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西施與香包

范蠡遠遠望著我,竟是勒令越軍讓開道來,放夫差進城。

馬蹄翻飛,煙塵滾滾,那人影越來越近,終是停在城樓之下。

他仰頭望著我,一身風霜,滿面鬍渣。

當初在夫椒山下那個漂亮得被山賊誤認為女人的邪魅男子呢?那樣囂張的人……也會如此狼狽?

他趕回來了?從黃池趕回來?吳國有他安排的金甲死士,他為何還要回來?

為我……麼?

城門大開,夫差緩緩走進城來。

「你們在幹什麼?」有些低沉地,夫差開口。

「這……」人群微微一陣騷動。

「大王,這個女人是越國的禍水,請大王處決。」那個拿刀抵著我的傢伙狠狠踢了我一腳,滿面憤恨地大聲道。

那一腳正踢在我的腿骨處,我不由悶哼一聲。

衛琴咬了咬牙,欲上前,卻被夫差不動聲色地攔住了。

「她是誰?」揚了揚唇,夫差笑道。

我一怔,那挾持我的傢伙也是微微一怔。

我是誰?

「她是越人西施啊!」那傢伙叫道。

「錯了。」笑得一臉溫和無害,夫差抿了抿唇,「她不是西施。」

在場所有的人都愣住。

「她叫香寶,是前朝為吳國赴死的英雄要離之女。」張口,夫差瞇了瞇眼,看向我。

我怔怔地看著他,他竟然知道?他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的?

突然記起……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叫我一聲,西施……

那拿刀的傢伙也傻眼了,怔怔地看著我,「要離先生的女兒?」

「嗯,放她下來吧,否則九泉之下,孤王無顏面見先烈呢?」夫差揚唇,眼裡閃過一絲晦暗。

那人怔怔地解下縛著我雙手的繩子。

夫差上前接住我,將我擁入懷中。

右手擁我入懷,左手輕揚,那正發呆的持刀男子頃刻間被從腰間砍成兩段。

「大王……」那男子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西施也好,香寶也罷,敢動孤王的女人,你就必須有死的覺悟。」狹長的雙眸猶帶著笑意,卻是透著刺骨的寒。

狠狠一腳踩上那人的臉,那人掙扎了許久才斷了氣。

我知他是為我報剛剛那踢我一腳之仇,這大概是我第一次見到這種名為腰斬的恐怖死法。

「如果史連沒有承認,王會把我交出去嗎?」那一日面對暴民,我如此問。

他沒有回答。

這一刻我突然有了答案。

「他們都是吳人……」開口,我的聲音難以入耳。

夫差抿了抿唇,看著我,沒有出聲。

他不在乎。

待我回過神來之時,這裡已如地獄一般,到處橫躺著殘缺不全的屍體……

我下意識地看向衛琴,他的臉上濺滿了血跡,右手的長劍透著妖異的血光……

這裡……竟是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除了夫差腳下踩著的那個倒霉鬼,其他都是衛琴的傑作……

那些……都是吳人……都是夫差的子民……他怎麼能……

口鼻中充斥著的,都是血的腥味……我終於一頭栽倒在夫差懷中……

失去了意識。

模模糊糊之間,感覺有人輕柔地為我上藥,緩緩睜開眼,竟是夫差?

感覺身上未著寸縷,我不禁紅了臉微微掙扎了一下,一動一痛,我倒吸一口涼氣。

「別動。」他忙壓著我,道,「再動我可不保證會發生什麼……」口氣中滿是威脅的味道。

我忙乖乖躺好,不敢再動彈。

「你……這樣回來,黃池會盟不要緊麼?」咬了咬唇,我試探著開口。

就算夫差機關算盡,到最後竟是因我而前功盡棄嗎?

「敗了。」小心翼翼吹了吹我肩上的傷口,他淡淡道。

聽他說得如此雲淡風清,我微微皺眉。

「越軍已經撤出吳國了。」仍是淡淡地,夫差開口。

「哦。」我低應。

歷史記載此次勾踐退兵是因認為吳軍主力未損,不願進行無把握的決戰,遂與吳訂和約撤軍。但四十二年,越國再次發動進攻,笠澤之戰後,周元王元年(前475年),越再度攻吳,城破,夫差自殺,吳亡。

雖然此次越已撤軍,但聰明如夫差,怎麼會嗅不到那暴雨欲來風滿樓的氣味?

「司香……」低低地開口,我嗓子有些澀。

「嗯,我知道。」聲音仍是淡淡的。

「大火燒宮之時……他……」聲音有些哽咽,我側過頭去。

「你不明白為何司香前後判若兩人?」伸手撫過我的臉,他道。

我點頭,有淚滑落。

「司香和他娘一樣怯懦,見血就怕,我賜他黃金甲一副,告訴他,穿上那盔甲,他便是勇者。」淡淡地,夫差道。

「娘……娘……娘……父王……司香不會殺人……娘……盔甲……」司香撕心裂肺的聲音在我耳畔驟然響起。

我微怔,終於明白了司香的話。

我張口,狠狠咬住夫差的手。

他微微皺眉,卻沒有甩開。

……直到,有血從我口中緩緩流出,順著夫差的手腕,滑下。

我鬆口,恨恨地看著他。司香是他的兒子……司香那樣崇敬著他的父王……

他怎麼可以……

「帝王家的孩子……一向如此。」揚唇,他笑得一臉自在,「不過,我比司香那傻孩子聰明……」

我怔怔地看著他瞇著眼,笑。我卻從他眼中看到了一個逃跑的背影。

「血腥,野心,征服,這是帝王必學的功課呢,這是我父王闔閭教我的。」夫差笑彎了唇,「我學得很成功,所以闔閭就死了……」

我有些轉不過彎來,歷史上不是說闔閭是在攜李之戰中傷足而死的嗎?

「傷足而死?」彷彿看穿了我心裡所想,夫差笑了起來,「別傻了,傷了腳會至人於死地嗎?這種廢話天下人也會信?哈哈哈……」

我看著他大笑的模樣,心痛得無以復加,有些吃力地抬手將他冰涼的身子緊緊擁入懷中。

「別笑了。」低低地,我道。

大笑聲戛然而止,夫差怔怔地被我擁著,半晌沒有動。

「我殺君弒父,舉而代之……你,不怕?」他開口,聲音輕得如空氣一般。

原來歷史也有疏漏,我滿心悲涼。

「殺死自己的父親……該有多痛……」低低地,我開口,眼中有淚落下。

夫差身子微微一僵,沒有開口。

到底是怎麼樣殘酷的對待,會讓一個孩子殺死自己的父親?

我不敢想像。

只是我,終於明白,為何他總是一身冰涼了……

他弒父之時,便已將自己至於修羅地獄之中了……

「西施已死於暴民之手,明天,香寶就隨衛琴離開吧。」半晌,他伸手推開我,動作輕柔地替我穿好衣服,淡淡道。

我一下子呆住,怔怔地看著他。

「你不是一向說宮裡不是人待的地方嗎?如今可以走了,不開心麼?」伸手撫了撫我的臉,他笑道。

我咬唇,他分明是嗅到了亡國的味道,他是想讓我遠離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