴。」經過莫離身邊的時候,我低低地開口。

莫離微微一愣,隨即點頭。

我緩緩走到史連身旁,狠狠踩著他的膝蓋上馬。

翻身在馬上坐定,我看著史連拍了拍膝上的灰塵站起身,我真的從未有那樣強的怨念,我只是不明白,為何總有那麼多的人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去管他人的性命。

如果可以如此輕賤他人的生命,那麼,他自己的生命,也該是輕賤的吧。

「不知將軍可曾聽過一個成語。」騎在馬上,我忽然抬頭,看著史連微笑。

「請姑娘賜教。」史連也看向我,滿不在乎地道。

「作、繭、自、縛!」一字一頓,我說得清晰無比。

我本無意爭寵,更無意害人,只是你非要惹毛我。君夫人,我從未那樣強烈地恨過一個人,只是如今你卻將我逼到如廝境地!

如今是你自繭自縛!你不惜傷害我身邊的人也一心要帶我回去,我會讓你知道,你作了一個愚蠢至極的決定!

回頭再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衛琴,我狠狠一鞭抽在馬背上。

漫天飛雪,大地一片銀妝素裹,只是……看著回首看著不遠外已被白雪覆蓋的小屋前那一抹艷麗的紅色,漫天的飛雪,天地間彷彿惟剩那一片殷紅,紅得刺目……那孤獨的紅衣少年讓我的心瀰漫開一陣徹骨的疼痛,你答應過我,會活著的……

馬兒在雪地中飛快地奔跑著,那小屋眨眼間已不見了蹤影。

史連並沒有帶我回會稽山,而是直接帶我進了越王府邸。

想來也是,既然已經與吳國和談,現在該是著手準備入吳的事宜了。

抵達越王府邸的時候,越王與君夫人都在。

「稟君上、君夫人,史連在城外八十里的郊外找到了西施姑娘,范將軍、文大夫也都出力不少。」史連半跪於地,如此稟報。

我低頭微微冷笑。

「西施見過君上,君夫人。」低頭輕輕一福,我抬頭微笑著行禮。

君上、君夫人皆是微微一愣。

他們在驚訝什麼?驚訝我竟然心甘情願地自稱西施嗎?我在心底冷笑。這不是一直都是你們所期望的麼?我只是如你們所願而已啊。

范蠡上前一步,似要說什麼。

君夫人忽然開口,「范將軍啊,你看西施等你許久了。」

他是想為我解釋什麼吧,只是君夫人何等精明,先堵了他的口,我看向君夫人所指的方向,果然,夷光正站在門邊,她竟然愈發的瘦了。

「范大哥……」夷光輕輕開口,美眸微瞇,盈滿了淚,果真是我見猶憐呢。

我冷眼看著她含淚微笑著走向范蠡。

「范大哥,她是誰?」眼見夷光已到范蠡面前,我忽然上前一步,輕輕靠在范蠡懷中,微微抬首,滿面疑惑地看著眼前眩然泣的女子。

君上君夫人文種范蠡都愣在原地看著我,似是被我此舉搞糊塗了。

「范大哥,她是誰?」我揚唇再度開口,笑靨如花。

「我是西施……」夷光雙眸含淚,輕顫著道,似是不明白我舉是何用意,只是我很清楚,此時我如此明目張膽地靠在范蠡懷中,她定是傷心欲絕吧。

可是……我亦非草木,豈能無心?你們傷我之時,又何曾顧及我是否傷心?

「錯了。」我輕輕將手放入范蠡寬厚的掌中,抬頭看向夷光,緩緩開口,「我才是西施。」

范蠡微微僵了一下,似要開口,只是最終卻沒有開口。

並非是我要鳩佔鵲巢,我只是如你們所願認命地當我的西施!

范蠡僵著身子任由我握著他的手,沒有動。

西施瞠目看著我,美眸中盈滿了淚水,面色蒼白得有些可怕,彷彿隨時會倒下似的。

見她如此,我不自覺地微微皺眉,有些猶豫自己是否該繼續下去。

「香寶你……」君夫人回過神來,怔愣地看著我,似要為西施平反。

那一絲猶豫瞬間消失,我冷冷睇向君夫人,呵呵,真是可笑,歷史上君夫人可是害死西施的原凶之一呢,現在她們倒是結成連盟了,為什麼?因為我這個「敵人」的出現嗎?

「誰是香寶?」我微微挑眉,故作一臉的懵懂未知。

呵呵,我是西施呢,那香寶是誰?那西施又該是誰?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呢。

君夫人一愣,似是語塞,但只是一瞬間,她立即恢復了溫和的笑臉,看著我道,「香寶是何人呢?西施你可知道?」

夷光微微抬頭,似是以為君夫人此言是對她所講。

「西施從未聽過香寶此人。」微微揚首,我搶先笑道。

「如此倒是我記錯了。」君夫人笑得一派雍容。

夷光瞪大雙眼,怔怔地看向君夫人,一臉的不敢置信。她在驚訝什麼?驚訝君夫人竟然倒戈相向?驚訝君夫人竟然不幫她澄清?真是單純的孩子呢,以君夫人的城府之深,她又豈能真心相待,她又豈會因一個不相干的女子壞了她的計劃?利益當前,她斷然是顧不得夷光的死活了。

「稟君上,微臣已按君上吩咐,在越挑出美人八名,現已送往土城。」文種突然開口,打破了有些僵持的局面。

勾踐微微點頭,忽而看向我道,「既然如此,西施也一道前往土城吧。」

土城?就是歷史上那個勾踐用來訓練施展美人計的「女人間諜」的地方?我低頭稱是,事到如今,是斷然沒有我否決的權力了。但我沒有看向勾踐,不知道他現在是何表情?當初他曾那樣自信,要江山美人盡得於囊中,只是時至今日,他失了江山,也失了美人……呵呵……他該當如何?

「稟君上,土城之行,西施為國而往,只是西施尚有一請求。」抬頭,我看向勾踐。

「講。」他竟仍是一臉的溫和,全然沒有一個亡國之君應有的頹喪。

「范將軍須得陪同前往。」我微笑著緩緩開口,完全無視於西施蒼白的神色。

勾踐看了我許久,最終頷首。不知是否錯覺,我竟聽到他低低地歎息了一聲。

得到了越王的首肯,我不著痕跡地拉了范蠡便要離開了。

我要去找莫離,我想去見衛琴,我要確認他安然無恙……

其實我可以不拉著范蠡一起離開,但我卻仍是十分刻意地拉著他。捫心自問,為什麼?我為什麼非要如此不可?

只是因為想見到西施悲傷欲絕的神情嗎?如果真是如此,我還真是邪惡呢。可是,我那麼痛,為什麼我不能再去刺傷別人?

還是說……我真的只是想跟范蠡在一起,我真的只是不想他跟夷光在一起而已?

任由我拉著離開,范蠡僵著身子至始至終都沒有開口。

「好些了?」走出大廳,被我拉著一直沒有開口的范蠡突然開口道。

我回頭看他,鬆開了一直抓著他的手。心下卻是微微一怔,好些了?什麼意思?他知道我的不甘心,所以在縱容我的任性嗎?所以他剛剛即使見到夷光傷心,他還是由著我被我拉出來?不知為可,我突然有這樣的感覺。

「好很多。」我揚唇,笑得無比燦爛。大概笑得太過燦爛了吧,我的眼睛有些酸痛。

「對不起。」沒來由的,他忽然道。

笑容微微僵住,我抬頭看著他。清楚地記得,那一日為了替夷光瞞住下毒一事,他也跟我說了這三個字吧。呵呵,終究……只是對不起嗎?

「那一段對你沒什麼影響的記憶……」我抬著望著他,「你想起來了嗎?」輕輕開口,我仍是笑,懶懶的。

范蠡劍眉微皺,深深地看著我,他眼神裡的那是什麼?是愧疚嗎?

我看著他緩緩伸出手來,似是要輕撫的我臉頰一般,但他的手卻只是定定地停留在我的臉頰旁邊,沒有撫上。

「范大哥……」西施不知什麼時候追了出來,仍是那一副怯生生的嗓音。

范蠡似是回過神來,握掌成拳,收回了停留在我臉頰旁邊的右手。

沒有精力再去理會夷光,我轉身離開。

折磨對方,最高段的方法無非便是貓捉老鼠一般,給它喘息的空間,卻又給它無形的壓力。

現在的我,彷彿一隻刺蝟一般,只想將那些加諸在我身上的痛楚全部奉還!

我這是怎麼了?

「香寶。」身後突然想起了莫離的聲音。

我忙回頭,「衛琴呢,帶回了嗎?他受傷不輕,找大夫了沒?」連珠炮似的,我有些急躁地問,畢竟我親眼看著衛琴受了那樣嚴重的傷吶!

「呃……衛琴他……」莫離低頭,似有難言之處。

「他怎麼了?」我心裡「咯登」一下,莫非他傷重難治?

莫離仍是低頭不答言。

「他到底怎麼了?」我心忽然有些涼。

「衛琴他……不見了。」莫離低低地開口。

「什麼?」我微愕,不見了?他受了那麼重的傷,他會去哪裡?

「那個時候我與文種都只注意著他離開,等你們離開後,再回頭時,雪地裡便什麼都沒有了。」莫離解釋。

冰天雪地的,也不會有野獸出沒,就算有野獸,也斷然不敢如此明目張膽地將人叼走。

如此說來……衛琴該是無礙?只是那個孩子拖著一身的傷……他會去哪裡!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辭強愁。如今識遍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現在的我,該已是到了那「天涼好個秋」的境界了吧,更何況,如今正值深冬,已不是只一個「涼」字可以了得的……那是寒,徹骨的寒哪!

有多久沒有想過那個已經相隔遙遠的時空了?有多久沒有想起那一日究竟是因何命喪車輪之下的了?那個時空,對我來說竟已經開始陌生了呢。

我一向怕冷。

忘了在哪本書上看過,怕冷的人其實是在害怕孤獨。可是我,從開始就一直是孤獨一人……更何況,如今被遺棄在這個遙遠的異時空?

如果現在我求范蠡放我離開,他會不會答應呢?

坐在略略搖晃的馬車內,心中胡思亂想著,我已隨范蠡前往土城。

西施也在馬車中,還有……陪著西施而對我一臉敵意的鄭旦。自從知道我與夷光之間的糾葛之後,她便一直都對我懷有敵意。

那一日,我提出要范蠡陪同前往之後,西施竟也要求一同前往。

「西施此去是學習魅惑之術,以期三月之後入吳,迷惑吳王夫差,不知這位姑娘是否也是因為願意與西施一同入吳為妃,才毛遂自薦?」猶記得當時因心中鬱結難解,我便狠狠搶白了一頓。

夷光當時臉色蒼白似鬼,竟似是又要哭泣一般。

其實我何償不知她是何用意,無非就是不放心范蠡與我同行而已。以她的七竅玲瓏之心,范蠡對我態度的轉變,她定是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才會倍覺痛楚吧。

「夷光身體有恙,去散散心也未嘗不好。」大概是對於之前沒有替她講話而內疚吧。最終,君夫人開口如此道。

范蠡兩難,我沒有堅持反對。

終究,我還是傻瓜。

但是,我偏頭從車窗中看向窗外,范蠡正帶著一隊騎兵走在轎前,護送我們前往土城。而他身旁的,沒有錯,正是史連!

我要求他一併陪同。

而越王,答應了。

據文種所說,那一日我隨衛琴離開會稽山之後,伯丕便先行回了吳國,越王答應三月之後會將我同另選出來幾位美人一起送入吳國,獻給吳王夫差!

美人計即將上演嗎?

想起剛剛離開越府之前,我曾去見了君夫人。君夫人見我主動去見她,倒也有些驚奇。也是,她該是知道對於她的召見,我一向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香……西施」,怔忡之間,君夫人忙改正自己的口誤。

我也有些恍惚,自己都不清楚此行究竟是何目的,只是看著君夫人,目光有些冷。

「為什麼要帶我回來?」半晌,我聽到自己緩緩開口。

「什麼?」不知是真的聽不明白,還是在裝傻,君夫人還是怔怔的。

我仍是看著她,「我已經離開了,為何要趕盡殺絕?」我忘不了當時史連在我背後冷冷舉起的劍。

那一劍,如若不是范蠡阻攔,今日,我怕是早已成為刀下亡魂了。

「我不明白。」君夫人撇開頭去。

見她如此,我反而輕笑了起來,「君夫人,越國都已經亡了,你竟還有心思玩弄你的後宮爭寵之術?」

聞得此言,君夫人忽然回過頭來,「越國不會亡的。」

她那樣的自信,可是她的自信從何而來?越國已經亡了啊,她為何還是如此的自信?為什麼?因為信任勾踐嗎?

「無論貧賤,君上都只是我一個人的君上。」君夫人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緩緩開口。

說完,她便轉身離開了,仍是那樣的雍容。

愛情嗎?因為她那樣深刻著愛著一個並不愛她的男子,所以她不惜傷害任何人?

情之一字,果真害人不淺呢。

車輪軋過有些沆沆窪窪的地面,馬車搖晃得有些厲害起來,一陣寒風透過車窗的布簾吹進了馬車,我瑟縮了一下,拉緊了衣襟。

好冷。

衛琴他……現在在哪兒?那樣的冰天雪地,他又是一身的傷,萬一無人發現他,那他豈不是會被凍死?心裡忽然想起那個漂亮的紅衣少年,我皺緊了眉,那個孩子,竟是香寶的弟弟呢……血緣真是奇怪的東西。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我仍是懶懶地縮在原位,沒有動彈。

車簾被掀開,我忍不住又是一陣哆嗦。

抬頭看時,卻是范蠡。

「大雪封了山,今天不能入城了。」范蠡掀開車簾道,口中哈氣成煙。

我仍是閉目半靠著座墊,沒有開口。

不一會兒,西施下了馬車,我卻仍是沒有動。天氣真的太冷了,我都有一種快要進入冬眠的錯覺。

「下來烤烤火,會舒服一點。」不一會兒,范蠡又掀開一節窗簾,伸頭進來道。

我沒有反對,懶懶地任由范蠡扶著我下馬車,乖乖靠在他懷裡,臉頰緊貼著他寬厚的胸膛。

現在的我已經完全沒有任何意識可言,我簡直已經進入半冬眠狀態了。

感覺到他伸手將我肩上的大氅裹緊,我無意識地住他懷中更溫暖的地方靠去

是我的錯覺嗎?他似是有些愛憐地輕輕撫了撫我的長髮。大概是我的錯覺吧,因為我竟然感覺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出征之前的范蠡。

一陣溫暖緩緩滲透我的四肢百骸,我這才睜開一直都半瞇著的眼,范蠡已經將我扶至火堆前坐下了。

西施和鄭旦都坐在旁邊拷火,只是西施的臉色難看得緊。

史連和侍衛們都正坐在另一個火堆旁邊吃著乾糧,喝著酒。

對於此次我要史連陪同護送,他本人倒是沒有什麼異議。其實他也不過才十八、九歲的模樣,只是殺起人來,他竟是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如果不是這個時代,如果不是立場對立,他和衛琴,或許該是惺惺相惜的朋友也不一定吧。

可是,他卻是傷害衛琴的原凶之一!而且是直接傷害衛琴劊子手!我微微瞇起眼看著他和一旁侍衛說話,不時抬頭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