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舊憶 [二]

  來年的春天,他奉了師命守在仙人洞外。他盤膝而坐,將兵魂珠化為星盤放在膝上,仔細地撥算。

  

  「呵呵,你這是做什麼?真的要去替人算命麼?」

  

  聽到那銀鈴般的聲音時,他並未驚訝,只是抬眸,淡淡看了她一眼。只見她身著絳紫綢裙,肩披彩綾,梳總角,飾金鈿,一派富貴。

  

  他垂眸,淡淡道:「不用說了,穿成這樣,今次還是不動手,對吧?」

  

  她愣了愣,笑道:「呀,才一年不見,怎變得如此善解人意?」

  

  他微微皺了皺眉頭,道:「你既然要與我一決勝負,又何必顧忌我?」

  

  她聞言,也皺起眉來,在他身邊坐下,「小哥,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輕輕移著星盤上的乾支,道:「什麼穿得不方便不過是藉口,你是地仙,通千般變化。去年你不動手,是因為……」他頓了頓,帶著不甘心,道,「是因為知道,我根本使不動玄兵。」

  

  她聽罷,掩唇而笑。

  

  「笑什麼?」他抬頭看著她,滿臉不悅。

  

  「你就為了這件事不高興呀?」她笑道。

  

  「難道我該高興?」他答道,「我開始還以為,你真的是來印證卜文,與我一戰,故而勤加修煉……現在想來,你不過是尋我開心罷了。」

  

  她笑笑,道:「你怎麼想都好,你我一戰,終不可免。」她抬手,指指他膝上的星盤,「你若不信,可以自己算算看。」

  

  「是『天干玄兵』與『地支使符』必有一戰,不是你和我。」他收了星盤,道。

  

  「『天干玄兵』和『地支使符』皆是神器,神器通靈,自擇其主。更隨之生,隨之滅。我的對手,豈有他人?」她站起身來,道,「先前我不應戰,無異折辱……是我失禮了。」她說完,福身行禮。

  

  他見她如此,一時間心生愧意,也起了身,卻不知如何是好。

  

  等不到他說話,她抬眸望著他,狡黠道:「那你是真要一戰了?那我真的動手啦?我下手重了你不會哭吧?」

  

  他一瞬間怒上心頭,咬牙道:「你才是!髻若亂了你可別哭!」

  

  「呀……」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故作驚訝道,「聽你這話,平日裡沒少欺負師姐妹呀。」

  

  「你……」他氣紅了臉,指著她道,「你到底打不打?!」

  

  「嘿嘿……」她背著手,退開幾步,「等你能使全那十件玄兵的時候再說吧,不然我勝之不武,又有什麼意思。」

  

  他望著她,想說些什麼,偏又不知該說什麼,最後,他長嘆了一聲,道:「你到底想怎樣啊?」

  

  她歪著頭,笑道:「不必著急,來日方長。我明年……」

  

  「你明年再來,我知道。」他轉過身去,不再理她。

  

  她低頭笑笑,又退了幾步,隱去了身形。

  

  他不知自己因何不悅,那種感覺,即便打坐、即便練劍,也不會消褪半分……

  

  春去秋來,時光稍縱即逝,一年年的相處,卻叫那感覺變得溫潤起來。

  

  他及冠的那年春天,她依舊來找他。他一見她,大嘆了一口氣,摸著額頭,無奈道:「仙子,你明年再來吧……」

  

  她聞言,嗔道:「哎?不是吧?去年此時,你就已經能使九件兵器了。難道到了今日,那第十件還未能煉成?」

  

  他撥著手中的星盤,悶悶道:「玄兵煉化,先得知其形狀。第十件,我怎麼也想不出來……」

  

  她笑了,道:「原來是這件小事,我不是說了麼,不必著急。」她捧出一個盒子,遞到他面前,「豌豆黃,吃麼?」

  

  他笑笑,揭開了盒蓋,正要拿,卻見堆得整整齊齊的豌豆黃明顯少了幾塊,他正疑惑,卻聽她笑道:「來的路上遇到一個小娃娃,才這麼點高,」她在自己的腰間比了比,「開口就管我叫姐姐。看他那麼招人疼,也沒什麼好東西給他。」

  

  他瞭然,拿起一塊豌豆黃,咬了一口,道:「那是我師弟無念。」

  

  「原來叫這名字啊……」何彩綾笑著在他身旁坐下,正要說什麼。卻見他眉頭微皺,沉默咀嚼,滿臉的若有所思。她又站起身來,笑道:「都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見過你的兵器,你卻不知我的能耐。如今,便讓我露一手給你看看罷。」

  

  她手腕一番,掌心忽現出一塊虎形白玉。她對著玉石,輕輕一吹,四周忽起飆風,卷地生塵。但聽一聲虎嘯,裂石穿雲,振聾發聵。只見兩人面前,出現了一匹白身黑紋的猛虎來。那虎身長一丈,肩高六尺,利齒吊睛,猛悍非凡。

  

  他展開眉頭,讚歎道:「這就是地支十二使符的寅符?」

  

  「嗯。」她走到猛虎身旁,伸手撫著虎鬃,笑道,「你還只見它形,未見它能呢。雲從龍,風從虎。它御風千里,威儀凌空……」她望向他,又道,「都說視野一開,心胸也開,愁情煩事皆能消除。不如讓它帶你去遨遊一番,如何?」

  

  他略作思忖,隨即點了頭。猛虎見狀,伏□來,待他策騎。

  

  他翻身上了虎背,剛坐穩,猛虎便一躍而起,騰身入雲。他不禁驚呼一聲,卻發現自己已然身在雲霄。四周清氣冽冽,寒風泠泠,湧入他的胸肺,讓他的頭腦瞬間清明起來。

  

  猛虎踏雲而行,迅如疾風,卻絲毫未讓他有半分不適之感。他平日雖也修習飛翔之術,行於雲上,卻不是他力之所及。如今,眼下的景色,叫他驚嘆不已。那白雲如紗,層層疊疊,只片刻功夫,便浸透了他的衣衫。

  

  行了片刻,白雲消散,豁然開朗。眼前的,是一整片的青空。雖是日間,但那青空之上,點點明星,熠熠生輝。他低頭,又見一片浩瀚大海。天水一色,星辰倒影,一時間,竟不知何處是天,何處是海。

  

  「天地浩渺,宇宙無際,你我不過滴水、不過微塵。」何彩綾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

  

  他回過神來,轉頭看著她。她浮身凌空,衣袂飛揚,彩綾翩舞,飄然出塵。臉上神色肅穆,略有敬畏。

  

  她察覺他的眼神,轉頭笑道:「你那些煩惱,又算得了什麼?」

  

  他笑了出來,道:「是啊。」

  

  她也笑,繼而道:「待你能與這天地化一,返朴歸真之時,便得仙道。從此逍遙快活,無憂無慮。」

  

  「所以仙子沒有煩惱。」他笑應了一聲。

  

  她卻為這句話沉默下來,許久,她搖頭笑道:「我是地仙,尚有凡俗念想。」

  

  聽她語帶慼慼,他自覺說錯了話,卻又不免生了好奇。他佯作不察,笑問道:「是什麼?」

  

  她沉默片刻,笑道:「我可不像你,沒牽沒掛地出了家修仙。我生在商賈之家,嚴父慈母,四世同堂,更有一眾兄弟姐妹。平日行善積德,譽滿金陵。」

  

  他聽了,隱隱有些羨慕。他自小無父無母,蒙上清派收養,入室修道。她口中的父母兄弟,只存於他的夢中。他微笑,道:「真好……」

  

  她掩嘴而笑,道:「緣生緣滅,何來好壞。我是地仙,長生不死,到今日已過百年之歲。那些親人俱已亡故,昨日之事,不過雲煙一夢。」

  

  他見她笑意盈盈,卻掩不住語氣中一絲慨嘆,不禁也生了憂戚,問道:「你便是因此,才困於人世?」

  

  她笑道:「我有罕世法力,卻不能左右天道。生於俗世,卻只作看客。你若是我,可會了悟?」

  

  「你是說,你能救自己的親人,卻沒救?」他問道。

  

  她點點頭,「天地不仁,萬物平等。我若救自己的親人,又緣何不救喪命於他們口腹之中的獸禽?緣何不救他們行路踩踏的草蟲?興衰有道,生死由命。天賜我法力神通,並非要我濟世救命……只是,恰好就輪到了我。」

  

  這番話,讓他更生蒼涼之感。

  

  她卻依舊笑道:「可惜我修為未深,雖說明白其中的道理,終究還是心有芥蒂,放不下、忘不了。想了想,也罷,便就這樣不上不下地過著唄。」

  

  他望著她,忽生了一個念頭,不經斟酌,便問道:「那你會救我麼?」

  

  她愣了愣,嗔笑道:「自然是由你去死。」

  

  聽得這句,他並不生氣,只是低頭,緩聲道:「我在你眼中,與獸禽草蟲並無差別吧……」

  

  她聞言,眉頭微微皺起,但那憂色轉瞬即逝,她笑道:「嘻嘻,沒差呀,只是跟你熟些。」她看看天空,道,「此處風急氣寒,你衣服又濕了,早些回去吧,不然吹病了又賴我。明年我再來找你……」

  

  他抬頭,凝眸而笑,「好。」

  

  ……

  

  再一年的春日,他受了重傷,困在巨石之下。不知為何,身上的痛楚,抵不過他心頭的悲涼。他想見她,這樣的念頭,自去年一別,便在腦海中日日翻覆。但此刻,他卻怕相見。若她前來,卻循那什麼「興衰有道,生死由命」的說辭,由他身死,他還不如此刻就閉了眼。這般矛盾糾結的心思,讓他安不住自己的情緒。傷勢本就耗去他的精神,如此念想,更讓他疲憊,漸而無力支持。

  

  便在他恍惚之際,身上壓著的巨石驟然浮起,眼前的黑暗霎時被光輝驅散。那熟悉的芬芳飄散四周,他心頭喜悅,不可自抑。放下心來的那一刻,意識再無力支撐,漸漸散去。

  

  待他再醒來時,就見一個五六歲的女娃兒蹲坐在他身邊。那女娃生得珠圓玉潤,似粉團兒一般,煞是可愛。見他醒來,她笑吟吟地開口:「醒啦醒啦!」

  

  他醒了醒神,發覺自己依舊躺在方才的亂石堆中,只是身下墊了柔軟青草。他坐起身來,就見自己身上傷口盡消,痛楚不再。除了尚有些疲累之外,全無大礙了。

  

  那女娃兒端出一碗藥湯,湊上前去,笑道:「來,喝了卯兒的藥,馬上就活蹦亂跳了。」

  

  「卯兒?」他稍加思索,笑道,「你是卯符?」

  

  女娃兒點頭,「嗯!」

  

  「你主人呢?」他略微猶豫,終究還是問了。

  

  卯符笑答,「主人說你該餓了,去買豌豆黃了。」

  

  他不禁笑了出來,心頭舒暢,不可言表。他正高興,卻見光輝五色氤氳而生,伴那馥郁馨香撲鼻而來。

  

  卯符放下藥湯,起身拜道:「主人。」

  

  光輝褪盡,何彩綾拎著一盒子豌豆黃,出現在了亂石堆上。她含笑,示意卯符起身,又走到段無錯身旁坐下,將豌豆黃遞給他,笑道:「餓了沒?」

  

  他接過豌豆黃,抱在懷裡,皺眉道:「仙子,你不是說不會救我,由我去死的麼?」

  

  她努力想了想,「我說過這話?」

  

  「去年說的。這麼快忘了?」他笑了笑。

  

  「那就當我說過好了。」她看見地上的藥湯,順手端了起來,「沒錯呀,你若要死,我肯定不救。如今,你不過一點輕傷,我不過是搬開幾塊石頭罷了。」她把藥湯遞上去,笑道,「喝水吧。」

  

  他看著那碗翻著金輝的藥湯,嘴角噙著笑意,「好啊,我也渴了。」他接過,一飲而盡。繼而打開盒子,吃豌豆黃。

  

  她托著腦袋看著他,笑道:「不用說了,今年也沒得打。你且好好養傷,我明……」

  

  「我認輸。」他嚥下食物,認真道。

  

  她微驚,道:「哎?認輸?你當初的豪情壯志哪裡去了?」

  

  他帶著笑意,道:「我當年年少無知、衝動魯莽,挑釁仙子,是我不自量力。我仔仔細細想過了,我一介凡人,怎麼可能贏你,絕對是卦像有誤。肯定是這樣!」

  

  「你現在雖然是凡人,但是你已經在修仙啦,你怎麼知道一定贏不了?」她皺眉,道。

  

  「沒可能。」他伸出手來,擺了擺,「第一,你是地仙,有金身不滅。第二,你有五行綾和彌天傘,攻守皆宜。第三,你還有十二使符……根本就是十三對一嘛。我不趁早認輸,豈不自取其辱?」

  

  她眉頭皺得更緊,道:「你才多大年紀,再勤加修煉,他日豈能限量……」

  

  「仙子……」他笑意微滯,認認真真地望著她,沉聲道,「我今年二十有一,不再是小孩子了。」

  

  她聽罷,細細看他。當初的青澀少年,如今已然英挺俊朗。他眉目之間天生英氣,凜然傲人。這番模樣,竟讓她生出一絲陌生來。她低頭,掩嘴而笑,道:「呀,只有我,一直如此,毫無變化呢……」

  

  聽她說出這句話,他心頭微冷。眼前的少女,依舊是他初見時的樣子。雪膚花容,嫵媚風流。而如今在他眼中,她竟是如此嬌小。那無邊的神通,再不能讓他心生半分敬畏。

  

  「何彩綾……」他開口,叫她的名字。繼而又是長長的沉默,他似是猶疑、似要退縮,卻終是開了口,「我不懂你說的那些道理,你救了我,我便認定在你心裡,我不同於其他人。什麼必有一戰,我不在乎,我認輸。我不想一年只見你一次,我要你日日在我身邊……直到我死。」

  

  她驚愕萬分,竟呆呆地望著他,答不出話來。

  

  他心中急躁萬分,只覺氣血翻騰,不可平息。他抓住她的手腕,沉聲道:「能或不能,你現在答我。」

  

  她低頭,看了一眼他緊抓著她的手。那微微顫抖,自他掌心而來,輕叩她心弦。她

  笑了出來,歪了歪腦袋,道:「我……」

  

  那一刻,他已是心跳如狂。

  

  然而,便在那時,呼喊聲響起,震碎了那未出口的回答。

  

  「段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