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若為情

「大王究竟所中何毒?」伍子胥皺眉看向一旁已經診斷完畢的大夫。

「這……」那大夫猶豫了一下,有些為難,「老夫行醫數十所,從未見過如此奇怪的毒啊。」

聞言,伍子胥眉間的皺褶更深了,隨即轉頭看向我,已是略顯混濁的雙目竟然精明得有些可怕。

我沒有迴避他的審視,半晌,他才將目光從我臉上調開。

「姑父大人,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毒害大王!」跪在榻邊滿面淚痕的雅姬指著我大聲斥道。

我微微歎了口氣,不可置否地看向伍子胥。

他沒有再看我,也不理會雅姬的叫囂,只是走到夫差榻前細細地詢問那些大夫的診斷情況。

遠遠地看著那些大夫一個個皆面有難色,我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透過人群,看著躺在床上,雙目緊閉,面色蒼白的夫差,轉身走了出去。

這裡這樣的熱鬧喧嘩,想來我是否在場是無人會在意的了。

只是看那些大夫的神色,夫差所中之毒絕非泛泛,此次夫差中毒,必然與勾踐脫不了關係,若夫差中毒而死,那吳國必然會有一場王位爭奪戰,對勾踐來說,這無疑是他復國的最好時機。

勾踐他……已經開始有所動作了嗎?

若是他真的有心要毒殺夫差,那夫差所中之毒也必只有下毒之人才能解了。

只是……以夫差的機警,勾踐根本不可能有下毒的機會,當然,他也不會笨到自己親自動手。

那麼他必然是下令某人去完成這個任務,那個人……會是誰呢?

一路低頭思索,不自覺地走到了蓮花池,偶爾一陣風吹來,竟是有些寒涼,池中蓮花也大多已是破敗,季節轉換何其之快。

我不自覺地伸手輕輕撫了撫已經日漸凸起的腹部,轉眼間衛琴出征也快兩個月了吧,那個孩子……不知怎樣了……

微微抬頭,卻見蓮花池邊坐著的,豈不是鄭旦?她正低垂著頭,似是在落淚。

她,在哭?

為夫差流淚麼?自己所愛之人中毒垂危,她竟然獨自一人躲著流淚,而不去親自守候侍奉?這不是太奇怪了麼?我緩緩上前,走到她身後。

彷彿忽然警覺到身後有人,鄭旦猛地站起身來,轉身戒備地看著我,盈滿了淚的眼中竟滿是驚恐。

我微微揚眉。

見是我,鄭旦後退一步,滿臉戒備。

「怎麼了,為什麼哭?」看著她,我問。

「與你無關。」抬袖拭去了滿臉的淚痕,鄭旦甩開頭不想理會我。

「大王中毒了,你知道嗎?」再度開口,我看著她,沒有放過她臉上的任何一絲表情。

鄭旦眼中又掉下淚來,只是她仍是不看我。

「毒是你下的?」冷不丁地,我語出驚人。

鄭旦大驚,猛地抬頭看我,彷彿突然醒悟過來,「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她忙不迭地否認。

「哦?」看著她,我淡淡一個單音節字。

「我沒有下毒,不是我!不是我……」鄭旦激動得似乎有些過了。

「但願如此。」我點頭,笑,一臉的高深莫測。做賊心虛是千古不變的真理,呵呵,此時你越是三緘其口,那麼對方便會更加確定你必是知道了些什麼。

「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鄭旦的臉色有些青白起來。

我轉身,沒有再理會她,眼角的餘光卻仍是注意著她。

「為什麼,為什麼君上不讓你去下毒,為何要找我!」鄭旦突然撲了上來,一把揪緊我的衣袖,看著我,滿臉的嫉恨和哀傷,「你比較受寵不是麼,為何不找你!」。

我微微一驚,隨即平復下來,只是看著她,眼中竟帶了些許的悲憫。

「為何要我親手去毒害他……為何……」她的手陡然一鬆,跌坐在地,掩面哭了起來,全然沒了平時的盛氣凌人。

又是一個將自己的心廉價奉送的女人,只是,她似乎忘了,她根本已經沒有愛的權力了,她究竟是傻,還是天真?偌大一個後宮,她以為只憑她所玩弄的那一點點權術就可以無所不能?

如今的她,可還記得自己的初衷?可還記得自己究竟是為何踏入這吳宮的,我是萬般無奈,可她,卻是毛遂自薦啊。她一路追我到這吳宮,為的是替西施報那所謂的仇吧,只是……她卻丟了自己的心,只是,她似乎忘了,她入吳的另一個身份,是越國的間諜,可是……偏偏她卻愛上了不該愛的人……所以注定一生痛苦吧……

何苦?

「解藥呢?」我發現自己所關心的,竟然是這個。

鄭旦猛地抬起頭來,眼神略有些散亂,「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還沒有來得及下毒,可是他就……」

呃?我微微一愣,來不及下毒?兇手莫非另有其人?

我細細地看著她,心中的疑慮越來越大。

真的不是她麼?

「毒藥在哪?」我道。

鄭旦似乎已經沒了主意,顫抖著從袖中掏出了一個小瓶子。

我伸手接過,遠遠拉開瓶塞,空氣立刻瀰漫了一股刺鼻的味道,我微微揚眉,離那麼遠都可以聞到那麼刺鼻的味道,勾踐該不會真的笨到用這個去毒殺夫差?如此濃烈的味道,恐怕連豬都不會吃,他真以為可以瞞過夫差?

還是說,這根本是一場障眼法,我低頭看著跪坐在地俯首哭泣的女子,心裡有些竟然有些悲憫……從一開始,她便是注定會被拋棄的棋子,她……是被做為犧牲品推到幕前做替罪羔羊的吧……幕後那高手,究竟是誰?下毒的真兇……是誰?

將手中的小瓶子遞還給鄭旦,我帶著探究看了她許久,她始終低頭啜泣,若非此事真與她無關,那便是她演技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若是勾踐所下的命令,那麼,剛剛歸降的史連,吳宮之內的華眉玲瓏,還有那一大票入宮的女子,甚至於是眼前的鄭旦,都有可能是毒害夫差之人,只是那個人……究竟是誰?

「你這副模樣,快些回寢宮去吧,若是被其他人發現,怕是再沒機會替施報仇了。」淡淡地,我道。

鄭旦微愣,抬頭看我,淚眼迷濛的模樣倒是頗有幾分我見猶憐,我甚至有些想起了莫離,只是不知她在越國如何了。雖然為西施報仇已非她的初衷,但……就如莫離對香寶一樣,對於西施的情義,或許她從未變過吧,所以……她才一直視我為眼中釘,第一次在會稽山下看到她的景像我至今未忘,那個同阿福一起上山的女子,很樂觀開朗的樣子……

只是那一切,似乎都已成了前塵往事……

離了蓮花池,我迎面便撞見了司香,他髮髻未梳,衣飾散亂,急匆匆地便撞了上來。

「你怎麼在這裡啊!你怎麼在這裡……父王……父王他不好了……」司香捉了我的衣袖,仰頭急急地叫道,隱隱帶著鼻音,「我一聽到宮人們的議論便去了醉月閣……父王很嚴重的樣子……大夫們都只會搖頭,我怎麼都找不到你……」說著說著,便有眼淚掉了下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別哭。」彎腰細細拭去司香眼角的淚珠,我心頭卻也是突地一跳,「走,我們去看看你父王怎樣了。」拉了他的手,我轉身折回醉月閣,不知不覺間,腳步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吳宮那一大票大夫,我原以為他們應該可以撐過這一陣的!再有,歷史明明記載吳王夫差是在周敬王四十二年,在經過笠澤之戰之後才自殺身亡的,怎麼會變成中毒身亡,而且時間也提前了那麼久!莫非歷史已經因我的出現而發現改變?

不,不會是這樣的!

心頭莫名的一陣慌亂。

待趕到醉月閣的時候,醉月閣內已經站滿了人,所有的妃嬪似乎都出動了,一個個皆是星眸含淚,粉面帶悲,低聲啜泣。

那場面,真叫一個壯觀呢,到今日,我才算是徹底見識了夫差的後宮,環肥燕瘦,一應俱全啊。

「什麼?!你說大王……你說大王已經……」驀然,雅姬高八度的聲音響了起來。

心頭陡然一跳,我腦中空白了半晌。

「你們這些庸醫,竟敢阻咒大王已經歸天?!你們是不是活膩了!雅姬尖銳的聲音刺耳極了,我卻是來不及細想,咬了咬牙擠進人群。

司香見我咬了牙一聲不吭,只顧著拚命往前擠,忙幫著我在前面開道,我想我現在一定狼狽極了。

「是你?」伍子胥看我的臉色難看至極。

我沒有理會他,只是看向躺在我的榻上一動不動的夫差,他雙目緊閉,面色青白,彷彿真的已經死去了一般。

來不極深究心底那究竟是什麼感覺,我一把推開一旁的大夫,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沒有氣息?!

手微微顫抖了一下,我探向他的頸脈。

「你幹什麼?!」雅姬一把推開了我。

「滾。」微微側頭看了雅姬一眼,她竟然後退一步,噤了聲。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是否真的那樣可怕,只是……我的心竟然……在顫抖。

「你……你居然敢……」雅姬回過神來,大概自覺失了面子,又叫了起來。

「這裡是醉月閣,是王賜予我的寢宮,在這裡,我便是主子,想要撒潑滾回你自己的寢宮去!」看著雅姬,我冷冷斥道。辨不清自己心底的疼痛,看不清歷史的進程,她卻偏偏還要來招惹我!

伍子胥只是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竟然沒有阻止。

頸脈的跳動雖然微弱,但卻仍是可以感覺得到。

雅姬氣得只是瞪我,我卻沒有時間再理會她,轉身狠狠掐向夫差的人中,直至出現紅紅的印子,他卻仍是沒有反應,可惡!根本不知道他是中了什麼毒,以什麼方式中的毒,是食物中毒?吸入式中毒?還是其他……若是不清楚,我該採取何種急救措施呢?

沒有時間多做思考,我雙手交疊,摁在他的胸口做心肺復甦,一下,兩下,三下……

「喂,我可是很少這麼賣力的,給點面子,醒過來啊……」口中有些語無倫次地嘟喃,聲音卻隱隱在顫抖,「算了……只要……只要你起來,以後我隨便你怎麼欺負好了……」

「她……」那些大夫們一個個全都瞪大了雙眼看著我奇怪的動作,大概都把我當瘋子了。

狠狠吸了一口空氣,我低頭覆上他冰涼的唇,將空氣渡入他的口中,側過頭吸氣,再渡入他的口中,……

「夫差的女人不會孤軍奮戰……君無戲言……」我想,我真的是語無倫次了。

周圍早已是一片寂靜,想必大家都被我驚世駭俗的舉動嚇到了。

再吸氣……回頭……

他竟然在看我?我一愣,怔怔地張著口,樣子一定傻極了。

一手輕輕覆上我的背,卻是那樣的無力,若是以往,我必然伸手毫不留情的推開,若是以往,他必然還是十分強硬地將我擁入懷中,還可以裝出一臉的無辜……

只是這一次,明知我若推開他,他必然沒有再度擁我入懷的力氣,我卻……沒有推開他……

有什麼晶瑩的液體滴上他蒼白的面頰,他微微一怔,似是想揚唇輕笑,卻最終放棄了……動了動唇,似是在說什麼。

我靠近他,只聽得他說的竟是……

「你完了……」

我微微一愣,大概是看他醒了,大概是剛剛用力過度,大概是被他這一句話震得魂飛魄散……我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走了似的,一下子跌坐在床沿。

「大王醒了?大王醒了!……」那些大夫和妃嬪們的表情都彷彿生生吞了個雞蛋一般。

伍子胥的表情也略略帶著訝異。

「只是暫時的,我只是避免他就這麼睡死過去,但是……只要一日查不出體內的毒源,一日清除不了毒素,今日這種假死的狀況……會越來越嚴重……真到再也醒不過來」微微喘息著,我盡量平復下自己亂七八糟的心情,道。

「大王既然已經醒了……」伍子胥開口。

「是暫時,如果不能解毒,我不知道能撐多久。」沒有抬頭,我接口警告。

「既然大家都清楚,那就盡力為大王解毒,若是大王有什麼,相信大家都逃不過。」伍子胥看了我一眼,轉而又看向那些瑟瑟發抖的大夫道,聲音十分的沉靜平穩,但卻又再著不容忽視的壓力。

我沒有再理會這老狐狸,只是看向躺在床上的夫差,他雙目微閉,面色青紫,額前滿是汗珠,一旁有侍女不停地為他拭去額上的汗,看得出應該很是辛苦,沒有解藥,若想只靠這群大夫,真真是希望渺茫。

「梓若。」我看向隨著我一起擠進來的梓若。

「夫人?」見我叫她,梓若忙走上前來。

「去把越女找來。」

以越女的醫術,應該可以看出些什麼吧。

梓若點了點頭,匆匆走了出去。

「你這個奇怪的女人,剛剛那到底是什麼妖術?」雅姬又開始發難了。

我實在沒有氣力再去與她爭辯那麼愚蠢的問題,連眼皮都懶得抬,只是兀自調息,剛剛大概走得太急,然後又是急救時運動過量,再加上這副已經被我毀得差不多的身體還懷了孕,我的心口不禁微微有些刺痛了起來。

「妖術可以救父王,總比你在一旁說風涼話乾瞪眼好。」司香上前一步,擋在我面前,仰頭道。

「你!」雅姬氣急。

「父王中毒,你們該設法解毒的便去解毒,該去查下毒者的便去查,該處理國事的便去處理國事,一個個都圍在這裡做什麼?」司香站得直直的,尚有些童稚的聲音朗朗道,「若父王痊癒,見你們一個個如此怠慢,不知會樣?」司香咧嘴笑道,竟頗有些不怒而威的氣概。

果然是帝王家的孩子呢,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氣魄。

聞言,眾人皆面面相覷,伍子胥微微點了點頭,大家才都陸續轉身離去。

「等一下,這裡畢竟是醉月閣,現在連下毒者是誰都沒有查出來,怎麼可以就這樣讓大王躺在這裡,豈不正中某人下懷?」雅姬道,一字一句,皆是含沙射影,指桑罵槐。

眾人皆又停下腳步,我回頭緩緩掃視過眾人,竟都如看戲一般,其他的妃嬪也都未出聲,不管她們是沒有後台不敢強出頭,還是真人不露相不屑於大庭廣眾之下惹來禍事,總之一個個都三緘其口,保持沉默,唯獨雅姬瞪大美眸看著我,如鬥牛一般,半步不讓。

「若你認為大王可以下榻走動的話,你儘管帶回自己的寢宮。」我連同她爭辯都嫌懶,真真是個笨女人,仗著伍子胥是自己的姑父便以為可以為所欲為?

妃嬪中隱隱有幾聲不自然的輕咳,似是在偷笑一般。我不禁再度大大歎氣,夫差啊夫差,可見齊人未必是福呢,你都中毒快死了,你們老婆們居然還有閒情逸致偷笑。

「雅兒。」伍子胥有些不悅地開口。

雅姬這才悶悶地住了口,轉身走了出去,看著她的背影,我越來越感覺她像極了小時候隔壁那個總是根我搶洋娃娃的小女孩,那樣驕縱,那樣任性。

看著雅姬走到門口,越女正好走進門來,見我在看她,她微微笑了一下,「姐姐」,她喚了一聲。

不知為何,我聽得她那聲「姐姐」竟然有些鹹澀悲哀的味道,再看她的神情,竟然也是瘦削不少,果然,衛琴離去對她還是構成了傷害,只是……我總隱隱感覺衛琴對她說過些什麼,她對於我,不像之前那樣親暱了。

側過頭看越女專心地替夫差把脈,我若有所思。

「他中了什麼毒?」見越女放下手,我道。

「不知道。」越女開口,輕輕三個字。

我微愣,連越女都不知道?

「脈象十分複雜,應該是幾種毒混合而成,但又產生了變化,所以除非是下毒者,否則……無解。」越女解釋道。

無解?我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梓若扶住了我。

「夫人?」梓若滿面擔擾。

「可不可以暫緩毒性?」穩了穩情緒,我道。

「我盡力。」越女看了我一眼,低聲道。

「最多可以拖多久?」抿了抿有些乾澀的唇,我問。

「一天。」

一天……嗎?我看向躺在床上氣力全無的夫差,沒有再開口,轉身便要走。

「夫人,你要去哪裡?」梓若忙拉住了我,「你的臉色有些蒼白,小心腹中的孩子。」

我笑了一下,回頭拍了拍梓若的手,看向越女,「那就幫我拖延一天吧。」

「嗯。」

聽到越女的應聲,我推開梓若的手便匆匆走了出去。

只有一天,只有一天而已,既然來不及找下毒者,那我便只有直接去找勾踐了,只要說服勾踐,便有望拿到解藥。

出了醉月閣,我便直奔宮門,

剛到宮門口便被守門的侍衛攔了下來,看他們一副鐵面無私的模樣,我不禁開始頭痛。

「你是哪個宮的?」千篇一律的問話,一點新意都沒有。

「我是雅夫人派出宮去伍將軍府上拿藥的,大王中毒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吧,雅夫人急得一直哭呢」,低了低頭,看自己一身素打扮,從昨夜夫差中毒開始我便一直是這副模樣,說自己是侍女再合適不過了。

「可有信物?」

「通融一下吧,雅夫人正傷心呢,奴婢怎麼敢再煩她,若是伍將軍怪罪下來……」我留下半截讓他們自己慢慢思考。

「快去快回。」半晌,他們終於放行。

我暗自吁了口氣,快步走出宮去,他們能放我走,說明伍子胥在宮中的權勢果然不小,想當年在吳王闔閭之時,他便已是如此了吧。

宮外,夕陽正紅。

仰頭吸了口氣,我長長伸了個懶腰。

抬頭望了望天色,晚霞籠罩了半片天空,如血的殘陽也已快要西沉。

無暇顧及這美麗的黃昏,我只有一天時間,我必須盡快找到勾踐,說服他放棄毒殺夫差的意圖。

宮門外不遠外有一排低矮破落的小屋,我提了提裙擺,走了過去,記得入吳第一天,似乎聽得那婢女說安排勾踐住在那裡。

剛踏進得小屋,便聞到一股發霉的氣味,像是許久都沒有人住了,忍不住抬袖掩起了口鼻四下張望了一下,屋裡幾乎沒有亮光,看不清裡面的情形,我後退一步,想要看得清楚些。

「西施夫人。」冷不丁,一個聲音響起。

是君夫人?

我後退一步,讓屋外的光線得以照進屋裡,這才看清楚,君夫人正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看著我,她的身後,是一大堆凌亂的衣物。

「見過君夫人。」想來有求於她,我彎腰行禮。

「夫人折煞我了。」君夫人抬手扶起我,聲音淡淡的。

她湊近了我才看清楚她的面容,滿面憔悴,臉上竟已生出了許多皺紋,宛如村姑一般,一身破舊的窄袖長裙,早已辨不出原來的樣子,雖然君夫人原本也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美人,但總也保養得極好,只是如今這副模樣……只是雖然如此,她卻仍是挺直著身子,保留著那一份母儀天下的姿態。

「君夫人,君上現在何處?」顧不得委婉,我問道。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隨即微笑道,「君上在闔閭墓邊守墓。」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腹上。

闔閭墓嗎?來不及思考,我忙點頭,轉身便跑了出去。

天已全黑的時候,我才找到闔閭墓,帝王陵寢。

四週一片漆黑,連月亮都看不見,四處張望了許久,才看到不遠處一點燈光,那一定是守墓的小屋,勾踐住的地方。

提了有些礙事的裙擺,我快步走上前去。

「君上。」我敲了敲門,許久無人應門,心下疑惑,隱隱有些不安,剛後退了幾步,門卻突然開了。

大約有十幾個死士模樣的男子個個皆凶神惡煞一般團團將我圍住,心下惻然,君夫人她……早就布好了這個局?

只是……她怎麼可能知道我要出宮?

來不及細想,一個男子已上前作勢要抓住我。

「站住!」穩了穩心神,我大聲喝道,「君夫人為何要殺我!」

那男子頓了頓,似是微微一愣,隨即低嗤,「你倒是不笨嘛」。

「我做錯了什麼?」我乾脆沉下氣,陪他周旋。

「傾城禍水,留之何用?不如孝敬我們兄弟……」說著,他笑了起來。

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這張臉,早該毀了的……

果然此次下毒是勾踐下的手,君夫人就那麼篤定夫差會死?她就那麼篤定我再無利用價值?她就那麼沉不住氣?她就那樣地想將我除之而後快,那樣的急切?

「呀,看她的肚子!」有人笑著叫了起來。

我一顫,下意識地雙手摀住腹部,前所未有的恐慌襲捲了我,心口也突然劇烈地疼痛起來,這副破身子……不知能挨到幾時。

「是夫差那個昏君的孽種吧……」那樣譏諷的聲音中帶著無可掩飾的厭惡。

揚了揚手中明晃晃的長劍,他竟向我的腹部直刺而來。

我緊緊護著腹部,心口的疼痛卻讓我有些無法集中精神。

「鐺」地一聲響,我瞪大驚恐的雙眼,看到一個黑衣人突然挺身而出,拔劍擋在我的面前。

「幹什麼,你想違抗君夫人的命令?」手持長劍的男子叫囂起來。

他微微一怔,沒有答言,站在他身後,我似乎都能夠聽到他手骨咯咯作響的聲音。

正在僵持中,忽然有人伸手將我拉入懷裡。

我微微一愣,慘白了臉回頭,竟是范蠡?

「范將軍?」那些黑衣人看清了眼前的男子,皆大驚。

我微微一愣,感覺到他異於平常的氣息,他卻突然拔劍,迅雷不及掩耳,直直地刺向那些黑衣人。

「范將軍你……」剛剛還在叫囂的男子瞪大了雙目,直直地倒下,當真是死不瞑目,大概到死那一刻,他都想不明白為何自己一向尊敬的將軍會送自己踏上黃泉路。

幾聲悶響,四周靜了下來。

只餘范蠡手中的長劍隱隱發著幽紅的血光。

我怔怔地看著他濺到血珠的外袍,一直以為范蠡只是一個背負了太多,到最後連自己的感情都無法認清的男子……至少,他該是沉默溫和的……卻從未見過他殺人的模樣……如此絕決,毫不猶豫……縱使對方對他是如何的信任毫不設防。

轉過身,他看向僅剩的那個黑衣人。

他背對著我站著,便是剛剛那個擋在我面前的男子,我看他緩緩轉過身來,抬頭,看向我。

是史連!

范蠡沒有開口,只是將手中的長劍指向他。

我看不清史連的神情,只是他竟沒有躲開。

范蠡狠狠一劍揮下,史連悶哼一聲,摁住了手臂上長長的一道血口。

「暗殺任務失敗,所有人馬均已中伏身亡,史連身受重傷,拚死逃回覆命。」范蠡脫掉染了血的外袍,輕輕拭了拭劍,便丟棄在一旁,道。

史連轉頭看了我一眼,便轉身離去。

望著漸漸消失在黑暗中,對於那個一向冷面的男子,我卻突然有些感動,君夫人於他有恩,他一向聽命於君夫人,如今為了我而變相地背叛了自己的恩人,對他而言……該是困難的抉擇吧。

心口的疼痛再次襲來,我咬牙搗住了心口,卻突然感覺有什麼打落在我的臉上,一滴……二滴……三滴……

我抬頭,竟是下雨了?

是不是所有濫情的小說裡都這樣,屋漏偏逢連夜雨啊,我疼得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

「香寶,怎麼了?」見我神色如此難看,范蠡皺起了眉,急道。

「心口……疼……」喘了喘氣,我大概快要已經面無人色了。

范蠡四下張望了一下,攔腰打橫將我抱起,衝進了守墓的小屋。

茅屋外,雨聲淅淅瀝瀝,不同於夏日的傾盆大雨,這秋日的雨連綿不絕,帶著些許陰涼的濕氣。

范蠡將我抱放在茅屋內一個簡易的小榻上,便開始生火,大概是柴被雨淋濕了,火怎麼也生不起來。我蜷縮著躺在小榻上,額前滿是因疼痛而滲出的冷汗。

終於,他放棄了生火,轉過身來將我抱緊,「很痛嗎?」

我低垂著頭,沒有開口,冷汗從額頭一直滑落到唇角,還是那一晚被困雪山懸崖時落下的病根吧。

見我如此,他也沒有再開口,只是將我抱在懷中,抱得緊緊的,他的手不經意碰到我微微凸起的腹部,只是微微一窒,便又將我抱緊。

痛,我咬著牙沒有吱聲,許久許久……

「好些了沒?」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那樣溫暖,那樣溫和,彷彿之前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他還在笑盈盈地教我認字,笑盈盈地看著我玩著拙劣的遊戲……笑盈盈地喚我……小狐狸……

感覺腹部微微一動,我一下子驚醒,夫差青白的神色在我眼前浮現,我徹底清醒了過來。

「香寶……」范蠡忽然開口。

我仍是低垂著頭,沒有出聲。

「香寶,我們離開吳國吧。」他輕撫我的髮絲,滿是憐惜地道,「夫差一死,君上已是復國在望,如今君夫人一心要置你於地,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吧。」

我驀地一怔,夫差……死?

「我答應你的,還了君上的知遇之恩,天涯海角,無論你想去哪兒,我都陪著你……」他的聲音溫和一如從前。

這是我盼望了多久的話?終於可以離開了麼?什麼都不管……從此泛舟五湖,自在逍遙?……

可是……為何我不見一絲雀躍?

外面的雨似乎越來越大了。

「我要回去。」抬頭,看向范蠡,我聽到自己如是說。

范蠡一怔,看著我,嘴角緩緩扯開一抹微笑,只是眼中卻是掩不住的失落和哀傷。

他伸手來輕觸我的臉,我竟是側頭躲開了,他的手僵在半空,許久,才收回。

「我要回去。」張口,我道,「我要去見君上」。心口的疼痛已緩,我推開他站起身來。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不願放開。

我回頭,看著他握著我的手,掌心很暖。我定定地看著他的手,他微微泛白的指骨,執子之手,與子攜老,曾經,我就只有這一個願望而已……

「我無法一直停留在原地等你……」一手輕輕撫過腹部,我回頭看著他,是少有的堅決。

如今,我不能放任夫差去死……歷史會因此而改變……

我不能放任夫差就那樣死去……僅僅是因為害怕會改變歷史嗎?我不敢深究……

咬牙推開他的手,我衝出門去,衝入雨中。

曾經以為自己一直執著的感情卻突然出現了裂縫,我心裡竟是仰制不住的恐慌,腳步漸漸放緩,雨水將我淋了透,腦海中卻忍不住浮現夫差那毫無氣息的模樣,沒來由的恐慌便襲上心頭,我的心……還是原來的香寶嗎?

對范蠡,或許我真的已經放下了?

歷史上的西施是那樣的愛著范蠡,所以……所以即使被當做棋子,即使被自己心愛的男子親手送上敵人的床榻,甚至於……為他而死,她都甘之如怡,只因那一句泛舟五湖、自在逍遙的誓言。只可惜,我非西施,並非歷史上那個對范蠡死心踏地,無怨無悔的西施,一切的裂痕不可避免。

我也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就那樣保有對范蠡的感情,即使滿心傷痕也再所不惜,但……我似乎錯了。

從指鹿為馬,火爐焚衣開始……或許,我就只是在等一個楔機,一個讓自己承認自己已經不在乎范蠡的楔機……只是,香寶啊香寶,你果然注定是自討苦吃,為何非要等到曾經熱切期盼的幸福已經擺在你面前唾手可得的時候,你傻傻地發現……那已經並非你想要的幸福了……

更何況……還有一個已經死去的西施……她的份量在他心中究竟又有多重我已不想去深究,既然認清他的幸福已經與我無關,還去想什麼?……

莫名地想,我想要笑,抬手抹去滿臉的雨水,竟是有些溫熱。

肩上一緊,忽然多了件蓑衣,我微怔,回頭,是范蠡,他渾身也都被雨淋透了。

「我要回去。」低低地,我道。

「你知道君上在哪裡?」隔著雨,他望著我。

我微微抿了抿唇,沒有開口。

輕輕歎了口氣,他伸手將我身上的蓑衣拉攏,「我陪你回去找他。」

我有些訝異,他不會不知道我堅持要見君上的理由,只是,既然如此,他為何還會答應我?

「你無法停留在原地等我,那麼……我陪你去見你想見的人,若最後夫差還是會死,我就帶你離開。」看著我,他道,竟是異常的堅決。

我微微後退一步,看清站在雨中的他,他就那麼肯定夫差會死?只是,他似乎太過疏忽,就算夫差真的會死又怎樣,吳國對王位虎視眈眈的大有人在,即使真如他們所料能夠因奪位而引起大亂,但吳國有伍子胥這樣的忠心耿耿的大臣坐陣,就這樣想復國,未必想得太過簡單。

只是一向縝密的范蠡為何會如此大意?歷史上的范蠡一路助勾踐復國,「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文韜武略,無所不精,那樣一個行事謹慎,無懈可擊的人物,怎麼可能會想出這樣甚至可以稱得上低劣的計謀?

隔著雨,兩兩相望。

就如那著那層雨一般,我知此生此世,我與范蠡注定要隔著那一堵看不見的牆了,愛上他,我已是身心俱毀……我們注定錯過。

「你無法停留在原地等我,那麼……我便陪你去見你想見的人,做你想做的事,若最後夫差還是會死,你可願隨我離開?」輕歎一聲,他雙手握著我的肩,放緩了語氣,看著我,又道。

我恍然抬頭看他被雨淋得有些狼狽的模樣,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過,他一直是一個冷靜自恃的人,他一直是一個稱職的將軍,是一個忠心的臣子,幾乎是一個無懈可擊的人,就連歷史上那麼多筆鋒苛刻的文人,也大多都推崇范蠡這樣一個名字。

我突然有些明瞭,范蠡從來都不是一個急功近利的人,而此次如此草率的計謀,只有一個可能……他想殺了夫差,帶我離開,實踐對我泛舟五湖的誓言。

呵呵,我低了低頭,輕笑,答,「好。」

聞言,范蠡略略一怔,隨即將我將我緊緊擁入懷中,彷彿是什麼失而復得的至寶一般。

我靠著曾經無比熟悉的懷抱,微微咧開嘴,笑。我真是一個惡劣的人呢,我答應他的,可是一個永遠都無法實踐的諾言。

范蠡扶著我在前面的草地裡找到他來時所騎的馬,將我抱上馬,細細護在懷中,便依諾言帶我去尋勾踐。

與范蠡共乘一騎,我忽然想起那一日被夫差所俘,為求自保,我自請入會稽山說動勾踐投降的情景,當日是為求自保,只是今日,我竟是什麼也不為,心甘情願地為夫差去施展我的三寸不爛之舌?

人果然是善變的動物。

一路泥濘,天不知不覺已經亮了。

「這裡?」站在吳宮門前那一排低矮的房前,我微愣,勾踐果然在這裡?

「嗯,君上一直住在闔閭墓旁,但最近夫差剛剛買進一批良馬,便命君上住在這裡,以便料理馬場。」

范蠡伸手輕輕扣了扣門。

「范將軍麼,進來吧。」裡面響起了君夫人的聲音。

我下意識地想笑,實在好奇君夫人看到我時會是怎樣的神色。

推門進入,屋裡點著燈,我四下環顧一番,果真破落得可以。

抬頭便見到了君夫人,她瞪大雙眼,怔怔地看著我,全然忘了維持自己那份雍容。

我看著他,背對著范蠡,咧了咧唇,有些惡質地笑。

君夫人呆呆地看著我,竟是忘了開口。

「香寶?」是勾踐的聲音,略帶著訝異。

香寶?真是久違了的名字呢。

「見過君上。」我轉頭看向盤腿坐在榻上的勾踐,行禮。

「罷了,起來吧。」勾踐低笑,「寡人如今這般模樣受你這禮著實怪異。」

我站起身,看他一身粗布麻衣,赤著腳,只是雖然如此打扮,他卻仍是笑得一臉溫和,一臉自得。

此人心機之沉,城府之深,著實可怕。

再回頭看君夫人時,她已恢復了常色,真不愧是勾踐的夫人呢,呵。

「有什麼話,與君上講,我去外面守著。」范蠡低低說完,便走出門去。

「有事同寡人講?」勾踐看著我,笑得一臉溫和。

「君上」,我低了低頭,「香寶今夜冒雨趕來,是為懇求君上對毒殺夫差一事三思而後行。」

「嗯?莫非香寶是為夫差說情來了?」勾踐笑道。

「非也,君上可曾細想,殺了夫差,對於君上的復國大業究竟是幸,還是不幸?」沒有急於撇清自己,我抬袖拭了拭額前滴落的水珠,道。

「此話可解,寡人願聞其詳。」勾踐斂眉道。

我暗暗歎了口氣,勾踐謙恭之態做得如此玩美,莫怪有那麼多人為其賣命了。

「君上可知伍子胥其人?」

「是個人材。」勾踐點頭,「只可惜不能為我所用。」

「是,伍子胥為人剛正不阿,絕對是寧死不降之輩,當初他極力反對夫差接受君上的投誠,若非夫差心意已決,或許今日君上已無復國的機會……」

「所以?」勾踐看著我。

「夫差不死,君上尚可留得青山,夫差若死,伍子胥必定另立新主,局時,定會拿越國的祭刀。」一字一句,我說得清清楚楚。

勾踐仍是看著我,半晌,才笑道,「以香寶之見,寡人應當如何?」

「此次夫差中毒,宮內已亂,君上可乘此機會表現對吳國忠誠,為他日能夠返越打下基礎。」勾踐這狐狸,句句都在套我的話。

「香寶,寡人……應當信你麼?」

我低了低頭,「香寶言盡於此,信是不信,是君上的權力,天已大亮,容香寶告退。」說完,我轉身便要離開。

剛出了門,便撞見了范蠡難解的目光。

「這,便是你拚死也要見君上的目的?」看著我,他輕問。

「大概是吧。」我微笑。

「你要回吳宮?」范蠡看著我,眼神難辨。

「嗯。」我輕應。

「就算不是現在,夫差遲早會死。」聲音微冷,范蠡道。

微微一怔,我笑,「我知道。」

沒有再看他,我轉身返回吳宮。

剛到門口,便被守衛攔下。

「你是何人?」

唉,又換了一班守衛啊。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狼狽的模樣,正想著該怎麼說。

「西施夫人。」忽然有人恭敬地喚道。

我抬頭,竟是史連,他這麼快就返回吳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