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素錦的臉上忽然有了笑容,如月破浮雲,清輝皎潔。她淚光盈盈,卻笑得溫柔無比,她用柔美的聲音又喚了一聲:「姐姐。」
段無錯與同門的弟子趕來之時,就聽見了這一生稱呼。眾人無不驚愕,不知發生何事。
何彩綾慢慢走上前去,微微一笑,「素錦……你還活著……」
「對,我還活著……」何素錦笑著,「姐姐也知道,陛下廣招方士,煉製仙丹。陛下也曾賜過一顆給我……」
「那些方士不過欺名盜譽,何曾煉出過仙丹。」何彩綾道。
何素錦低頭笑笑,「說的沒錯……」她輕嘆一聲,笑道,「姐姐還記得我被賜死的那夜麼?」
何彩綾依舊沉默,只是靜靜望著她。
「我求姐姐救我。我死不足惜,可我腹中的孩子是無辜的。」何素錦低頭看著懷裡的嬰兒,「可姐姐你卻說什麼天命,什麼天道……其實,我早知道姐姐不會救我,陛下一去,何家滿門抄斬,父母尚且不救,我又算得上什麼。」她笑得淒涼,又道,「姐姐可知,昔日,我為討陛下歡心,曾偷了姐姐煉成的丹丸。可惜,陛下寵愛王才人,我一直找不到機會敬獻。於是,那夜,我便吃了那顆丹丸……」
何彩綾皺眉,「我告訴過你,我煉的丹丸並非凡人可以吃得,輕則五內俱焚,重則……」
「不論它有什麼用,我現在好好兒活著呢……」何素錦笑著,將自己懷中的嬰兒托起,湊近了何彩綾,「姐姐你看,這是我的孩子。」
何彩綾低頭,只見那嬰兒瘦弱不堪,膚色灰黑,全然瀕死之相。然而,讓她更為驚愕的是,那嬰兒一雙眼眸清明如水,無悲無懼。
她退了幾步,道:「這孩子……」
「這孩子怎麼也長不大啊……」何素錦萬分憐愛地將孩子抱在懷裡,「無論我怎麼做,他都長不大。還常常沒有心跳,沒有呼吸,我很害怕……後來,這裡的妖精們告訴我,以足月的嬰兒精元,就能替他續命。」她笑了笑,「真的有用,雖然他長不大,但是好好兒地活著呢……」
眾人見洞中遍地嬰兒屍骨,又聽她如此說著,不禁悲憤。
段無錯舉步上前,厲聲道:「那些嬰兒亦有父母,你身為人母,難道不知那失子之痛?」
「與我何幹!」何素錦嚷道,「別人的孩子與我何幹!我兒命懸一線之時,又有何人施以援手!所有人都說我是妖精,說他是妖精,說什麼人人得而誅之!個個要置我們於死地!誰顧過我們的死活!」
她說話之時,已是淚流滿面。她望向了何彩綾,顫聲道:「姐姐……彩綾姐姐……你在哪裡?你明明可以救我們的……你在哪裡啊……」
何彩綾垂眸,不發一語。
「姐姐,我是你的親妹妹啊!你縱然胎身得道,貴為地仙,可你我血脈相連,是一家人啊。」
見何彩綾沉默,她又笑了起來,聲音淒厲森冷,「姐姐啊,你既不救我,為何救他?」
她說著,伸手指向了段無錯。
「我斷了他的經脈,傷了他的臟腑,更用巨石將他鎮壓。他即使脫身,也該是個廢人!」她尖聲吼道,「為何他站在這裡!為何他毫髮無傷!姐姐,你告訴我,為什麼!」
何彩綾輕嘆一聲,依舊沉默。
「姐姐口中的不仁,原來都是謊話……」何素錦淒然笑道,「你有惻隱之心,慈悲之懷,只是不願意施捨於我……如今,你還領著這些人來,要替天行道麼?」
段無錯不禁心驚,他望向了何彩綾,卻見她神色平靜,只是沉默。她的無言以對,讓他憂心傷感,不可自抑。
「素錦……」何彩綾淡淡開口,說道,「我並沒有帶人來替天行道。只是,天道承負……」
「天道承負,報應不爽。」何素錦答道,「那姐姐你造的孽呢?就是因你投胎何家,累何家擔了虛名,陛下才下旨迎娶何家的女兒。若不是這樣,我不會被迫入宮為妃;若不是你不願為陛下煉丹,他不會死於方士之手;若不是陛下死了,我們何家何以家破人亡,我又何以至此?!如今,我人不人,妖不妖,都是拜你所賜!你是算什麼仙子!你才是妖物!是魔障!」
她說話的神情雖是憎惡,但話音之中卻滿是淒涼絕望。何彩綾望著她,竟落下淚來。
段無錯見狀,走到何彩綾身旁,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說什麼才好。眼前之事,又豈是旁人能夠插手的。
這時,何素錦忽然跪倒在地,大口地吐著血。那血色暗黑,腥臭難當,叫人生惡。
「素錦?」何彩綾忙上前去察看。
何素錦含淚抬眸,淒然笑道:「好厲害的『天干玄兵』……」
何彩綾聞言,心中一沉。她細看之時,就見何素錦的身上浮出燒灼的傷痕來,而那傷痕正是鎖鏈之形。
「我與那鎖鏈僵持了三天三夜,最後還是被它勒斷了心脈……」何素錦道,「你們可知我為何苦撐至今?」
眾人疑惑之時,只見她伸手一揮,濃重妖氣奔湧而出,震亂了眾人的心神。剎時,山洞轟然倒塌,巨石崩落,壓了下來。
段無錯穩了心神,朗聲喝道:「諸氣斂更,蘊強乃剛!」隨他話音而落,一個「庚」字浮起,瞬間化作一方巨盾,將眾人護在了盾下。
巨石砸落,激起塵浪。一時間,粉塵瀰漫,遮人視線。段無錯伸手揮開煙塵,喊道:「何彩綾!」
這時,五色輝光蔓延,祛開煙塵。眾人抬頭看時,就見何彩綾執傘而立,臂上的五行綾無風自舞。她面前,何素錦早已不支倒地,口中呢喃道:「……姐姐……我罪有應得,可這孩子……他並無過錯,只是……投錯了人家……求姐姐……救他一命吧……」
何素錦說著,拼盡力氣托起那嬰兒。
何彩綾收了彌天傘,蹲□去,抱起了那嬰兒來。何素錦見狀,這才笑著合了眼。一瞬之間,她的身子腐朽,化作了一灘黑泥。
何彩綾抱著那嬰兒,站起身來,開口道:「你雖口不能言,身不能動,但神識早開,已能知事。你且記住,你母子遭此災劫,是因我無情,與這些上清弟子無關。」
一旁的段無錯聽得此話,直覺她要走,忙站起身來。
何彩綾見他起身,衝他淡淡一笑,繼而化作五色輝光,消失無蹤。
「何彩綾!」段無錯上前,喚她名字,卻是再無回應。
……
這一年,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每一閉眼,便想起她落淚之姿。世間正邪善惡,他竟也開始無法分辨了。同門之中,有知悉那日之事的,只唏噓感嘆,也不敢多言。不知的,聽了幾句閒話,只當他是為情所困,無心修道。師門因他頹思怠惰,屢勸不聽,便也不再委以重任,只由他去了。
次年的春天,到了那一日,他一早去了後山的泉邊。眼前,繁花依舊,和風如昔。風過,吹落那一片山櫻海棠,花瓣落了他滿身。他不禁想起初見那時,亦是這般花雨紛紛,她自一片奼紫嫣紅中走來,如詩如畫。他心頭不免又傷感起來,只覺物是人非,昨日難再。
他等了一日,直到日落黃昏,她依舊沒有出現。心頭千言萬語,終是無處訴說。他卻不願死心,依舊站著,直等到月落天極,他才悻悻離開。
他素喜獨身,又是高位弟子,獨佔了一間屋子,又處清靜之地。一夜未返,也是無人知曉。他走進房中,也不點燈,只是呆呆地往床邊走。他剛要躺下,卻一眼看見了桌上放著的盒子。他房中本無此物,他忙起身,拿起盒子,打開盒蓋,盒中放著的,赫然是豌豆黃。
他心頭一驚,放下盒子,衝出屋外,大聲喚道:「何彩綾!我知道你還在,為什麼不出來見我!」他轉身四顧,「何彩綾!」
此時,山間起了霧靄,薄薄地染在四周。只聞瑞香之氣層層鋪開,直透心肺。他轉身回眸,就見她著一身月白襦裙站在霧中,彩綾翩舞,如夢似幻。
他望著她,卻開不了口。兩人之間,惟余靜默。
忽然,何彩綾笑出聲來,道:「又沒話說,叫我做什麼?」
他上前幾步,沉聲問道:「這一年……你過得可好?」
「一切照舊,如何不好。」她笑著回答。
「那孩子呢?」他問。
她稍稍沉默,笑答:「自然也好。」
「你果真替那孩子續了命?」
她含笑,道:「卯符金丹內練,替人續命不過小事,沒妨礙的。」
「我雖不曾下山,也聽過一些傳聞。說是有人廣招天下有能之士,拉黨結社,自稱『太上聖盟』。亦有人說,盟中有位仙子,精五行之法,通地支之術……可是與你有關?」
她笑道:「你不是修過占卜麼?怎不自己算算?」
他搖頭,「我算不到你的命數……」
「嘻,學藝不精嘛。」她笑答。
「那孩子,究竟是什麼人?」他追問。
她沉默下來,忖度再三,才開了口:「昔日我何家鼎盛,正是武宗會昌之時。是時君王崇道,知悉何家得地仙為女,便下旨聯姻。素錦奉旨入宮。此後不過四年,君王服食仙丹而亡。宣宗繼位,將何家上下賜死……而後之事,你也知道了……」
「李唐早已覆亡,那孩子縱是龍裔鳳脈,如今也不過一個普通人。你助他結成『太上聖盟』,難道是要復國不成?」他皺起眉來,問道。
她掩嘴而笑,「他既是我的外甥,我便陪他鬧一場罷了。」
「自古朝代易改,君王交替,無不流血殺生。你這一路,又要造多少殺孽?你是仙子,這其中利害,你難道不知?」他說的雖是責怪之言,但字句之間,惟有痛心。
她垂眸,道:「你若是我,又會怎麼做呢?……其實,事到如今,我反而倒安心了。惻隱憐惜,包庇護短,天道承負,這些罪過,我自有償還的一日。」她又輕嘆一聲,「可惜我道法尚淺,不能自散了元神,了卻這一生。只望他日上天憐見,替我做個了斷。」
他聽罷,更覺心中絞痛,不能自已。他幾步上前,擁她入懷,顫聲道:「忘了那些事,跟我在一起……」
她沉默片刻,笑著抬手,拍了拍他的背,道:「你凡人之軀,能陪我多久呢?待你命數盡了,轉世投胎,便忘了我了。何苦添這些煩惱?」
他搖頭,道:「我不會忘,哪怕我死!」
「我已活過百年,世間之事,也看過許多。你的這些話,我也聽過好幾遍。」她含笑道,「我知你是肺腑之言,可惜……」
她輕輕推開他,「可惜,天數早定,不是你我能改得了的。」
他握緊她的手,心頭悲慟,竟落下淚來。他全身微顫,似哀求般道:「別這樣對我……我知道,你今日一走,就不會再來了。天下之大,我卻連去何處找你都不知道……你當真忍心這樣對我?」
她笑著搖了搖頭,「真傻。你忘了,你我終有一戰,他日定有再見的機緣。」
「我說了,我不會和你一戰!」他不禁低吼道。
她笑著,嗔道:「天命定的,哪容你不依!小子不知事,不同你講了!」她說完,甩開他的手,退了幾步,笑道,「天都亮了,我也該走了。晨霧濕衣,你快回去換了吧。」
她說完,不等他應答,已然消失在了霧靄之中。
他茫然站立,心中早已空去一塊。蒼茫天地,悠悠河山,他和她之間,終是只剩下了「天命」一詞,再無其他……
……
時過境遷,這些往事,如今想來,卻依舊引得心中漣漪輕起。
何彩綾輕輕嘆了一聲,望向了身旁的李延綃:「好了,你也別動氣了,我若下次見了那小子,他還與『太上聖盟』作對,我便親手殺了他,可好?」
李延綃聞言,搖頭道:「我並非要你如此。只是……」
何彩綾自軟榻上起身,理了理衣衫,笑道:「也是。那小子是個微不足道的角色,殺不殺都一樣。這樣吧,我替你除去薛弘都和施清雯,如何?」
李延綃也站起身來,拉住了她,道:「那兩人我自會對付。」
「呵呵,不是我誇口。如今姜希正在養傷,那徐秀白又失了兵器,能除去那二人的,只我一個。少不得我來做。」何彩綾說罷,取出醜符,輕吹了一口氣。
一匹白牛立現,恭順地站在一旁。何彩綾腳下輕踮,躍上了牛背,又對李延綃道:「你身子不好,少費些心罷。」
隨她話音落下,白牛踏步飛起,攜一絲雲氣,消失在天際。
李延綃目送她離開,卻只是滿臉憂色,忽又輕輕咳嗽了起來。
這時,未符出現,伸手扶著他,道:「公子,夜晚天涼,回房歇著吧。」
他又望向何彩綾離去的方向,許久之後,才隨未符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