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雲與徐秀白回到何彩綾的宅院時,大雨已停。
宅中燈火通明,喧鬧非常。一眾粉衣女子疾奔穿梭,神情皆是嚴肅無比。
見他們回來,幾名女子停下步來,福身道:「徐堂主回來啦。」
「怎麼回事?」徐秀白問道。
「宅內闖進兩隻小妖來,主人正要處置……」女子正說著,看見徐秀白懷中的老婦人,眉頭輕皺,道,「說起來,正是這位凌霄姑娘身旁的花妖和柳妖。」
徐秀白聞言,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的凌霄,略微思忖,也不多言,逕自往院中去。
待到花苑,只見何彩綾擺榻亭中,半倚榻上。手中羅扇輕搖,正笑吟吟地看著階下跪著的那花妖柳精。她朱唇輕啟,笑問道:「問了半天,還是不說來意麼?這是逼我毀你們道行不成?」
柳未央和葉芙蓉聞言,皆搖了頭,神色之中,惟有畏懼憂怯之情。
何彩綾見狀,眉宇間帶上了一絲不悅,正要抬手做法。卻聽徐秀白出聲,喝止道:「慢著!」
何彩綾眉頭輕皺,道:「徐堂主,你這是命令我?」
徐秀白幾步上前,看了柳未央和葉芙蓉一眼,繼而對何彩綾道:「先別管她們,救人要緊。」
「救人?」
不等何彩綾辨清徐秀白懷中的傷者,柳未央和葉芙蓉已認出了凌霄,兩人皆是痛哭出聲,悲慟萬分。
何彩綾見此情狀,放下扇子,起身走下了台階。她看了看凌霄的傷勢,對柳未央和葉芙容道:「虧你二人自詡忠義,怎容得她受傷至此?」
柳未央和葉芙蓉已是泣不成聲。
只聽柳未央開口,哽咽道:「奴婢二人出門之時,主人一切安好。奴婢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啊……」
何彩綾輕嘆一聲,問徐秀白道:「何人所傷?」
徐秀白搖了搖頭,只道:「她命在旦夕,借你卯符一用。」
何彩綾輕嘆一聲,又看了那柳未央和葉芙蓉一眼,道:「也罷也罷。都來借我的卯符治病,我倒成了懸壺濟世的名醫了……」她又望向徐秀白,「卯符還在姜希那兒,你帶她去罷。」
她說罷,重又走回了亭內,在榻上倚下。
便是她轉身之時,絳雲細細辨了辨她身上的味道。的確是一模一樣的瑞香之氣,只是較起先前聞到的,又稍稍有些不同。想來何彩綾一直在宅院之內,方才的香氣應不是她。莫非,真的是褚閏生?可他既然來了,為何不現身……
絳雲正想著,就聽徐秀白喚她:「走了。」
絳雲回神,跟上了他的步伐。
幾人果然在姜希的房中找到了卯符。此時,姜希已無大礙,正躺在榻上跟卯符說話。見到徐秀白和絳雲進來,他眉頭輕輕一皺,側開了頭,也不招呼。
卯符看到徐秀白和絳雲,忙離了姜希身旁,幾步跑了過來,笑道:「徐哥哥,天犬姐姐。」
徐秀白點點頭,對姜希道:「你若無礙,我帶卯符走了。」
不等姜希答話,卯符就道:「不必問他,我跟你們走。」她回眸望了姜希一眼,做個鬼臉,道,「再多呆,他就要剖開我,取了金丹給他心上人了。」
姜希聞言,瞪了卯符一眼。
卯符卻不害怕,依舊嬉笑道:「怎麼,說錯你了?」
姜希的眼神有意無意地掃過了絳雲,依舊沉默。
徐秀白不再多問,對卯符道:「休再多言,救人要緊。」
他說罷,抱著凌霄轉身出門,就近尋了一間空房,將她放下。卯符緊隨其後,略加診視,道:「都這樣了,還救什麼呀?」
此話一出,那柳未央和葉芙蓉雙雙拜倒在卯符面前,淒聲哀求起來。
「我內煉金丹。如此虛耗,豈能使得。」卯符道,「主人心軟,聽不得哀求。可這凌霄背叛主人在先,即便是藥渣,我也不會給她。」
徐秀白剛要說話,只聽柳未央開口,道:「仙童……求您念在往日的情份上,救救主人吧……您要奴婢做什麼都行……」
葉芙蓉接道:「仙童,只要您能救主人,奴婢願拿出自身精元替仙子煉丹!」
卯符笑得不屑,「憑你們的道行,那精元要來何用。哼,不是我說,你們心裡怕也是想取我的金丹,給主人延壽吧!」
柳未央和葉芙蓉一聽,慌忙搖頭,口稱「不敢」。
徐秀白看不下去,道:「什麼背叛不背叛的。你家主人都答應救人了,你計較什麼?」
「說給你聽也無妨。」卯符笑道,「前不久,主人救了那叫褚閏生的小子。他雖也不是什麼好人,但對主人倒也算是有情有義,我也就治了。可這女人竟然熬了一碗『腐骨蝕心』害他。我知她是受了公子之命,可就是看不過去。逆了主人的意,這是其一。其二麼,想起來,曾經也是託了那褚閏生的福,我才救了她。沒想到她竟是恩將仇報之輩。這種人,死有餘辜。」
絳雲聽得目瞪口呆。她看著奄奄一息的凌霄,心中竟起了一絲寒意。這個看似慈祥溫和的老婦人,竟出手害過褚閏生?可先前見她,她分明對此一字未提,還說什麼要報答褚閏生的恩情云云。她和卯符,究竟誰在說謊?
她想到這裡,腦海中的種種線索竟一一串聯,她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念頭:出手傷了凌霄之人,莫非就是褚閏生……若是褚閏生來了,怎麼會不現身相見?一定是她想多了。她甩甩頭,忙止了思緒。
此時,柳未央和葉芙蓉雖是驚訝不信,但很快,二人便又開始淒聲哀求卯符相救。
「仙童,我家主人絕不會害褚公子,其中必有誤會……」柳未央開口,道。
「笑話。我親眼所見,豈有誤會。」卯符的神色之中,微帶鄙夷。
「那主人必是受了威脅,迫不得已……」葉芙蓉道,「我等願為主人償罪。還請仙童不計前嫌,出手相救吧……」
卯符笑了笑,走到絳雲身旁,道:「天犬姐姐,褚閏生是你主人。你說,我該不該救她?」
絳雲自然不知如何應答。照理來說,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就算傷了凌霄之人真是褚閏生,那也是她先前不仁不義,報應使然。可是,若不是褚閏生所為,也斷沒有如此落井下石的道理。何況,如今的她,竟隱隱覺得這件事並不簡單……
「姐姐,你怎麼了?」卯符見她不作答,又問道。
絳雲回神,又看了凌霄一眼,應道:「……呃……你還是救救她吧……」
「嘻嘻,」卯符笑了起來,「姐姐雖是妖獸,倒有副好心腸。不似有些人,表面溫善,肚子裡全是壞水。好吧,我就再救她一次。」
卯符說罷,正要取藥液,忽然,劍鳴之聲驟響,嘹喨刺耳,在宅中久久迴蕩,震得人耳膜發痛。
「晦明雙劍……」卯符捂著耳朵,不悅道。
「晦明雙劍?」徐秀白微驚,「那小子竟然找來了。」
「是閏生哥哥!」絳雲驚喜不已,正要往外去,卻被徐秀白起訣定住。
「你哪兒都不許去!跟我來!」徐秀白說罷,領著絳雲舉步出門。
絳雲雖不情願,但無奈身受「網元天綱」的控制,掙扎不能,只得隨他離去。
……
何彩綾倚在榻上,本已昏昏欲睡,忽聞劍鳴刺耳,振聾發聵。她猛地睜開眼睛,自語一句:「晦明雙劍?」
她剎那憶起,不久之前,有人曾以此劍胡亂揮砍,想破開她的宅院。那時,他的所為雖然極盡狂莽,但眼神之中唯有痛苦絕望,於其說是尋釁挑事,倒不如說是發洩。讓人覺得,若是放任他不管,他便萬劫不復。然而,她愈了他的傷勢,安了他的心神,平了他的絕望,卻又眼睜睜地看著他中毒受辱……
她終究,誰也救不了。
所幸他還安然活著,只是,此刻他來,是為了什麼?
她不再多想,皺眉起身,縱身出了宅院,尋著那劍鳴而去。
此時,夜色漸褪,晨光初露。一夜大雨,萬物皆沾著雨水,被那朝陽一照,盈盈綻光,道不盡的溫潤晶瑩。
何彩綾找到褚閏生時,心中所想,竟是空白。她翩然落地,站定步子,望著他。
他站在一片桃樹之下,晨輝溫潤,透過樹葉,灑了他一身。
依舊是那身樸素單薄的布衣,於人海之中,並不起眼。他的頭髮鬆鬆紮著,幾縷髮絲垂在臉頰旁,勾勒出一絲隨性。他的身量似乎高了些,愈發勻稱挺拔。只是面容卻消瘦了幾分,原本柔和的五官,憑添了疏朗風神。眉目之間,稚氣褪盡,愈顯剛強卓然。
晦明雙劍便插在他的面前。他的雙手交疊,輕輕擱在劍柄之上,那輕鬆隨意的姿勢,卻讓人敬畏。
何彩綾並不開口,亦不邁步,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風過,曳起滿樹綠葉,沙沙作響。他抬頭,望著樹梢,輕輕一笑。日影搖晃,迷了視線,他的笑容掩在了光輝之後,模糊不清。
和風,帶著熟稔的香,緩緩拂過她的臉頰。
天香祥瑞,侵肌透骨……
許久,他低頭,抬手理了理髮絲。繼而抬眸望著她,含笑喚了一聲:「仙女姐姐……」
她的心中忽生百味陳雜,卻不動聲色,只掩唇而笑,應道:「哎呀,你還沒死呀。」
他笑著,雙眸水亮,溫和如昔。
「嗯。」
他應了一聲,波瀾不驚,無悲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