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時候,方嵐曾以為恩典世界可能是某種幻象,總之不是真實的存在。不過小人世界卻令方嵐意識到,即便他們離開,恩典世界也是在照常運行的,只不過恩典世界的時間軌道與他們不太一致罷了,也就是說,這些恩典世界其實是真實存在的平行空間。
方嵐低頭想著,深深呼吸了一下。
她的呼吸聲有點重,引得薄易立刻回頭,向她看去,眼神緊緊地凝在她的身上。方嵐見狀,連忙笑了笑,示意沒事。
方嵐被中了降頭之後,薄易對周邊的一切都十分之警惕。畢竟在這個世界裡,喝的水,掉的頭髮,空中來回飛舞的小蟲,每一處都可能成為有心人的可乘之機。
他們現在無從得知其他受典人的所在,因而無法主動出擊。相較之下,已經死去的厲赫也不知道怎麼就金手指大開,不但比他們提前進入世界,似乎還認識了什麼高人,步步籌謀,將方嵐完全逼進死角,不得不使出下下之策。
是的,為了自己,也為了他,她央求那位帕奇師傅,神不知鬼不覺地,對薄易下了降頭。這種降頭不同於方嵐的無情降和厲赫的火降,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更像是中國的蠱。帕奇師傅給了方嵐一條極不起眼的透明長蟲,那蟲子可以無聲無息的附在人的身上,潛入人的血脈,一點一點滲入中蠱之人的血肉中去,使他完全忘記某人或者某段經歷,忘記一切也能做到。即便是薄易這樣隨時戒備的人,也不可能察覺得到。
剩下的時間,還有一到兩個月。時限到了之後,薄易就會忘記奇異恩典,忘記方嵐。他的記憶點會停留在長途汽車出事故之前。
至於厲赫留下的影像,方嵐最終還是選擇看了。
碧藍色的大海前,金色的陽光遊走在他線條完美的臉龐上。在曦光的映照下,他似乎又變成了那個令人驚豔的,宛如雕塑一般的美少年。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甚至連他的聲音,也沒有半分起伏。
在他生命的最後影像中,他沒有如她所想的那般,訴說愛或者恨,抑或是表達以生命為代價擺了她一道的得意。他只是靜靜地說了幾件事,幾件關於奇異恩典的很重要的事。
他說駱思就是死神,這也是方嵐早就猜到的。他說之前的已經「死去」的受典人,其實並未真正的死去,他們在發生長途汽車事故的時空裡死了,但是卻被駱思丟到了別的時空中去。在那些時空裡,他們會繼續自己的人生,而他們的未來,或是因懺悔而走向光明,或是因死不悔改而自取滅亡。因此厲赫說,不要害怕失敗,無論怎樣,人生都會繼續。
方嵐不知道他是怎麼分析出這個結論的,但是結合種種跡象來看,厲赫說的話應該可信度很高。
然而在視頻的最後,厲赫忽地笑了,眼神愈發迷離,聲音輕柔地說道:「方嵐,我在視頻中的表現,是不是很出乎你的意料?」他挑了挑眉,望向遠方,「火降漸漸起作用了。我看到了很多靈魂,我看到了你爸爸,你媽媽,還有竇洋。」
他驟然沉默了下來。良久之後,厲赫緩緩勾唇,說道:「你不會再看見我了,但是你並不會因此而幸福。你恨著我,但是你永遠不會忘記我。這就是我所求的結果!我沒有任何遺憾。」他出聲笑了起來,「我的死亡,高於死神的審判。任何人都無法制裁我!這就是我所求的結果!」
方嵐不想回想,但是厲赫那詭異的笑容卻一直在她腦中揮之不去。而身邊薄易的氣息,也令她倍感煎熬。他只要靠近她一分,她就越想吐,可是她偏偏連一絲作嘔的反應也不能做。
腦子裡昏昏沉沉的,步伐也越來越沉重。方嵐正逕自出神時,忽地聽到薄易的聲音自身邊傳來,語調中隱隱帶著欣喜——
「我們到了。」
到了。到哪兒了?方嵐反應了一陣,這才想起來。
現在是恩典世界裡的第三天。迄今為止,他們還沒有遇上其餘受典人。由於這是個類似現實世界裡十二年前的平行空間,所以薄易徵詢了方嵐的意見——他想去看看自己的父親。方嵐自然同意。所在現在,他們所抵達的地方,正是薄易父親所住之處。
方嵐拍了拍臉,逼著自己強打精神,又整理了下被海風吹亂的捲髮。而薄易卻沉默著,一言不發,似是有些拘謹。
近家情更怯嘛,方嵐理解他,因此並沒有出言催促,而是靜靜地凝視著他。
片刻之後,薄易揉了揉她的頭髮,長長舒了口氣,隨即緊緊握著她的手,拉著她一同向著那幢獨立的紅瓦白牆的房子走去。
數年之前,在薄易還是個小孩子時,由於生父的虐打,他憤而離家,從此未歸。2004年的年底,海嘯衝擊普吉島,他的父親在海嘯中喪生,從此天人兩隔,連個見面的可能性都沒有了。然而在奇異恩典裡,一切都有了可能。
方嵐理解薄易的複雜心情。最剛開始認識時,這個男人提起他父親,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小時候父親對他不好,讓菲傭打他,他不懂事,一氣之下離家出走,自己謀生。後來兩個人成了戀人,薄易便坦誠多了,開玩笑說他父親從小打他,他後來之所以能靠打拳和格鬥賺錢,多虧了從小和他父親的交手給他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他淡淡地說,小時候,罰站、停飯都是很輕的刑罰,他父親生氣時,還有更多的酷刑。有一次被停飯時,他餓得不行,去廚房的垃圾桶裡偷倒掉的剩飯吃,他父親知道後,罵他和他母親一樣下賤,用皮帶抽得他皮開肉綻,口中吐血,像條死狗一樣倒在滿是剩飯的地上,無力動彈。就是這件事,令他產生了離家出走的念頭。
只是,到底是有著血緣關係的親人,更何況,他父親情緒好時,對他也還算關心,只可惜他情緒不好的時候更多。薄易還是希望能再看他一眼,尤其如今他年紀漸漸大了,對家庭、感情都有了渴望,回憶起往事來,壞的印象漸漸淡了,取而代之的都是懷念。
站在多年未曾進過的家門前,方嵐看見他的手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敲了兩下門。
不多時,從門內傳來了漸行漸近的腳步聲。
門扇緩緩開了。方嵐敏感地察覺到,薄易握著她手的那隻手,驟然之間,握得更緊了些。
一張臉露了出來。
那是一張屬於中年人的臉,也就四十歲左右的樣子,正是一個成熟男人最有魅力的時候。這也是一張和薄易有些相似的臉,他們眼角眉梢都有些冷意,令人不敢小覷,一看便心生懼意,只不過薄易的五官大約是繼承了母親的優點,比起眼前這男人來要精緻不少,戾氣也少上許多。
毫無疑問,這應該就是薄易的父親,薄堅。
兩個男人都沉默不語。
片刻之後,還是年紀更大一些的男人緩緩讓開了身子,沉聲說道:「進來吧。」
「吃午飯了嗎?」這是他的第二句話。
薄易拉著方嵐的手,進了房間。他坐到沙發上,雙手來回地搓著,看上去有些緊張無措。薄堅倒是平靜很多,知道兩人沒有吃飯後,讓菲傭做飯,隨即也跟著坐到了沙發上,靜靜地看著兩人,點上了煙,啞著聲音說道:「怎麼變老了這麼多?」頓了頓,他又說道,「打拳不是長久之計。早點找些正經活兒幹。」
薄易「唔」了一聲,說道:「我知道。」
薄堅不再多說,轉而看向薄易身邊的方嵐。一碰上他犀利而深邃的目光,方嵐連忙笑了笑,主動開口道:「我是薄易的女朋友,是中國人。我叫方嵐。伯父您好。」
薄易狀似漫不經心地跟著說道:「我要和她結婚了。於情於理,總要讓你看一眼。」
泰國的法定結婚年齡是17歲,所以薄易說要結婚,薄堅也只是挑了挑眉,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父子二人之間的氣氛相當之尷尬,方嵐的尷尬恐懼症都犯了,就連身體的難受不適都被瀰漫在空氣中的尷尬壓了過去,無暇顧及。她一個勁兒地想著該怎麼緩和氣氛,可又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只能假裝自然,和薄堅開始聊些有的沒的。只是薄堅似乎興趣不大,又或者天生不是愛聊的人,要麼只是點點頭,要麼只說不超過十個字。
方嵐覺得大概是因為她在這兒,所以父子倆不好敞開了聊,因而一結束了這頓尷尬的飯,她就死活要去洗碗。誰知剛洗了倆碗,她一抬頭,就看見薄堅穿著襯衫,叼著煙,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她的身旁。
與剛才不同,此時的他,眼中充滿了懷疑與揣度。
「那個人是我兒子,沒錯。但是他絕不是我十六歲的兒子。」男人陰鷙的眼神與薄易幾乎一模一樣,「告訴我你們是誰,來我這裡什麼目的。不然我立刻把你們沉到大海裡去。」
不愧是親父子……方嵐悲催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