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彩綾聽他如此回答,低頭笑了笑。
風,吹著樹葉作響,翻覆如浪。聲音似遠,恍惚不清。卻又似近,攪動心潮。
何彩綾沉默片刻,走上了幾步,問道:「能找到這裡,你還挺有本事的。這次又來做什麼?不會還是賒酒吧?」
褚閏生笑著搖了搖頭,他輕輕撫著劍柄,道:「許久之前,我曾與師弟幻火一起潛入過何家的祖宅。做了什麼,仙子可還記得?」
何彩綾捻起一縷青絲,一邊把玩,一邊回憶。那一次啊……他入了她的宅院,喝下一杯四神酥,後來為她所救。只是,再後來,他的懷中原來揣著一枚金鈴,可召來雷將……
被偶爾飛進窗戶的小鳥啄傷了手——她曾如此評論。如今想來,其實那一日,他並非湊巧而來,而是……
何彩綾的笑意漸消,話音微黯,應道:「報復。」
褚閏生點了點頭,又道:「後來,我以兵魂珠為引,找到了你以彌天傘隱藏的宅院。又做了什麼?」
何彩綾豈會忘記。那一日,他對她說,他是來道別的,他不修道了,要回家。只是,後來她才知道,便是他毀了十六精騎的靈慧魄,故意闖入她的宅院,也只有一個目的……
何彩綾不由輕嘆了一聲,道:「報復。」
褚閏生又點頭。他輕輕吁了口氣,笑道:「所以,我今日前來,所為何事,仙子應該也清楚了吧。」
何彩綾笑了出來,道:「好別緻的啞謎。」
褚閏生也笑,不答話。
笑意,讓何彩綾的臉頰染上一抹緋紅。她帶著一絲驕狂,道:「好一個報復,正合我意……」
褚閏生望著她,淺淺笑著。
何彩綾低頭,自語般地道了一句,「嘻嘻,終究是該恨的……」
「這世上,哪有放著親友不管,反護著旁人的道理……」褚閏生忽然說出了這句話來。
何彩綾聞言,微微一怔。
「你教我的……」褚閏生道,「我記得。」
朝陽漸升,日光漸烈,灼得她有些燥熱。她早已閉去五感,卻不知為何還會有這般的感受。她說不出話來,只是含笑沉默。
褚閏生的笑容忽生一抹惆悵,語調裡帶著嘆息,「這些道理,我都知道。我並不恨你。只是……」
他忽然沉默下來,沉默了許久。週遭復又剩下沙沙的樹葉輕響,擾人心煩。
再開口時,他已全無笑意,眉目之間,惟有苦楚。語氣似哀、似嗔、似問、似嘆,無力無奈:
「只是,我忍不住會想……若我是段師傅,仙子的選擇,是否一樣……」
那一刻,就似被巨浪吞覆、重石壓身一般。何彩綾竟是怔忡驚愕,動彈不得。那是太過苦澀,泛著血腥氣的往事,一股腦兒湧上心來。她不願去想,卻又不得不想。那曾日日夜夜絞纏心頭的痛,逼得她再無法坦然。
只是,她很快便安下了心神,放聲笑了起來。
「哈哈哈……」她笑得何其歡樂,甚至捂起了肚子。她笑得輕喘,問道,「小子,看你這話說的,就好像,你愛上了我似的……哈哈哈……」
褚閏生也笑了起來。笑意染著他的眸子,愈發水亮清澈。他笑著拔起了面前的長劍,鬆鬆握在手中,輕描淡寫地道了一句:「不重要了……」
何彩綾見狀,強忍了笑意,輕輕拭了拭眼角沁出的淚水,道:「對。不重要了。」
她說罷,取下長綾,輕輕一揮。長綾化作雙劍,落在了她的手中。
「早知今日,當初就該殺了你!」何彩綾眼神一凜,冷聲道。
「是啊。」褚閏生執劍,淡淡一笑。
何彩綾不再多言,起劍迅攻而上。
褚閏生執劍,輕輕佻開她的劍鋒,側身避開,繼而揮出了一劍。光輝如練,銳利無比,刺向了何彩綾。
何彩綾卻笑得悠然,她旋身,輕巧地避開那幾道劍光。繼而出雙劍,攻褚閏生的咽喉。
褚閏生亦以雙劍格擋。
兩人相持,不分上下。
何彩綾笑道:「果然有長進,不過,還差了一點火候!」
她說罷,抬腿踢向了他的小腹。褚閏生忙抽劍退開。何彩綾卻不給他喘息之機,手中雙劍瞬間化作長鞭。長鞭攜風,著實擊中了褚閏生的胸口。
褚閏生踉蹌退了幾步,輕輕咳了幾聲。
「怎樣,要不要認輸?」何彩綾掩唇而笑,問道。
褚閏生笑了笑,搖頭,道:「仙子,論道法武藝,我不及你。但論狡猾城府,我勝你一籌。」他說罷,掐訣道:「天生五音,道樂九章。性金而強,聲促以清。商音!」
「九章聖道?!」何彩綾驚愕之時,就聽樂音恢弘,自宅院那處傳來。
褚閏生輕輕撣了撣衣裳,幽幽道:「其實李盟主沒錯。若我不死,他日,他必定死在我的手上……」
何彩綾猛然醒悟,驚呼一聲:「卯兒!」
……
卻說宅院之中,徐秀白一語不發,帶著絳雲徑直走到後院,擇了一塊空地,掐訣念道:「天綱列陣!」
此話一出,絳雲只覺身體百脈之中,細絲遊走,帶出痛楚來。她皺眉咬牙,正要開口詢問,卻見那些細絲又穿透的肌膚,延展到體外來。細絲鋪陳在地,盤錯交織。
「天綱虛障,織!」他令道。
眼見那無數細絲飛舞而起,漸漸織出虛像來,絳雲忍著痛楚,喊道:「放開我!」
徐秀白自不理會,繼續做法。
絳雲見狀,不悅愈盛,亦出聲念道:「三魂招引,七魄重開!中樞魄!」
她話音一落,熾盛妖氣自她身上溢出。她青眸泛光,赤髮飛揚,周身籠著氤氳紅光。她邁步,竟衝破了網元天綱的束縛,慢慢走出了虛障。
徐秀白心上驚訝,又被那瀰漫的煞氣所懾,一時難以舉動。
「就算有雷部神器,以你的道行也是無用!」絳雲邊走邊道,「若我拚死一戰,你也定不住我!」
徐秀白聞言,皺眉道:「梁高功!」
絳雲只聽梁宜的聲音響起,含笑勸道:「丫頭,別忘了你我此行的目的,如今還未見白澤,不能與他翻臉。」
絳雲靜思片刻,道:「不對。如果只是這些,為什麼池玄沒有一起來?又為什麼不讓我和閏生哥哥見面?以他們兩個今日之能,破宅救人又有什麼難的……你們之間的交易,沒有那麼簡單!」
聽得此話,梁宜沉默下來,不再言語。徐秀白輕嘆一聲,開了口,道:「別管旁事,你先顧著你自己吧。」
絳雲聽得此話,恍然大悟,道:「我懂了!你們也認定閏生哥哥會取走我體內的那分元神,所以才把我帶來這裡,對不對?」
此話一出,無人相應。絳雲慢慢收斂了妖氣,低了頭,道:「小宜,一直以來,不是你叫我相信閏生哥哥的麼?」
梁宜這才開口,道:「丫頭……我並非不信他,只是,凡事多留一手,總是好的。」
絳雲卻搖起頭來,皺眉道:「小宜,他是我的主人……」她說著,抬眸望向了徐秀白,話語中滿是誠摯之意,「不論目的如何,主人救我,是千真萬確的事。我來找主人轉世之時,就已下定了決心,只要能好好守著主人,要我做什麼都行。雖然我現在知道,閏生哥哥和主人不同,但當時的決心,並無改變。你們告訴我那分元神的事,我雖然擔心害怕,但細想之後,也沒什麼。若不是主人一口血肉,我早已身死。如今他要收回,我也無話可說。我只是……我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騙我……」
「蠢材!」徐秀白不等她說完,就出聲責罵。
「你才蠢材!」絳雲反駁,「有恩報恩!我雖是妖獸,也懂這個道理!」
徐秀白一時無言以對。
這時,梁宜的聲音帶著一絲笑意,響起:「丫頭,那若我告訴你,你的閏生哥哥要取那分元神,是為了奪你煞氣,對付廣昭……不,池玄。你當如何?」
絳雲心上一涼,沉默不語。
沒錯,她的煞氣與池玄的罡氣天生相剋。若是能得煞氣之力,說不定真的能挫敗池玄。可是……
便是她想到糾結之時,忽然便想起了許久之前的事來。猶記得,他坐在牛棚的欄杆上,跟化作駿馬之形的她聊天。他帶著笑意,隱著憂鬱,如同自語般地說起自己的事,說起自己那兩個少年亡故的哥哥。
隨後他說的話,她記得很清楚:
「……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見到池玄師兄的時候,就覺得跟他很親。還有幻火也是。就好像突然之間有了兄弟似的。我只希望,自己的兄弟能平平安安的……你若是有事,我也會全力相助……」
普煞仙君也好,褚閏生也好,說出口的話,總是真假難辨,心意難知。但是她卻那麼肯定,那時褚閏生所說的,千真萬確是他衷心之言。這樣的他,會害池玄?會害她?
絳雲想到這裡,朗聲開口:「我不信。」
徐秀白不解其意,只得皺眉沉默。
梁宜道:「丫頭,你這是……」
「我不信。」絳雲重複了一遍。
此話落定,三人皆沉默下來。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緩緩響起,帶著笑意,言道:「呵呵,天犬不愧是天犬,忠心耿耿,叫人欽佩。」
絳雲聞言,轉身望去。只見一名老者緩步走來,他白發白眉,手拄著桃木杖。身姿清癯,笑意溫和。
絳雲依稀識得此人,又不十分真切。正思索之時,就聽梁宜道:「丫頭,這便是神獸白澤……」
絳雲點頭,心生些許敬畏,看著那老者上前。
白澤站定,拄杖含笑,道:「天犬,我雖跟你照過幾次面,可惜見的都是梁高功。今日,算是初見哪。」
絳雲正打量他,卻聽梁宜開口,道:「丫頭!展開煞氣!」
絳雲一驚,雖有不解,卻依舊照辦。
一時間,煞氣森烈,鋪陳而開。一瞬之間,花木枯朽,和風暗啞,連那朝陽麗日都似抹上了陰霾一般。
徐秀白只覺心神駭動,忙退開數丈,起訣佈壇,想鎮住煞氣。
這時,只見絳雲額前飛出一道精光,直衝向了白澤。
白澤亦被煞氣所懾,防備不及,精光霎時沒入了他的身體。他身形一晃,手中的枴杖跌落在地。不消片刻,他站直身子,抬眸而笑,那神色分明不似先前。
「嘖,老頭兒的身體,用起來就是不舒服。」他開口,如是道,「也罷,湊合吧。」
他說罷,笑著走到絳雲面前,道:「丫頭,是我。你先收煞氣,待我做法。」
絳雲知道眼前之人必是被梁宜生魂附身,雖有驚訝,卻不多想。她合眸,收盡煞氣。
「白澤」含笑,伸手摁上了絳雲的額頭,念道:「三魂招引,七魄重開!祛邪除穢,加護爾身!」
話音一落,絳雲只覺體內真氣充盈,通體暢快。那盤踞在血脈之中的天綱絲線盡數被這股力道震了出去。
徐秀白見狀,驚愕難當。「梁高功,你……」
「白澤」笑道:「哎呀,抱歉了。我忘了告訴你,我並非是被這丫頭困在體內,而是我強佔了她的肉身才對。我一直都來去自如,你那『網元天綱』奈何不了我。」
徐秀白暗暗咬牙,「原來你就是等見到白澤,然後移魂附體!」
「白澤」點點頭,「當然。光是見他問他,他若不答,我豈不是白費心機?不如佔了這神獸之身,通他所知,才是上上之策。」他說罷,冷然一笑,「徐秀白啊,你終究是太天真了。童無念之死,與太上聖盟脫不了關係。這段仇怨,你以為我會忘麼?與你們合作,除非日落東山,江河西流。我念你有濟世救人之心,不想跟你動手,你快走吧。」
徐秀白聽罷,穩下因煞氣而躁動的內息,站直了身子,扣訣道:「天綱列陣!」
「呵呵,果然是聽不得勸哪……」「白澤」笑道,「方才絳雲丫頭有句話說的好:就算有雷部神器,以你的道行也是無用!」他伸出手來,令道,「兵魂招來!」
金光漫過,一把拂塵出現在「白澤」手中。他輕輕一揮,牽起點點金輝。
這般喧鬧,引來了院中一眾粉衣少女,連那臥床養病的姜希也趕了來。看到這番情狀,無不驚駭。
絳雲卻滿心歡喜,又隱隱激動,正想著要一展身手,更救回幻火。
忽然,道樂恢弘,響徹四周。那音如秋風颯颯,似江潮疊疊。清泠冷峭,變化無端。道樂覆過之時,那一眾粉衣少女紛紛化回了桃花花瓣,飄零無蹤。
其餘幾人皆捂起了耳朵,面露痛苦之色。唯獨「白澤」神色自若,不為所動。只是微微皺了眉頭,道:
「九章聖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