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下,江水凝如墨玉,澄澈如鏡。
褚閏生走了片刻,就見那五色光滑,流轉飛舞。江水相映,幻美非常。何彩綾執傘,翩行於華光之中,緩步在江水之上。她披髮未梳,一襲玉色襦裙,卻帶著素淨。
褚閏生看著她一步步走近,心內憂鬱無奈之情愈勝先前。
何彩綾察覺有人來,止步,緩緩抬眸。待看到褚閏生,她輕嘆一聲,「又是你……」
褚閏生笑了笑,不說話。
「我幾番告誡,你為何不聽?」何彩綾笑了笑,「真的那麼想投胎轉世不成?」
褚閏生這才開口:「仙子的話,我放在心上。只是……」他帶了一絲倔強,道,「就算我想抽身,李盟主可會放過我?」
何彩綾聞言掩嘴而笑,「你們兩個還真有趣。他說你下手無情,你說他趕盡殺絕,語氣神色都像了八分,說不定真是有什麼緣分。」
褚閏生聽罷,也笑,「即便有緣,怕也是像仙子和師傅那般,命中注定有一戰什麼的。」
何彩綾聽到這句,笑意漸消,只道:「在那之前,你便死在我手上了。我早已說過,上一次我給你的,是最後一個人情。今日,你便安心投胎去吧。」
她說完,抬手一揮,五行綾捲起寂靜江水,化浪而去,襲向了褚閏生。
褚閏生伸出雙手,起鐵障訣,水浪在他面前轟然散開,化作無數水滴,沒入江中。
何彩綾就見水滴紛落如雨,竟未有一滴沾上他的衣衫。他安穩地站在江面之上,如履平地。身姿神色,隱隱透出一絲傲然。
何彩綾不由輕嘆一聲,自語般道:「不該救你的呀……」
褚閏生望著何彩綾,也輕嘆一聲。誤會也罷,委屈也好,有些事情,終是不必說了。他探手入懷,取出一枚金鈴來,攤掌道:「仙子今日殺不了我。」
何彩綾看到那枚金鈴,眉頭輕皺,道:「原來不止一枚……」
「仙子還是請回吧。」他笑得無奈,如是道。
何彩綾卻笑出聲來。那笑聲恣意張狂,聲聲迴蕩在江面之上。
褚閏生見她如此,隱覺不對,那笑聲分明譏嘲。他看了一眼手中金鈴,忽又想起先前的夢境,不禁愈覺不祥。
這時,何彩綾緩了笑聲,開口道:「你當真以為,我怕那些雷將?」她言罷,不待褚閏生反應,手中彩綾一揮,起一道狂風,直襲那金鈴而去。
褚閏生忙握起金鈴,避開那道狂風。
何彩綾輕輕捻起一縷青絲,在指間纏繞。但聽她聲音嬌軟,帶幾分媚色,道:「不是要招雷將麼?怎麼把鈴收起來了?」
褚閏生不答話,靜靜想著對策。
何彩綾輕蔑地笑了一聲,抬眸望向遠處。暗夜之中,依稀可見一艘船隻,看來,卻不過銅錢般大小。她笑道:「那一船人的性命,我取定了。雷將若至,也不過多添一份殺孽,你儘管招來!」
她說罷,輕輕垂手,五行綾變作三丈之長,垂落入水,江中忽生五色華采,眩目無比。她執綾而舞,瞬間,長綾攪水,化作巨浪,竟是翻天覆地之勢。
褚閏生見狀,生恐浪濤波及船隻,朗聲開口,念道:「北帝玄冥,幽澤寒煞。凝生清明,聚化冰心。」
隨他話音而落,寒氣森白,在水上鋪開。霎時,巨浪凝結,江面成冰,諸般動靜皆被封凍。
何彩綾長綾再舞,冰下水流洶湧,力透頑石。冰面震動,碎裂之聲處處可聞。
褚閏生心中暗暗叫苦,符菉咒法,本就非他強項,如今更無兵器在手,如何能應對她的五行法術。但若招來雷將,何彩綾必與之一決生死,恐怕不可收拾……他想到這裡,忽覺驚訝。為何到了今日,在他心裡,竟是把何彩綾的性命與池玄、絳雲的視為同等。他既是要護著那二人,為何偏還在乎她的安危?
他一時惶惑,卻見冰面崩碎,水浪衝天而起,捲向了那一艘客船。他立刻斂了心神,縱身往前,擋在了巨浪之前。
何彩綾卻笑:「小子,你先前的傷勢還未好透吧?別硬擋了,快招雷將呀。」
褚閏生皺眉。先前內損真氣,外傷皮肉,只不過一天的修養,依舊勉強。
何彩綾見他閃神,縱身而上,一腳踢向了他握著金鈴的手。
他未料到她有這般舉動,手指一鬆,金鈴飛脫而出,震起一聲輕響。江面之上,忽起狂風。陰雲翻滾,雷聲悶響。江邊鳥獸皆被驚起,倉惶飛逃。霎時,豆大的雨點灑下,在江面上奏出疾聲來。
褚閏生心內驚愕,卻見何彩綾笑得驕狂,肆無忌憚。她長綾一揮,帶出一道金光,直襲那金鈴而去。金光如箭,將那金鈴碎成粉末。
「這樣就清靜了。」何彩綾笑著,對褚閏生道,「對吧?」
褚閏生皺眉,道:「我……無意如此……」
何彩綾道:「無意有意,有何差別?」她望向那漫天電光雷閃,自語似地道,「做是錯,不做也是錯。殺是錯,救也是錯。呵呵,可憐你心念未堅,尚想著兩全其美,終日為這優柔所累,倒不如我替你做個了斷!」
褚閏生聽她如此說,心中竟明白了起來。這番話,初聽是譏諷,細想卻是自嘲。她不悟大道,被困人世,身為地仙,卻屢犯殺孽。她所作所為,驚動雷部,所求的,怕也只是一個「了斷」。
這時,只聽雷聲漸近。九霄之上,雷鳴轟然,電閃炫光。戰意凌烈,懾人心魂。與他夢中景象,一般無二。一時間,他不甘懊惱,更甚先前。曾幾何時,他憐恤世人,立誓誅除妖魔,卻被責殺孽深重。殺是錯,救也是錯。所以天道無為,所以道法自然。如今,他眼前之人,可是懷著同樣的執念,求一個答案,一個解脫?
他正思索,卻見一青一紫兩顆珠子自九霄而下,雙珠相繞,簇擁著一名玄衣少女。那少女看來十二三歲的光景,一身凜然戰意,不可逼視,自是雷將商千華無疑。
商千華浮身空中,垂眸淡淡一掃,道:「褚閏生,你且退開,以免波及。」
褚閏生還未答應,何彩綾笑了笑,挑釁一般對他道:「我現在便殺了這雷將,看看還有誰能救你。」
她說罷,縱身而起,迎上了商千華。
商千華見狀,攤掌。一卷線軸赫然出現,浮在她掌心。她輕喝一聲,道:「天綱列陣!」
線軸得令,綻光飛旋,無數透明絲線飛射而出,只一剎那的功夫,便布下了恢恢巨網,將何彩綾困在了中央。
何彩綾輕巧地落在一根絲線上,站定。她合傘,手腕輕轉,頓時將傘隱藏無蹤。她雙手扣劍訣,交於胸前,道:「白金肅殺,從我號令。護佑我身,斬我宿敵!」
話音一落,五行綾斂去五彩,惟余白光熾盛。只見何彩綾發染冰雪之白,目綻霜金之彩,臂上五行綾已然無形,化作了白色流光,旋繞飛舞。白光與絲線相擊,金石之聲叮鈴不絕。
商千華抬手,一青一紫的雷殛雙珠浮於她掌上,環繞之間,帶出絲絲電光,引動颯颯戰意。
眼看那二人擺出架勢,對峙相持,褚閏生心中已是煩亂無比。
這時,何彩綾輕輕翻掌,酉符和申符立現她掌心。她抬手,輕輕一拋。兩道白光倏忽一閃,沒入她體內。剎那,天宇之中,白羽紛飛,一時間,竟出現了兩個何彩綾來。兩人眉眼身形,絲毫無差,甚至臉上的驕狂笑意都一般無二。
「地支雙合,申符化形,酉符助攻,」商千華開口,如是道,「你倒認真了起來了……今日,我定要拿你回北帝征伐司。伏魔雷錐何在?」
話音落時,商千華身側出現了三枚一尺長短的金錐來。錐身雷電環繞,殺氣凜凜。
兩個何彩綾俱是掩嘴而笑,一般的神色姿態,叫人無法分辨。待她兩人含笑抬眸之時,白光綻裂,只聽天宇之中霎時金激雷動,震耳欲聾。雷光金輝之中,夜色疾雨之下,她們交戰的身影若隱若現,幾不可辨。
褚閏生暗暗咒了自己一聲,思索著對策。
此時,轟雷疾雨已將客船上的眾人驚醒。雖說是六月天氣,變化無常,但這般雷鳴著實異樣。
徐秀白驚醒,慌忙往艙外走。一眾上清弟子都在甲班之上,看著異樣的天色。他望著那片雷光,已知來者是誰,心中不免悸動。
「休得吵鬧。」
薛弘都的聲音略帶不滿,響起道。
眾弟子皆噤了聲,恭立一旁。
「看著樣子,應是雷將伏魔。」施清雯上前幾步,閉目聆聽,道,「雷中金聲徹耳,不是凡技,應是那地仙何彩綾。」
薛弘都聞言,眉頭輕皺,「竟是她……」
「她乃『太上聖盟』之人,今日來此,恐怕是針對你我。」施清雯對薛弘都道,「她道法高強,恐怕雷將也難制伏她。」
徐秀白聞得此言,不禁皺眉,忖度了片刻,忽又響起方才起身未見褚閏生。他四下環顧,果然無他身影。莫非,商千華是應金鈴之招而來?那小子與何彩綾素有來往,如今這三人在一起,更不知是何原委。他隱隱覺得其中有異,愈發心焦。
薛弘都聽出施清雯話裡的意思,道:「既然如此,便前去看看罷。」
施清雯點了點頭,兩人俱取出兵魂珠來,化成了兵器。正要離開,忽然一陣巨浪翻湧,船身搖震,眾人毫無防備,不禁有些東倒西歪。
眾人驚愕之時,只見一道白光從水下衝出,照亮四野。白光之中,依稀出現一道身影。定睛看時,正是何彩綾。
較平日不同的是,她眉發皆白,爍爍生輝,周身白羽飛揚,光華流轉,透著凌厲之氣。
上眾上清弟子誰人不曾見過何彩綾。皆知她法力高強,行事狠辣,即便是派中高功,亦不能與之匹敵。一時間,眾人不免慌亂。
薛弘都上前一步,雙劍出鞘,道:「仙子今日果然是衝我上清派而來!」
何彩綾掩唇而笑,道:「我還沒說你們著意對付我『太上聖盟』,你們倒先說我的不是了?嘻嘻……」
薛弘都忘了施清雯一眼,兩人皆是微微頷首。霎時,一人起劍,一人扣弦,皆使出了本領來。
何彩綾見雙劍襲來,側身避開。又聽那琵琶聲疾,和著漫天疾雨,竟生無邊恢弘,懾她心魄。她微微一笑,朗聲道:「好一對晦明雙劍,好一曲九章聖道。可惜,這般能耐在上清派中,又算得了什麼?」她揮手,揚起白羽紛飛,那片片白羽皆是金剛之質,如箭雨一般落向了客船。
施清雯見狀忙行輪指,彈出綿綿不絕之音,化作堅剛之盾,擋住了那些白羽。
何彩綾笑得愉悅,又道:「施清雯哪施清雯,你的道樂固然厲害。但論通達,不及童無念的乾坤八音。論威力,不如君無惜的請神降真。能坐上觀主之位,是因他二人志不在此。你性情溫良,行事得體,雖得弟子愛戴,可若遇見大事,終是難以服眾。如今這二人已死,你可欣慰?」
施清雯臉色忽變,一時間竟有訝異之色。
「休得胡言!」薛弘都一聲厲喝,雙劍飛舞,直刺向了何彩綾。
何彩綾旋身如舞,晃過那一擊,又笑道:「薛高功,你的道行在同輩之中雖說是出類拔萃,不過,華陽觀人才輩出,你不過是墊底之資。段無錯、商無漏二人自不必說。可憐你的能耐,連梁宜、張惟這些晚輩都不如。前華陽觀主葉無疆囑你代掌此位,不過是一時難以定奪,用你做個權宜罷了。這觀主之位,讓你如坐針氈,怕是沒有一日心靜吧。哈哈,你若願效力我『太上聖盟』,我替你除去這些礙事之人,可好?」
薛弘都臉色煞白,激怒非常,卻說不出話來。
何彩綾笑得恣意,道:「你二人何德何能能當此任?你們的掌門方丈並那監院,又可曾視你二人為觀主?這次上清以尋經為名,遣眾弟子下山,其中真正的奧妙因由,你二人可被知會?呵呵,你們不過是兩顆可有可無的棋子,一對兒好看的裝飾。我看你們不如還俗回家,兩人湊成一雙過日子去吧!」
船上的一眾弟子聽得這些話,無不驚訝,一時間面面相覷,不知真假。
「住口,滿嘴胡言!休得辱我上清聲名!」薛弘都執了雙劍在手,怒不可遏。
施清雯雖不言語,但已是全身輕顫,怒目圓睜。
何彩綾浮身半空,笑意更盛,「哈哈,真是可笑又可憐哪!」
忽然,一股清透罡氣鋪陳而來,只聽池玄的聲音平靜淡然,說道:「空有口舌,全無戰力。」
聽得這句話,何彩綾眉頭輕皺。
池玄抬頭,望著她,道:「十二使符中,也屬你最弱……申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