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指了指銅鏡前的圓凳,我道。
衛琴乖乖依言坐下。
醉月閣的門大敞著,不時有陣陣清風拂過,揚起衛琴一身如火紅衣。
拿了梳發的篦子,我有些怔怔地看著衛琴那被風揚起的衣擺,依然一身紅衣如火呢,呵呵,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算他表面再怎麼溫和,心裡那點小九九還是藏也藏不住呢。
我微微揚唇,笑得有些苦。
大概是坐了太久,衛琴轉過身來,有些疑惑地看著我,「你答應幫我梳頭的。」半晌,他有些悶悶的開口。
我看著他,沒有動。
「只是梳頭而已,你想食言嗎?」皺眉,他略略有些氣急。
「只是梳頭而已……」我低低重複,只是梳頭而已啊,這句話,又帶著多少孩子氣的委屈,如今,他所能要求我的,大概也只剩現在了吧,斂去嘴角的苦澀,我咧嘴笑了起來,「食言而肥的事,我一向不敢做。」笑著走到他身旁,我道。
他沒有答言,只是轉身,背對著我。
伸手輕輕撫過他有些凌亂的黑色長髮,我感覺他微微顫抖了一下。
「還做刺客嗎?」看著銅鏡裡衛琴有些模糊不清的面容,我心裡微微一痛,道。
「嗯。」
「幫夫差殺人?」
「嗯。」
「那種事情,以後別做了吧。」雙手輕輕放在他的肩上,我道。
「嗯。」他微微一僵,隨即仍是輕應。
見他沒什麼反應地便答應了我,我微微有些訝異,隨即垂下眼簾,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猶記得那一日在破廟中,我對他說「那種地方,以後不要去了」,結果第二日,他便叛離了鬥獸場,一場浴血奮戰,才帶著我一起死裡逃生,現在,同樣的要求,他仍是眉也不皺地答應我嗎?
「衛琴啊。」拂去心底微微的刺痛,我揚唇。
「嗯。」他輕應。
「知不知道人家女子出嫁的時候,家中長輩便會給她梳頭呢。」我笑道。
紅色的背影是一片沉默。
「一梳梳到頭,二梳梳到尾,三梳白髮齊眉……四梳兒孫滿地……」我兀自笑了起來,樂不可支,連手都在微微打顫,一不小心,揪下他一團頭髮來,看著手心中一團斷髮,我心裡一陣發毛,「對不起對不起,弄疼了你吧。」我忙道。
紅色的背影仍是沉默,死寂的沉默,彷彿連風都停止了流動,只剩下那紅色的衣擺,沒有似火的跳躍,只剩一片死寂的暗紅……
「呃,我可是剛剛救了你的命呢,不會為了這點頭髮便來生氣吧。」小心翼翼地看向銅鏡,我小小聲開口,銅鏡裡,他的容貌彷彿愈發的模糊起來。
「為什麼?」淡淡地,他終於開口。
「呃?」我一頭霧水,什麼為什麼?當我未卜先知呢。
「為什麼要將我和越女捆作一堆,你明明知道……」他的聲音略帶著輕顫,似是在極力壓抑著自己。
「有人刻意陷害你,認為你我有私情,我頂著西施的名份,自然不能自認是衛琴的『姐姐』,要離的女兒,自然也認不得這『姐弟』關係,用越女之說,是為了替你洗清罪名。」微微咬了咬唇,我笑道,刻意加重了「姐姐」「姐弟」的語氣。
「有那麼多借口,為何偏偏要用這一個……你很希望我娶越女嗎?」似是從喉中擠出來的聲音,他道。
「我希望你幸福。」細細地將他的長髮盤成髻,我低低地開口,頗有些肉麻兮兮的,畢竟是姐姐,當然得扮演好姐姐的角色,呵呵。
整了整他的領口,我輕拍他的肩,「好了。」
衛琴轉過身來,瞇著眼,竟是笑得一臉的溫和,「謝謝。」
只是,我看不見他眼底深埋的東西……
「王婚約已下,我陪你去見見越女吧。」抿了抿唇,我又道,「當時越女為了你差點劫獄時,我便答她會救出你。」
「嗯。」他輕應,依然笑得一臉溫和,彷彿剛剛那個孩子氣的背影不是他的一般。
剛步出醉月閣,我便見越女站在門口,見我隨著衛琴一同走出,有些尷尬地進退兩難。
「越女。」見她轉身便要離去,我忙喊住了她。
越女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有些臉紅地低頭不敢看我。
「聽到了多少?」看著她如此模樣,我心裡隱約有了個大概。
張了張口,越女剛想解釋,我便抬手阻止了她。
「我答應過會將衛琴完完整整地帶到你身邊,我做到了。」看著她,這個深陷情沼的女孩,我又道,「至於我與衛琴的關係,只要你心裡明白就好,切不可對其他人提起,明白嗎?」
「嗯。」越女紅著臉點頭,「那個……上回,對不起……」
「不知者不罪。」我施施然扮演著宰相肚裡能撐船,隨即又笑得一臉暖意,「以後叫我姐姐便可。」
衛琴與越女皆是一愣,隨即衛琴轉頭看向別處,完美的溫和笑容出了一絲裂縫,在夏日烈日的熾烤下,顯得有些蒼白,而一旁的超女卻是紅了臉抿唇笑了起來。
讓越女喚我姐姐,其中的含意,他們不會不明白,只是我這一劑藥,會否下得太猛了些?而我的自作主張,究竟是對是錯?
若是我能夠預見那結局,今日我便不會自以為是地為衛琴選擇未來的路;若是我能夠預見那結局,今日我便不會自以為是地替衛琴選擇他的幸福……
醉月閣的院子裡,越女一身青衣,旋身舞劍,劍光所極之處,一片刺目的反光,站在樹蔭下,我微微瞇起眼看著她,雖已是盛夏,但天剛亮,太陽仍是紅紅的,像是鹹蛋黃一般,還沒有熾熱起來。太陽像鹹蛋黃?我微微一愣,突然想起那一日衛琴掏回鳥蛋的事情,嘴角忍不住微微揚起,然後又瞬地僵住,想起那一日他蒼白的神情,心裡有些酸痛。
自那一日我開口要越女喚我姐姐之後,她便隔三岔五地往我這醉月閣跑,這不,天剛濛濛亮,我便被她從被窩里拉了出來,唉,對於一向早睡晚起,懶惰成性的我來說,無疑是一種痛苦的折磨,我忍不住要懷疑,這該不是上帝對我的懲罰吧,懲罰我不該如此對待衛琴……呵呵。
「姐姐,我教你舞劍可好?」正想著,越女已經收劍轉過身來,看著我,俏生生地道。
學武嗎?我有些蠢蠢欲動,隨即忽然又想起電視裡那些痛苦而繁雜的基本功,一步一步,越女能有今天的功夫,想必也是吃了很多的苦吧,如此一想,我便不由得開始打退堂鼓了。
笑得一臉溫和,我搖頭。
「真的不要嗎?」越女有些失望。
看著她,我忽然想起幾次被伍封逼至絕境的境況,唉,罷了,來到這個時代,注定我無法逍遙地做個米蟲了。既然無人可靠,那我也只有武裝自己了。
「我要學。」半晌,我微笑點頭。我在想,若我能夠保護自己了,衛琴便也不必再為我拚命,若我能夠保護自己,衛琴大概會對我比較放心吧。
上前從越女手中接過劍,那劍大概是越女特地為自己打造的,十分的輕盈,並不見厚重,我拿在手中,竟也不是十分的吃力。
智商與情商不同,在這之前,雖然智商不低,但面對那些精於勾心鬥角的人物,我仍是疲於應對。只是雖然之前碰了那麼多大大小小小的坎坷和釘子,讓我的智商受到質疑,但好在智商高的唯一好處便是學得快,至於情商,在這樣一個甚至算得上有些殘酷的時代,不想提高也不行啊。
細細看著越女示範了一遍,我接過劍,揮、削、刺,砍……一招一式,舞得已經有些像模像樣了,
「姐姐好厲害。」越女微微有些驚訝地道。
「嗯?」輕輕將劍收回身側,我回頭看向她。
「這套回風劍法我可是整整練了兩個月呢,姐姐才一個時辰,便已經舞得像模像樣了啊。」越女頗有些不可思議地道。
我淡笑,大概是因為學過舞蹈,所以肢體比較靈活吧,只可惜空有架子,沒有神韻,真要打起來,沾不得半絲便宜啊,回風劍法麼?回風舞雪,倒是美得很。
「看姐姐的容貌,想來也只有這回風劍法可以配得上,只是姐姐的劍法跟跳舞一下,真的好漂亮。」越女看著我,一臉的羨慕,小女孩情結表露無疑。
我抿唇微笑,這小丫頭什麼時候也學來這溜鬚拍馬那一套了。
「再看看吧,若有哪處不對,給我指出來。」說著,我又提起劍來,既然要學,怎麼也得學得三分神髓,當真有防身之用才好。
「嗯。」越女點頭。
挺劍輕舞,口中卻不由得輕吟:「方離柳塢,乍出花房。但行處,鳥驚庭樹;將到時,影度迴廊,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呵呵,紅樓夢裡形容仙女的詞賦,只那一句回風劍法,便讓我有些忘乎所以了,「……聽環珮之鏗鏘。靨笑春桃兮,雲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纖腰之楚楚兮,回風舞雪;珠翠之輝輝兮……」
劍聲與歌聲相和,我倒感覺得了些神髓,旋身,劍端直指,卻微微一愣,在我長劍所指之處,竟是夫差。
「請王恕罪。」淡然收劍,福了福聲,我道。
越女也行過禮。
「越女,去見見衛琴吧,訴訴離別之意。」夫差淡笑。
「離別?」越女微微一愣。
我也吃了一驚,衛琴因我之事剛剛回吳,怎麼又會離別?
「衛琴自請為將,三日後即將帶兵出征。」夫差揚唇,隨即靠近了我,「若不是因為美人你,我可不會那樣輕易的答應他擔任征齊大將軍呢。」附著我的耳朵,他輕笑道。
我輕輕一顫,心下一片漠然。
越女早已轉身跑開了去。
我淡淡望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心裡泛開一層淡淡的苦澀,征齊麼?吳國與齊國的大戰已經開始了啊,只是衛琴你,為何要捲入這場戰爭?
是因我那一句「那種事情,以後別做了」,所以他才自請為將,不再幹那刺客的行當嗎?還是……因為他想避開與越女的婚約?
微微垂垂眼簾,那個孩子,為何總有本事讓我心疼呢,此次出征,他又會面臨什麼呢?
「美人……」頰上一陣輕癢,回過神來,卻發現夫差正在輕舔我的頰,「剛剛唱的是什麼,很好聽呢。」
我揚唇不語,心裡卻是一片漠然。
三日後嗎?
對於「出征」這兩個字,我總心懷恐懼,范蠡出征,換來的結局,讓我心寒如冰,而如今,衛琴他……
「不捨麼?」夫差欺近了我,挺直的鼻樑輕輕磨蹭著我的面頰,有些魅惑地看著我,道。
「呵呵」,感覺到面頰上的騷癢,我下意識輕笑著想後退,卻被輕輕擁入懷中,動作雖似輕柔,但卻容不得我拒絕。
我任他輕薄,沒有掙扎,雖說是識時務者為俊傑,知道掙扎無用,但我卻也的確並不像當初那樣排斥,或許在他一日日的親近中,我也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他吧。
「是怕越女妹妹不捨……」我淡笑著垂下眼簾,掩住眼中些許的不安。
「咳……大王,史連在宮門外求見。」伍封不知何時已在我身後不足一米處,單膝著地,低著頭恭謹地稟道。
見他低著頭有些拘謹的樣子,我不由得有些惡作劇似的輕笑出聲。
夫差微微收斂了些許,只一手似無意地輕輕把玩著我耳鬢的髮絲,「史連麼……也是個將材。」
聞言,我微微一怔,他是何意?
「去見見史將軍吧。」半晌,夫差伸手輕輕撫了撫我的頰,揚唇輕笑,「美人,孤王去去就回。」
望著他的背影,我轉而回屋,這個「去去就來」的時間如不出所料,大概時間不會太短。
「夫人,該用晚膳了。」一旁,梓若已不知是第幾次提醒我了。
懶懶地在榻上躺了大半天,我還是一動也不想動。
仍是倚在榻上,我緩緩搖頭。
「夫人,多少吃些吧。」梓若又勸道。
見她如此執著,看來我若不吃些東西也是休想得到寧靜了,有些無奈地,我點頭微笑,「好。」
梓若這才舒展了皺著的眉頭,忙轉身出去招呼。
坐在矮桌前,看著梓若從一旁的侍女手中接過一盤盤精緻的點心和菜餚,不知怎麼的,突然一陣反胃,撫了撫胸口,我忍不住低頭皺眉一陣乾嘔,大概是沒吃什麼東西,倒也沒吐出什麼來。
「夫人夫人……你這是怎麼了……」梓若大叫起來,一臉的慌張。
我有些無力地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安撫她,「我沒事。」
「真的沒事麼?」梓若心有餘悸地看著我。
我抬起頭來,盡量不去看桌上油膩的菜餚點心,「嗯,沒事,大概累了些,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梓若聞言,忙扶著我回到榻上。
反胃的感覺稍稍退去了些,我合上眼,卻是怎麼也睡不著,心底隱隱冒出一個念頭來,我卻又忍不住祈禱上帝,希望那個猜想不要成為事實。
門「吱啞」一聲,突然開了,有個人走了進來。
我沒有轉身,能夠那樣堂而皇之走進醉月閣的,除了吳王夫差還有誰?
身後一陣「悉悉索索」,我閉眼假寐,沒有回頭,不一會兒,便有人爬上了我的床榻,在我身後躺下。
感覺到他伸手從背後抱著我,我仍是沒有動。
心裡的那個隱憂讓我不想面對他。
他的手倒也安份,只是一直抱著我,再沒有更進一步,他的手有些涼,抱著我的感覺倒也不壞,至少我沒那麼熱了,在炎熱的夏季手也能涼成這樣,真是個奇怪的傢伙。
原以為被那個傢伙抱著,我便會睡不著,沒想到我還是高估了自己,第二天一覺醒來的時候,早已是日上三桿,太陽都照屁股了。
他不何時早已經離去。
洗梳之後,破天荒的,越女竟沒有來找我,想來她必是捨不得衛琴吧。
乖乖坐在凳子上,任由梓若幫我梳頭,那樣長的頭髮,若是沒有人幫我打理,我想我必會剪之而後快。瞇了瞇眼,看著鏡中的自己,身後卻漸漸有些模糊了,彷彿那站在我身後的人……是范蠡,彷彿又回到了那一日,他出征前,在范府,他替我梳頭的模樣。
突然一陣眩暈襲來,我一下子回過神,范蠡的影子立刻煙消雲散,只剩下身後滿面擔憂與驚慌的梓若。
「夫人,你怎麼了……」
突然感覺有些氣悶,我站起身來,沒有理會她的擔憂,「我出去走走。」
「好,梓若陪著您。」梓若忙道。
知若是不讓她陪同,她必是會不放心,我只得有些無奈地同意了。
出了醉月閣,梓若陪著我一路緩緩行至走廊盡頭,竟是一大片的荷花,開得正盛,白的粉的,煞是養眼,其間竟已有許多的蓮子,上前一步,我伸手在一株靠近岸邊的荷花下摘了一個蓮篷來。
「夫人?」梓若愣愣地看著我。
我置若罔聞地伸手剝了顆蓮子,除去苦心,放入口中,清香四溢呢。
見梓若一臉呆呆的樣子,我不由得失笑,也剝了顆塞進她的嘴裡。
她搖了搖頭,卻是拗不過我,只得含在口中。
這個丫頭,倒是越來越貼心了,當時只是想收個心腹,卻不曾想她竟也這般關心我。
「好香。」眼睛微微一亮,梓若有些不收置信,「想不到這個東西竟然可以吃,以往荷花謝了,這些東西就都爛在荷花池裡了呢。」
「呵呵,若是將這蓮子加了冰糖熬成蓮子羹,才更美味呢。」想起以前常吃的東西,我不由得有些垂涎欲滴。
梓若抿唇輕笑,不再言語。
我也忍不住輕笑起來,眼角的餘光卻突然觸及一片火紅的衣袍,衛琴?
我轉頭,看到站在走廊拐角處的衛琴。
見我看到了他,衛琴眼中的晦暗立刻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溫和的笑意。
我心下明瞭,笑著走上前。
「我去醉月閣找你,想不到你竟然在這兒呢。」衛琴笑道,似是抱怨。
「嗯。」我沒有說話,只是將手中的蓮子剝了一顆丟進他嘴裡,他也不問是什麼,張口便吞了下去。
「嗯,好吃,還要。」衛琴瞇眼笑了笑,張嘴道。
「呵呵,也不問是什麼,張口便吞,若我給你吃了毒藥可怎麼辦吶?」我又剝了一顆丟到他嘴裡,取笑道。
「你給的,毒藥我也吃。」笑著一臉溫和,衛琴道。
我微微一怔,隨即輕笑,彷彿那只是一個笑話般。
「找我有事麼?」抬手撫了撫他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的長髮,我笑道。
他微微怔了怔,隨即一臉委曲,似真似假地道,「再過兩天我便要出征了,你不來看我,我只好自己來找你了啊。」
「出征啊。」我眼中微微一黯。
「嗯,出征伐齊。」他笑。
看他笑得一臉的燦爛,我不禁微微有些迷惑,那樣的臉上,本該就帶著那樣的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