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薛弘都與施清雯領一眾上清弟子再鎮上休息了一日,翌日啟程回茅山。因眾弟子或多或少都受了傷,便棄走陸路,改由水路回返。
待備妥船隻,收拾停當,已近中午。褚閏生自認入門最晚,便侍奉兩位觀主並一眾師兄先上了船,又檢視了一番,才舉步登船。他站在船舷之上,不禁回望。不過是在這小鎮上耽擱了幾日,卻生出許多事來。其中曲折,他從未曾預料。即便開了元神,有通天徹地之能,卻不過多添些煩惱,多增點無奈罷了……
他輕輕嘆口氣,笑了笑,正要進船艙。卻聽有人疾步而來,攜一絲殺氣,似是衝他而來。他微驚,尚未辨出來者身形,那人已是一掌擊來。他忙閃身避開,還未站穩。那人又是一掌,擊他胸口。他側身,輕鬆避開,這才看清了來者形貌,開口喚了一聲:「徐大哥……」
來者,正是徐秀白。他皺眉,冷聲道:「當不起你這聲『大哥』。」
褚閏生只是稍稍一想,便明白徐秀白定是看穿了他在宋營中那出賊喊捉賊的戲碼。他正色,應道:「徐大哥,我若不如此,怎能救出上清派眾弟子?何況讓你身陷險境的人,不是我,是李延綃。」
「哼!帳總是一筆筆算,你不必為他人著急!」
徐秀白說罷,正要再出手攻擊。一道紅影掠過,擋在了褚閏生面前,自是絳雲無疑。
徐秀白見了她,皺眉喝道:「絳雲,沒你的事,讓開!」
絳雲皺眉,看看他,又看看褚閏生,開口道:「那不行。不准你傷閏生哥哥。」
徐秀白雖有憤怒,但見了如此情狀,也只得按捺下來,只沉聲道:「你這丫頭,你真心待他,他可真心待你?!」
絳雲聽得這句話,不免想起先前梁宜對她說的話來。普煞仙君當真藉著她吞下的一口血肉,置了元神在她體內?幻火的事,又是如何?這些話,她早就想問,卻總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如今,徐秀白又這麼說了,不禁讓她愈發疑慮起來。
正在三人僵持之時,眾上清弟子聽得聲響,紛紛走出船艙來。施清雯看著眼前情勢,又認出徐秀白來,朗聲道:「徐公子,我門下弟子若有得罪之處,你且包涵,何必動手傷人?」
徐秀白正要說什麼,卻聽遠處傳來呼喝之聲,並馬蹄疾響。轉頭看時,卻是一眾宋軍。他眉頭緊鎖,皺眉道:「施觀主,在下失禮。在下到此只為搭船,還請觀主行個方便。」
施清雯抬眸,看了看褚閏生,將先前種種又細細想了一番,也不應徐秀白的話,只吩咐門下弟子道:「起錨開船吧。」
眾弟子雖有不解,但依舊從命。待宋軍追到碼頭之時,船隻早已行出十數丈,再不可追。
徐秀白似是鬆了口氣,抱拳對施清雯拜道:「多謝施觀主。」
施清雯微微頷首,領著弟子回船艙去了。
徐秀白望了褚閏生一眼,冷哼了一聲,舉步去了船尾。
褚閏生抓抓頭髮,無奈一哂,心中暗暗叫苦。作孽,這蒼茫江上,同船而行,避無可避啊……如今,也只有看著辦了。
他正想著,卻見絳雲皺眉,正滿臉嚴肅地望著他。他含笑,問道:「絳雲妹妹,怎麼了?」
絳雲回過神來,搖頭道:「沒事……」她說完,急匆匆地進了船艙。
褚閏生不明就裡,思忖了片刻,終究無果,便也不再多想,回艙去了。
待用過晚飯,船隻靠岸停泊,眾人各自休息。船艙不大,唯薛弘都和施清雯各自佔一間艙室,其餘弟子俱是聚在一間大艙之中,通鋪而眠。
是夜,悶熱非常。船艙之內更是如糊住了一般,透不進一絲風來。褚閏生就見池玄獨在艙中一角,週遭弟子無一個敢靠近,空餘了六七人的通鋪。他笑著,取了行李,輕快地走過去。也不說什麼,放下了行李,脫了鞋往鋪上一滾,順手抱住了一個枕頭。
池玄本在安靜打坐,察覺動靜,他睜開眼睛,看了褚閏生一眼,道:「那是我的枕頭。」
褚閏生聞言,坐起身來,放下了手裡的枕頭,又另拿了一個抱在懷裡。他笑著,湊近池玄身邊,道:「師兄,別那麼小氣嘛。」
池玄挪開一點,道:「熱。」
褚閏生故作驚訝道:「哎?師兄也知道冷熱?」
池玄望著他,道:「我凡人之軀,自然知道。」
褚閏生拋下枕頭,擊掌道:「師兄何不早說!」他翻了個身,從行李包袱中取出了把摺扇出來。他笑道:「先前在鎮上買成衣的時候,順便挑了這個新鮮玩意兒,正好用上。」他說著移到池玄身邊,「唰」得一聲展開扇子,扇起風來。
「嗯,還是挺不錯的嘛。」褚閏生邊扇邊道。
池玄淺淺一笑,抬眸看著那摺扇。扇面潔白,尚未題字作畫。
褚閏生見狀,將扇子攤在膝上,笑道:「師兄,要不你來寫點什麼?」
池玄搖頭,答道:「不會。」
褚閏生嘆口氣,「我也不會,真可惜。」
「我替你寫好了。」
聽到這聲音,褚閏生一驚,往池玄身後縮了縮。
搭腔之人,正是徐秀白。他寒著臉,走到床鋪邊,冷聲道:「一面寫『居心叵測』,另一面寫『死不足惜』。」
褚閏生乾笑幾聲,不答話。
池玄卻道:「一面寫字,另一面應當作畫。」
徐秀白愣了愣,繼而皺眉道:「沒你的事,少插嘴。」
他正要繼續說什麼,絳雲的聲音卻從一旁傳來,滿帶怒氣,「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我說了,不准你找他們麻煩!」
徐秀白轉頭,望著絳雲,隨後,一把抓起了池玄的手腕,道:「我只是來說幾句話,順便給這個小子把脈,如何?」
絳雲不禁無言以對。
池玄抽回手來,道:「有話直說。」
徐秀白怒道:「是真的給你把脈。不識好歹!」
絳雲聞言,立刻繞到池玄身邊,拉起他的手,遞給徐秀白。池玄雖有驚訝,但並不抗拒,只是神色之中,微微有了一絲不滿。
徐秀白見狀,不禁笑了出來。待眼光觸及褚閏生,他又笑意盡消。他在床鋪邊坐下,一邊替池玄把脈,一邊對褚閏生說道:「小子,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絳雲依稀記得,在客棧之中時,也聽徐秀白說過這句話。當時,她也問過褚閏生,但他只是敷衍了事,未曾回答。如今,一定要問清楚才行!她正要開口,卻聽池玄開口,問褚閏生道:「你答應他什麼?」
褚閏生尷尬笑笑,又看看四下。眾上清弟子都是安然打坐,一副超然物外的樣子。他思忖,若是說了他答應徐秀白的事情,難免扯到張惟之死,對他不利。如今,還是搪塞過去才好。
他正找藉口,卻聽徐秀白道:「這小子答應我,助我從商千華手裡拿回網元天綱。」
褚閏生嘆口氣,只得苦笑。
池玄道:「所以你才會出手救我。」
徐秀白略有些不滿,卻點頭道:「差不多。」
池玄轉頭望向了褚閏生,道:「他又治不好我,你答應他做什麼?」
褚閏生聞言,滿心無奈,一時無語。
徐秀白皺眉,站起身來,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池玄抬眸,淡然答道:「實話實說,沒什麼意思。」
「你……」徐秀白指著池玄,忿然失語。
絳雲看著眼前情勢,略微思忖片刻,伸手拉了拉池玄的袖子,「呃,他也蠻可憐的,我們幫幫他吧。」
徐秀白聞言,怒道:「丫頭,你說誰可憐!」
絳雲認真道:「我哪有說錯。你的兵器被那個雷將拿走了,你又打不過她,拿不回來,所以才讓閏生哥哥幫你,對吧?」她又想了想,道,「其實,只是幾根繩子嘛,有什麼大不了的。難道沒了那兵器,你就本領全失了不成?」
徐秀白聽了這番話,努力忍著怒意,冷聲道:「區區網元天綱,我還不放在眼裡。只是被人奪了兵刃,這口氣如何嚥下。」
「你不過是找藉口見她罷了。」池玄開口,如是道。
此話一出,瞬間靜默。
褚閏生忍不住笑了出來。他這個師兄果然還是有話直說,一針見血,正中要害啊!
他這麼一笑,絳雲也恍然大悟,歡樂道:「哦,原來是這樣啊!」
徐秀白這才從驚愣中恢復過來,氣得臉色通紅。他一把拎起池玄的領子,怒道:「誰說我想見她?!」
池玄平靜點頭,「我說的。」
徐秀白一時語塞。
絳雲見狀,起身拉住徐秀白的手,不滿道:「你放手你放手!你若是傷著他,我對你不客氣!」
此時,褚閏生已笑倒在了床鋪上,他捶著床板,笑得說不出話來。
這般嬉鬧,引得週遭的上清弟子紛紛側目。
徐秀白鬆開了池玄的衣領,冷哼一聲,逕直走到一旁,閉目打坐,不再多言。絳雲衝他做個鬼臉,繼而對池玄道:「我們不理他!」
池玄整了整衣領,淡然一笑,也閉目打坐起來。
褚閏生好不容易止了笑意,心緒一鬆,他便覺得有些累了。他抱著枕頭,闔眼入睡。
……
入夢之時,他的眼前,又是白煙繚繞。他伸手,輕輕撥開煙霧,就聽雷聲如鼓,震耳欲聾。抬眸看時,天空中電光交織,戰意沸騰。
他猛然被驚醒,身上已然被汗水濕透,黏膩非常。他坐起身來,扯開衣領。夢中之事,讓他心悸,一時間,竟不得平復。
「閏生哥哥。」絳雲的聲音響起,拉回了他的思緒。
他抬眸,就見絳雲手中拿著那把白紙扇,正皺眉望著他。
「你被熱醒了?」絳雲滿臉愧疚,她輕搖起手裡的扇子,替他打風,輕聲道,「我才一會兒沒幫你搧風啊……這麼熱?」
褚閏生笑了笑,「都說心靜自然涼,誰讓我靜不下來呢。」
絳雲聞言,看了一旁的池玄一眼,「怪不得他看起來一點都不熱的樣子呢。」
褚閏生笑著點頭,「是啊。」
絳雲望著褚閏生,忽又想起元神的事來。她開口,正要詢問。
梁宜的聲音適時響起,道:「丫頭,你可想清楚了?他不是普煞……」
絳雲略微思忖,繼而展了笑容,對褚閏生道:「閏生哥哥,你跟我說過,你把幻火當作兄弟看待的,對不對?」
褚閏生不知她為何這麼問,只笑著點了點頭。
「那你叫我妹妹,自然是把我妹妹看了,對不對?」絳雲又問。
褚閏生笑了起來,「算是吧。」
絳雲笑得無邪,只道:「主人的心思我猜不到,但閏生哥哥一定不會害我們的,對不對?」
聽到這句,褚閏生微微一愣,但隨即他凝眸而笑,開口道:「好妹妹,我當然不會。不過,你記住,好好地跟梁高功修習『定魂咒法』,絕不能怠惰。」
絳雲點點頭,又不解問道:「為什麼?」
褚閏生道:「以後你自然就知道了。」他頓了頓,放柔了聲音,問道,「絳雲妹妹,我想……我想,等救回幻火,便離開上清回家去。你和師兄也一起去,好不好?」
絳雲眨眨眼睛,問道:「你家……哦,我知道,就是那個有條河的小村子!」
褚閏生聽了這句話,便想起,當日他在村邊的小河裡放水燈,身旁待著的分明是地仙何彩綾。雖然早已知道是這丫頭化了形態變的,依舊不免覺得有些好笑。
他點點頭,「是。」
「你真的不修仙了?」絳雲皺眉,問道。
褚閏生點頭,「不修了。修了快半年,好處沒得,倒是三天兩頭受傷,劃不來呀。何況,池玄師兄他……」他緩了語氣,笑道,「他在上清派中過得也不如意,不如還俗算了。我家還有幾分田地,二舅又是驛長,他若要安家立戶也不難。以後我們四人開開心心地在一起,豈不比修仙好上百倍。」
絳雲聽完,心中不禁猶豫起來。她自然記得當初離開鳳麟洲時的心境,褚閏生和池玄二人,皆是仙緣淡薄。她一心要為那二人扭轉命數,助他們早歸仙位。但到了如今,經歷過種種,只覺得辛苦修仙,還不如每一日都好好過著。何況修仙之事,若是今生不願,來世再說也未嘗不可,她等得起。只是,想起池玄,又想起來世之說,她不免傷感。她低下頭去,皺了眉頭,不發一語。
褚閏生見狀,笑道:「也不急著定,以後再說吧。」他起身下床,道,「好熱,我出去洗把臉,回來你再給我扇呀。」
絳雲笑著點了點頭,目送他離開。
褚閏生走出船艙,上了甲板。今夜無月無星,夜色幽暗。江上徐徐風來,稍稍解了暑熱。他抬眸望著天空,又憶起夢中所見。那雷電之勢,與西海一戰時的情況何其相似。他所夢之事,向來成真。難道,是幫徐秀白取回兵器時遇到商千華所致?
他正思索,卻見遠遠的江面上,五色華光氤氳。他不禁心頭一緊,這光輝,素來只屬於一人……
不知為何,頸上的傷口竟隱隱生痛。他憶起先前的種種,依舊覺得不甘委屈。只是,縱有再多言語,也無需再說了。
他無奈笑笑,忽又想到了什麼。這地仙做事雖任性妄為,但也並非毫無目的。如今她來,恐怕是要對付薛、施兩位觀主。上清派與太上聖盟之間的恩怨糾葛,他無心插手。只是如今,池玄和絳雲都在船上,若是起了衝突,以那二人的心性,萬萬是避不開的。不行,無論如何,得阻止她才好。
他止了思緒,縱身而起,踏足江面,循著那光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