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到了午夜,醫館裡的人才漸少起來。
絳雲站在窗邊,遠眺夜色。
果然如那兩個粉衣少女所言,今夜有雨。此刻,雨水打落,濺起微涼。滿耳的雨聲,牽起回憶來。
尤記得,當日也是雨夜,她帶著重傷的池玄,在狼穴中避雨。那是她第一次明白到,他不是「廣昭」。而後,徐秀白出現,救了池玄。她想到這裡,轉過頭去,看了徐秀白一眼。
徐秀白正專心致志地替人看病,時不時地勸慰病人幾句。他的臉上始終帶著笑意,溫柔平和。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藥物用盡,醫館內的病人才漸漸離去。徐秀白這才坐了下來,揉了揉肩膀,給自己倒了杯茶。
絳雲看著他喝茶,又看了看空無一物的藥櫃,開口道:「都送完了,不心疼麼?」
徐秀白笑著喝茶,不答話。
絳雲又想了想,輕聲道:「雖然你是為了救人,但殺生就是犯殺孽。這樣不好……」
徐秀白放下茶杯,輕蔑一笑,道:「我生而為人,自然為人著想。等我來世做了畜生,再替畜生著想不遲。」
絳雲皺眉,雖覺得不悅,但又不知道怎麼反駁才好。
這時,梁宜笑道:「這小子跟我倒是挺志同道合的,不如丫頭你讓我跟他聊聊?」
絳雲驀然想起,梁宜也是殺生替人續命。這兩個人都是滿手殺孽,絕非善類,可是到了今日,她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對是錯了。
她想得糾結,索性甩了甩腦袋,拋開了思緒。
兩人皆不開口,屋內沉默下來。這時,卻聽敲門聲徐徐響起。溫柔的女聲隨之響起,道了一聲:「打擾。」
徐秀白聽得這個聲音,轉頭往門口看去。
只見燈輝溫柔,透門而入,映出身影裊裊。來者,竟是那名喚凌霄的老婦人。她的身後,依舊跟著柳未央和葉芙蓉。
絳雲自然是認識凌霄的,只是凌霄的樣子比起以往又年輕了幾歲。原本灰白的頭髮,已然墨黑。佝僂的身材,也復了挺拔玉立。面貌看起來雖有四五十,但往日的端麗之姿隱隱可辨。
凌霄進屋,福身一拜,笑道:「老身見燈火未滅,想是徐公子還沒走,便進來看看。」
徐秀白聞言,淡淡一笑,「好說。」
凌霄含這笑意,轉身從柳未央的手中拿過提籃,遞給了徐秀白,道:「這個時辰,徐公子想必餓了。老身熬了些粥,還請公子別嫌棄。」她說罷,又望向了絳雲,「姑娘也過來吃點吧。」
絳雲只覺她聲音溫柔,語氣和善,聽起來頗為受用。她笑著,搖了搖頭,「我不用吃東西。」
凌霄望著她,微微驚訝,接著便想起了什麼,「姑娘,老身若沒有認錯,你是褚公子的妹妹吧。」
絳雲點頭,「嗯。」
凌霄抬眸,看看四下,「怎麼不見褚公子?」
不等絳雲回答,徐秀白開口,道:「她是我綁來的,那小子不在她身邊。」
「這……」凌霄驚訝不已,她又看看絳雲,道,「姑娘,那你……」
「我沒事。」絳雲看了徐秀白一眼,不悅道,「別以為你很了不起,我要走一定有辦法走的!」
徐秀白冷哼一聲,拿出提籃裡的粥,慢條斯理地喝起來。
絳雲見他如此,也不好發火,只得忿忿地望著他。
一旁的凌霄見狀,拉起絳雲的手,笑道:「姑娘莫氣。徐公子不是壞人。」
「這個我知道。」絳雲道。
「這就好。」凌霄輕輕握著絳雲的手,道:「褚公子對老身有恩,老身雖幫不上什麼大忙,但姑娘有什麼事,也可對老身言說。」
絳雲笑著,點了點頭。
凌霄又寒暄了幾句,便開口告辭。
徐秀白已喝完了粥,見凌霄要走,開口叫住了她。他從懷裡拿出一個瓷瓶,遞給她,道:「這些藥你拿去。一日三次,一次一丸,可保你舊病不發。」
凌霄接過瓷瓶,滿臉驚訝感激,「徐公子,這……」
「日行一善,不必客氣。」徐秀白道,「也不知你是怎麼得罪何彩綾了。她既不施救,你且自己小心。藥若用完,再找我取。」
凌霄聽罷,已然淚落。凌霄上前一步,泣不成聲道:「公子大恩大德,老身銘記於心。」
她身後的柳未央和葉芙蓉見此情狀,在徐秀白身前跪了下來,齊聲道:「多謝公子。」
柳未央抬眸,望著他,又道:「公子日後若有吩咐,我等二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徐秀白嘆了口氣,忙扶起她倆來,道:「好了好了。天色不早了,我也該走了,你們也回去休息吧。」
三人又千恩萬謝了一番,方才離去。
徐秀白見她們離開,輕嘆了一聲,轉身對絳雲道:「你們妖精,都挺執著的嘛……」
絳雲不解,皺眉看著他。
徐秀白笑了笑,道:「你一心一意地護著那兩個小子,姜希一心一意要找回昔日的戀人……而這兩隻妖精,一心一意要助自己的主人長生不老。這份痴念,怕也只有妖精才有。」
絳雲也不知他是誇是貶,索性沉默。
徐秀白卻自顧自道:「不過痴念終究是痴念,那婦人已過百歲,就算能以藥石續命,也撐不了多久了。」
絳雲聽罷,抬眸望向了方才凌霄一行離開的方向,生了一絲惆悵。君無惜也曾說過,妖類長壽,本不該與凡人為伍。今日相守,他朝永別云云。
徐秀白卻不再多言,他轉身拿了宮燈,取出燭火,雙手合攏,將其罩起,繼而念道:「日之源,火之祖,朱陵火府之精。」
隨他話音落定,紅光在他掌中耀起,如水般溢出指縫。一點火苗燃起,點亮了蠟燭。
絳雲見此情形,道不清心中感受。這段「火罩咒」,她也曾見過數次。那般熾烈彪猛的招數,竟能被使得如此溫柔……
這時,徐秀白安好了宮燈,又取了紙傘,對絳雲道:「我們走吧。」
絳雲這才回過神來,點了點頭,隨他出門。
……
卻說,凌霄與那花妖柳精出門,一路談笑而行。走至一條小巷,忽聞得雨色之中,瑞香瀰漫。那甘甜之氣,侵肌透骨,甚是醉人。
「彩綾仙子?」凌霄開口,語氣略帶著驚喜。
然而,葉芙蓉細細嗅聞片刻,搖頭道:「不是,這是『天香祥瑞』。」
「『天香祥瑞』……難道……」凌霄微驚,正要言語,卻見雨幕之後,緩緩走出一個人來。
他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衣裝樸素,毫不出挑。夜雨微涼,已濕了他的衣衫。但他並無避雨之意,走在雨中的姿勢,如閒庭信步一般。馥郁的香,便自他的身上氤氳而出,染透這一片雨色。
「褚公子?」柳未央認出他來,含笑喚了一聲。
葉芙蓉也笑著迎了上去,笑道:「奴婢愚鈍。聞到這『天香祥瑞』就該猜到是公子才是。」
來者,正是褚閏生。他垂眸,笑道:「兩位姐姐,別來無恙。」
柳未央和葉芙蓉皆是福身行禮,道:「托褚公子的福,一切安好。」
褚閏生抬眸,又望向了凌霄,道:「老夫人好。」
凌霄神色裡的驚懼不過轉瞬,她復又微笑,溫柔如常。她執傘走到褚閏生身旁,替他遮去雨水,笑著喚了一聲:「褚公子……夜雨清寒,別傷了身子。」
褚閏生笑著,點了點頭,「多謝老夫人關心。」
「褚公子怎麼會到金陵來?」凌霄問道。
褚閏生聞言,神色漸黯,隱生苦楚。他斟酌著,開口道,「……我是來救人的。實不相瞞,我有一位同鄉,被『太上聖盟』所擄。」
凌霄聞言,神色微微一變。
「可是,我道行低微,根本連他們的下落都找不到……」褚閏生的聲音漸而滯澀,不甘之情,溢於言表。他穩了穩情緒,望向了一旁的柳未央和葉芙蓉,又道,「我本是趁著夜雨,想找找線索。不想遇到了幾位……我不敢求你們幫我救人,只是……能不能請你們幫我找找那位同鄉的下落呢?」
柳未央和葉芙蓉聽得此話,對望了一眼。葉芙蓉開口,道:「公子,說來慚愧。我等先前得罪了彩綾仙子,如今,怕是不太方便。」
「……」褚閏生的神色滿是失落,他低頭,思忖一番,又道,「兩位姐姐應該知道仙子的落腳之處吧,能不能告訴我?」
柳未央和葉芙蓉又生了遲疑。許久,柳未央上前,開口道:「褚公子,你又何苦一定要與『太上聖盟』作對呢?」
「我並不是與他們作對,只是……殷大哥就像是我的親人一般,他現在生死未卜,我真的……」褚閏生咬牙,沉默片刻後,輕嘆著開口,「兩位姐姐也有一心侍奉的主人,應該明白我的心意才是……」
聽得此話,柳未央和葉芙蓉不禁動容。兩人低低商議了一番後,柳未央開口,道:「公子與我們有恩,如今有事,我們自當相助。但此事凶險,不可輕率。便由我們先去查探虛實,再來回稟公子罷。只是,僅是查探,其他的事,我們便不能做了。」
褚閏生聞言,大喜過望,「這就足矣!多謝二位!」
「公子太客氣了。」葉芙蓉福身行禮,「待我們先送主人回家,再替公子辦事。」
褚閏生點了點頭。他復又望向身旁替他打傘的凌霄,笑道:「夜雨路滑,老夫人小心。」
凌霄淺淺一笑,道了別,隨柳未央和葉芙蓉離開。
三人走進小巷,又行片刻,回了自宅。待安頓好凌霄,柳未央和葉芙蓉便要出門。然而,凌霄卻追到了門口,一把拉住了她們兩個,皺眉道:「未央,芙蓉,你們不能去……若是被發現了,你們會沒命的!」
柳未央含笑,勸道:「主人切莫擔心。如今李盟主不在那宅內,應無大礙。」
「可仙子呢?若是彩綾仙子發現你們救人,如何是好?」凌霄又急又怕,如是道。
葉芙蓉也勸道:「我們只是查探,仙子應該不會責怪的。何況我兩雖道行淺薄,潛身隱形之術還算精通。請主人放心,一定沒事的。」
「未央……芙蓉……」凌霄泣道,「你們既然叫我一聲主人,就聽我一次吧。你們不能去啊……若是你們有事,我……我該如何是好?」
柳未央和葉芙蓉皆跪□來,伏在凌霄膝頭。
「主人,褚公子數次出手救我們,這份恩情,不可不報。」柳未央開口,道。
「那就讓我來報。」凌霄哽咽道,「……我不能看著你們涉險……反正我命不多時,讓我去罷……」
見她如此,柳未央和葉芙蓉也落下淚來。
「我二人只願一生侍奉主人,盼主人長命百歲,幸福安康。」葉芙蓉道,「主人切莫再說生死之事。」
「芙蓉所言甚是。」柳未央接道,「主人,我二人不會拋下主人不顧的。今夜前去,必然回返。夜色已深,主人還是早些安歇吧。」
話音落下,兩人化作一青一紅兩道光輝,飛出了門外。
凌霄見她二人離開,神色愈發難受。她在門口站了片刻,終是頹然走回了屋內。她坐在椅子上,眉目間卻再無哀色。她微皺著眉頭,似在思考。
這時,她復又聞到了那馥郁甘甜的瑞香之氣。她心上一駭,抬眸四顧,就見褚閏生不知何時已站在了門外。她大驚失色,猛然站起,退後數步,滿身戒備。
「老夫人……」褚閏生笑著邁步,走進了屋內。他輕嘆一聲,道,「沒想到老夫人這麼不願意幫我的忙啊。」
凌霄聞言,慌忙解釋,「褚公子,你誤會了。老身只是害怕李盟主……你明白的……」
「嗯。我明白。」褚閏生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我知道。而你是什麼樣的人,我現在也知道了。」
凌霄聽得這句話,驚懼更甚。
褚閏生的聲音裡,透出一絲微涼。他笑著,一字字都咬得清楚無比:「老夫人熬的那碗『腐骨蝕心』,讓人畢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