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嵐揉了揉眼睛。
方才她一睜眼,一隻小飛蟲便朝著她左眼撲了過來。她下意識一眨眼,飛蟲卻沒了蹤影,眼睛裡彷彿進了什麼東西似的,不舒服到了極點。
「怎麼了?」薄易轉頭看向她,沉聲問道。他有力的大手扳著她的下巴,深邃幽深的眼眸定定地看著她。
方嵐笑了笑,道:「沒什麼。眼裡好像進東西了。」
薄易微微勾唇,溫柔地給她吹了吹眼睛。方嵐低著頭,心思卻逐漸飄遠。
兩人此時正身處恩典世界中。該恩典世界為《惡魔的藝術》,主題就是神秘的泰國降頭術。降頭術,千里之外,殺人於無形,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即如駱思之前所說,在這個世界裡,所有的受典人都將聚在一起,而降頭對受典人的影響將超越恩典世界,影響現實。
如果想成為最後的贏家,只需要在這個世界裡,利用降頭,一舉除掉所有人。
如果有什麼大仇未報,也可以趁這個機會,親力親為,除之而後快。
在降頭世界中,恩典時長為一週。如二人組存活至結尾,則可獲得積分1000。如至結尾時,還沒有被下過降頭,則可獲得積分1000。積分雖少,但是這個世界的難度卻相當之大,受典人之間的殘殺預計也將相當慘烈。如果恩典世界結束時,剩餘受典人為奇數,則會直接抹殺最後一名,剩餘人再行組成新的二人組;若為偶數,則按照積分排序,再選搭檔。
上一個世界結束後,徐妍尹詩組和尹歌錢成組以同樣的積分,並列倒數第一,所以現在只剩下六組受典人。按照積分從高到低排序,分別為:薄易方嵐、駱思陶夏、小古何貝貝、謝爾凡魏敬亭、任亦然楊爵、厲赫蔣子彥。
方嵐想起徐妍和尹詩被審判的樣子,不由得揉了揉額角。說實話,這兩人絕對罪不至死。徐妍只不過是因為青春期時,過度沉迷在二次元中,忽視了與現實中的親友交流,而尹詩則是因為家道中落之後,不思進取,還有玩弄男人感情,以此牟取金錢之嫌。兩人離去之時,仍然堅強地微笑著,實在令方嵐慨嘆。
而尹歌,即便站在那樣的舞台上,過往所做的事情一樁接著一樁被披露於人前,她也仍是那般驕傲,笑容依舊完美得挑不出一分差錯。她自知難逃一死,而死,也是她所求。即使是面對死亡時,她的眼神也堅定地望著薄易。
薄易不是鐵石心腸。從他緊握的雙拳,和微微濕潤的眼角,方嵐能感受到他的痛楚。畢竟是認識了那麼多年的人,即便沒有愛情,也有些憐惜之情,到底是人之常情。
這是一場無奈的遊戲。高高在上的神明最愛做的事,便是看受典人們自相殘殺,便是揭開他們血淋淋的瘡疤,便是讓他們直面沉重的生與死。這是一場無可奈何的恩典,沒有贏家與輸家之分。堅持了這麼多個世界之後,方嵐感覺前所未有的疲倦。
她深呼吸了一下,卻還是感覺胸腔裡好似被什麼東西塞得滿滿的,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累。好累。
好疲倦。
明明剛才還好好的,不知為何,忽然之間,她對所有事情都充滿了厭棄感。而眼前男人的碰觸,那些親密的舉動,她要強忍著才能克制住避開的念頭。
方嵐的心上一跳,似是察覺到了異樣。然而她的頭腦格外混沌,只一瞬間,便將這種異樣感拋諸腦後。
她怔怔然地看向眼前的景象。
普吉島是那般的美麗。無邊落日,萬丈金光。碧海翻湧,層層雪浪。腳下的白沙是那樣的柔軟,她忽地想起來第一次和身邊這個男人融為一體時,也是在類似的境地。然而今天一想起,不知為何,她嗓子裡遽然傳來一陣噁心的作嘔感。
薄易低著頭,翻看著機械兔聯絡器,呼吸著熟悉的海風,一無所覺地微笑著,沉聲說道:「這是我出生的地方,美嗎?我父親的珍珠養殖場離這裡不遠。我已經有將近二十年沒有回過那裡了。我們一會兒去看看吧。雖然珍珠場已經被海嘯毀了,但是我依然知道大概的方位……」
「這場恩典,可能難度會很高。不過不用擔心。對於這裡,我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至於降頭……只要我們注意,不要把生日透露給其他人,不要留下指甲和頭髮,不要吃陌生人給的食物,小心一切飛蟲及爬蟲……」薄易緩緩說著,微微勾唇,眼中閃現著異樣的光芒,「幸運的是,我們可以在這裡,親手殺掉Hill。」
他說著,另一隻手隨意地抬起,去摸她的頭。這是他常用的親暱動作,然而此時,方嵐卻反應極大,立刻避了開來。
薄易皺眉,心上一沉,轉頭向她看去。
柔軟的曦光中,潮濕的海風輕輕拂起方嵐的黑色長髮。她細膩而白皙的皮膚上,沾著點點細沙,在夕陽的照映下閃著微弱的金色光芒。這本該是一幅極美的景象,然而看在薄易眼中,卻令一向冷靜的他面色大變。
他遽然出手,一把鉗住她的下巴,迫得方嵐抬起臉來。
「睜大眼睛。」男人聲音冰冷,態度格外強硬。
方嵐但覺得腹內一陣噁心,著實無力配合,薄易卻面色一沉,直接伸手,將她左眼分了開來。
左上眼白處滿佈血絲,而在上眼白的中間部分,豎著一條深黑色的直線。
男人的手竟然克制不住地發顫。
他太瞭解了。這是中了降頭的標誌。
薄易深深呼吸了兩下,卻怎麼也無法令瘋狂的心跳平穩下來。他顫抖地收手,定定地凝視著眼前的女人。她面帶疲色,和他隔了段距離,並不看他,只是低垂著頭,眼神混沌。
一瞬間,他腦中空空,除掉厲赫也好,殺了其他受典人也罷,這一類的念頭統統沒了。
海浪的聲音愈來愈大,薄易腦中也跟著嗡嗡作響。他看著愈漸西沉,幾乎要融入碧藍海洋中的日輪,直感覺一陣恍惚,如夢似幻,又有一種強烈的震盪感,彷彿整個世界頃刻間便會轟然倒塌。他是個將近三十歲的老男人,經歷過太多世事,親身感受過生與死的沉重,然而他從沒有如同這一刻一般,這樣痛苦,這樣恐懼。
方嵐緩緩抬頭,她看見薄易額上及髮際兩側沁出了細細密密的汗水,心上忽地疼痛起來。她沉默了半晌,忍著難受,主動笑著問道:「怎麼了?看上去這麼難受?」
薄易驟然伸手,鉗住她的手腕。
方嵐下意識就想抽開,可男人的話卻令她克制住了念頭。
「方嵐,聽我說。你中了降頭。但是,不許慌張。我對這個東西略知一二,你還有轉機。現在,把你的感受仔細地說給我聽。比如身上有沒有哪裡疼痛之類的。」
方嵐定定地看著他,眉頭微皺:「我……中了降頭?」
事已至此,她終於正面自己身上的異樣感。她完全憑藉著意志力,努力克制著古怪的念頭,竭力冷靜下來,細細感受著身體的變化,平聲說道:「我老實說了,你不准生氣。我的身體沒有明確的痛感,但是你一碰我,一和我說話,我就覺得噁心犯嘔。我離你比較近的話,就會覺得全身都不自在,很難受。看見你,我就覺得很疲憊乏力,不想多說多動。但是……但是我又能明明白白地感受到,我確實是喜歡你的。看到你不舒服,我心裡也會覺得不好受。我對你的化學反應沒有變,但我的身體在抗拒你……」
說著說著,方嵐也不由得有點兒慌張起來。她定定地看著面色陰沉的薄易,咬唇問道:「我中的是什麼降頭?要怎麼救?薄易……」她說著說著,鼻子發酸,連忙抽了幾下。
薄易勉強地勾了勾唇,啞著聲音安慰道:「別怕。應該不是致死的降頭,大概跟情降是一脈的。」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別怕,別怕。不知道這裡是不是和現實一個背景的普吉島。如果是的話,我認識很多研究降頭的人。我們可以去找他們。不要怕,方嵐。我會一直陪著你的。」薄叔叔說著說著,竟然有些語無倫次起來。
方嵐知道自己中了降頭,強抑著不適感,主動握住了男人的手,試圖給他些安慰。薄易稍稍冷靜了些,深深看了她一眼,緊緊回握住她,隨即一言不發,拉著她一起向海灘外的住宅區走去。
這裡沒有高樓,大多是低矮的平房。方嵐咬著牙,體內難受到了極點,但她越難受,便握得越緊,薄易的手被她死死地攥著,恍如攥著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兩人正走著,忽地聽見一陣泰語傳來。薄易一頓,目光防備地回過頭來,待看見眼前男人的面容時,他神情一鬆,緩緩笑了。
來人是個中泰混血,名叫李瑟達,看上去有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似乎和薄易關係非常好。他個子不高,皮膚很黑,但是肌肉相當發達,至於性格,似乎是愛說笑的活潑類型。
一見到薄易,李瑟達很是納悶,連連問他不是去曼谷打/黑拳比賽了嗎,怎麼又回普吉島了,還開玩笑說他幾天不見老了好多,一直讓他換個髮型,說這個造型很老氣。薄易一試探,才知道現在正是2003年的年末,彼時的他只有十六歲,還在靠打拳謀生。
進了李瑟達的家之後,薄易將方嵐介紹給了李瑟達,說她是自己的女朋友,是中國人,不會說泰語。李瑟達一聽,很是興奮地用稍顯蹩腳的中文說道:「你好啊,方嵐小姐。我叫李瑟達,我爸爸是中國人,我爺爺也是。你知道嗎?薄易眼光很高,什麼女人都看不上,還是個小處男。」
薄易嘴角一抽,啪嗒按下樣式古舊的打火機,點燃手中的煙,才吸了兩口,心緒稍有緩解後,他便碾滅了煙,隨即聲音低啞地用泰語說道:「方嵐中了降頭。我懷疑是無情降。不能動情,見到喜歡的人會難受煎熬,噁心作嘔,對越是喜歡的人越無法接近。」
李瑟達臉色一變,皺眉看了眼方嵐的臉色,隨即用泰語對著薄易說道:「我知道無情降,我曾有個老婆被下了這種降頭。你不要慌。首先,你要確定的是……這個姑娘是真的被下了無情降,還是單純地噁心你,不想接近你?」
薄易扶額,用泰語罵了句髒話,隨即頗為無奈地說道:「我確定她很喜歡我。她的上眼白裡有條黑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中了降頭。」他見李瑟達的面容也逐漸凝重起來,皺了皺眉,低聲問道,「那個中了降頭的嫂子……後來怎麼樣?」
李瑟達嘆了口氣,說道:「還能怎麼樣?有些降頭,即便遇到高僧,也是解不了的。她很喜歡我,卻一靠近我,就痛苦,就噁心。慢慢地,情況越來越不好。她一看見我,渾身就會起血疙瘩,滿臉滿身都是。我們離婚後不久,她心情抑鬱,趁人不備跳樓了。」見薄易臉色越來越陰沉,李瑟達連忙道,「不是沒有轉機啊。我們當時實在是找不出下降頭的人是誰,如果你能找出下降頭的人,只要殺了他,然後把他死時穿的衣服燒成灰,和他的血混在一起,讓你的小女友喝下去,降頭立刻就解了。當時那位高僧就是這麼告訴我們的。」
薄易默然聽著,眼神愈發陰鷙滲人。能對他們下降頭的人,多半就是受典人。如果想要通過降頭殺人,直接下最普通常見的降頭即可,沒有必要下這種無情降。數來數去,只有一個人最可疑——
厲赫。
上一輪結束後,他和蔣子彥所在的組排名最後,所得積分只有薄易方嵐二人組的一半,幾乎已經完全喪失了反轉的可能。窮途末路的他,絕不可能善罷甘休。
他是那麼狹隘地愛著方嵐,如果他真的行將死亡,肯定不會讓方嵐好過。通過下無情降,讓她一輩子都無法擁有愛情……簡直太如厲赫的意了。
厲赫。Hill。
薄易想著這個名字,愈發咬牙切齒,交疊的雙手逐漸用力,指上關節鏗然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