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一直走著,沒有休息一次,隨著時間的流逝,速度漸漸緩慢下來。而在這個行進過程中,又有一個翻山到阿里朝聖的尼羅婆中年僧人不幸被捕獲。
羅朱覺得雙腿像是灌滿了鉛,沈重得快要提不起來了,視野也慢慢變得模糊恍惚。嘴巴和鼻子每喘一口粗氣,就拉扯得胸口隱隱作痛。冒出的汗水如雨如瀑,不僅浸透了裡衣褲,還浸濕了皮袍。只額頭看不見汗,被寒風吹得冰涼一片。身邊的多吉也在重重喘息,不知是假裝的還是真累了。在兵士的嚴密監視下,他們與所有的俘虜一樣埋頭走路,不敢交談一句。俘虜中的女人和上了年紀的男人大多像她一樣喘起了粗氣,青壯年男人情況稍好一些,不過也是氣息不穩,步伐慢了許多。
估計那些異族兵士也走得乏累了,催促俘虜快走的吆喝聲少了許多,更多的是用長矛直接敲打。
羅朱一步踏出,不慎踩在了一塊圓滑的小石頭上,腳下一斜,身體就往地上栽倒。多吉雙臂被縛後背,來不及用身體趕去支撐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倒下。
走在羅朱右側的銀猊眸光輕閃,加快兩步,俯下身軀,不偏不倚地馱住了栽倒的羅朱。然而羅朱的雙手被綁在身後,穩不住重心,又從銀猊背上掉了下來,橫躺在地上。
「@¥%!」兵士的長矛敲在了羅朱身上,凶狠地勒令她趕快站起來繼續往前走。
背上的敲打很疼,她也想快些站起來,可是體力已經透支,發酸的腿不停地打顫,沒有半點力氣支撐起身體。站起來!一定要站起來!拖累行進速度的俘虜下場只有死路一條!羅朱不斷地告訴自己,不停地嘗試,牙齒將下唇咬得鮮血淋漓,卻還是站不起來。
多吉瞧得又心急又心痛,正要蹲下來幫她,身旁看押的兵士一腳踢上他的後臀,用長矛直頂他的背,呱啦叫嚷著不准他停下。他使勁扭動身體,回頭的瞬間正好瞧見兵士舉矛向羅朱身上紮去。
「小姐!」他驚恐萬狀地破口大喊,一頭撞開毫無防備的看押自己的兵士,繼而又及時撞開兵士落下的長矛,撲壓在羅朱身上。
被多吉撞開的兵士惱羞成怒,兩步轉回,舉起手中的長矛,準備將疊壓在一塊兒的兩個俘虜紮個透心涼。幸而多吉那聲呼喊引起了走在前面的紅袍隊長的注意。
『住手!』他回首大喝一聲,及時制止了兵士的殺戮,隊伍也因此自動停了下來。
紅袍隊長幾步走到出事點,啪地扇了兩個舉矛紮人的兵士一巴掌,揮著右臂嘰裡咕嚕地訓斥了一通。凶狠如狼的目光落在羅朱和多吉身上,又在銀猊身上停了停,對身邊的一個兵士吩咐了幾句。
兵士拉起壓在羅朱身上的多吉,把羅朱拎放在銀猊背上,用麻繩將她像貨物一樣纏捆在了銀猊身上。
隊伍又開始前進了,羅朱趴躺在銀猊背上,渾身都痠軟滯重,彷彿又回到了從納木阿村到古格王城那段由犛牛馱走的日子,只是這一次她的身上沒有另外的女奴壓著。銀猊走得很穩,她能看到它在儘量選擇平路行走,比那時馱她的犛牛要貼心多了。
紅袍隊長示意身旁的副隊長看前面馱人的獒犬:『走了這麼久,那頭獒犬的腳步不但依舊輕盈沈穩,還能像馬匹一樣馱起女人行走,力氣不是一般的大。』話語中透出深重的惋惜。
『力氣是大。』副隊長點頭附和,遺憾搖頭,『但溫馴到毫無反抗地馱人的獒犬哪怕天賦異稟,也沒有了獒的價值,真是白白糟蹋了那副好品相。』
『這次出征古格,你我不如好好搜尋一番,看能否尋到這樣一頭頂級品相的獒犬幼崽,捉回去放到鬥獸園中調教。』
『聽說古格王擁有一支數萬軍獒隊伍,頂級獒犬想來在古格並不難找。』
『呵呵,說不定回國後,我們也能組建一支私獒軍隊。』
『定能叫人眼紅。』
二人對視一眼,摸著鬍鬚哈哈大笑。
剛才發生的跌到事件彷彿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兵士們繼續揮舞著長矛驅趕俘虜前進,誰也沒注意到多吉的背脊在一瞬間出現了輕微的僵直。
等到太陽西斜,隊伍終於抵達了一個峽谷,在轉過一個大拐彎後,一座座帳篷霍然出現在眼前。那些帳篷綿延了整條峽谷和兩側山坡,絡腮鬍子的凶悍戎袍兵士比比皆是。這裡,竟駐紮著一支數量極為龐大的異族軍隊。
正副兩個隊長拖拽著一直捆了嘴筒的銀猊朝最大的一個帳篷恭敬走去,俘虜們則被解開麻繩,驅趕到了一個陰暗破敗的大帳篷裡,上了腳鐐後,便一人給了一碗水和兩顆烤熟的土豆。
帳篷裡沒有兵士駐守,關押著七八個俘虜,或躺或坐。幾個坐著的舊俘虜抬頭無神地看了新俘虜一眼,便低下頭,迅速躺平了身體提前佔好地方。
將近四十個人住在帳篷裡,一下就將大帳篷塞得滿滿噹噹。汗臭味兒、腥羶味和尿臭味兒混合在一起,幾欲令人作嘔,幸好這帳篷沒有門簾,不時會吹進一股寒冷的谷風,不然非得悶死不可。不過人多地盤少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產生的熱量多,晚上不蓋被子也不會凍死。
多吉護著羅朱擠到帳篷的一處邊角,他剝了顆土豆,掰開一小塊,小心翼翼地遞到躺臥在地上的羅朱嘴邊。羅朱懨懨無力地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表示自己吃不下。
他想了想,沒有強求,餵羅朱喝了幾口水後,自己剝了兩顆土豆吃,也在羅朱身邊躺下。他用力撕下一圈皮袍下襬,纏裹了羅朱的頭,伸手把她摟進懷中,輕輕拍撫著她的後背。
羅朱實在是疲累到了極點,不想吃東西,不想說話,不想動彈,甚至不想思考自己的命運,只一會兒就沈沈睡去。
看著滿臉倦怠的豬玀,多吉的心一抽一抽地疼。是他不中用,沒有照顧好喜歡的女人,甚至讓她瀕臨險境。這要是讓阿兄們知道了,一定會二話不說地狠狠抽他一頓。指腹輕輕拂過豬玀血跡斑駁的下唇,心裡的疼痛更深了幾分。幸虧豬玀的脈輪可以自行流轉靈息了,好好休憩大半個晚上後,滿身的疲累就會一掃而空。
「姐姐,對不起。」他張嘴無聲地道歉,眼眶發紅,棕色大眼裡水光粼粼,充滿了歉疚。
這時,帳篷外突然有了騷動。他略略撐起身體,警惕地往門口看去。只見銀猊被兩個兵士用長矛驅趕進帳篷,嘴筒上捆著的麻繩解開了,雄壯的身軀似乎縮小了一圈。尾巴緊夾,藍色三角吊眼裡充滿畏懼,喉間滾出的低沈狺嗥也充滿了驚惶。
巨大獒犬的進入使帳篷裡絕大多數俘虜受到不小的驚嚇,有幾個女人甚至尖叫出聲,手裡的裝水破碗被打翻在地,瑟縮地擠成了一團。男俘虜也在銀猊走過來時,畏縮地往旁邊移開了身體。兩個兵士見此情景,像是瞧見了什麼極為有趣的事情,竟開懷大笑,笑聲中滿是惡意的嘲弄。
銀猊像被嚇破了膽似的,嗷嗷低叫著往多吉和羅朱這邊躥來。一靠近了主人,雄壯的身軀便俯臥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碩大的獒頭深深埋進胸腹間,一動不動。
兩個兵士輕蔑地啐了一口,放心地走出帳篷向王回稟去了。這頭家養獒犬看著身軀雄壯剽悍,沒想到膽子如此之小,比看門狗都不如。難怪王只看了兩眼,就讓他們將它丟回帳篷,吩咐暫時養著,在必要時刻充作軍糧。
陰暗的帳篷裡沒了兵士的密切監視,銀猊突然抬起頭,用凶殘的目光、鋒利的牙齒和雄壯的身軀無聲威脅著身邊的俘虜,硬是在擁擠的帳篷中圈出了一小塊勢力範圍。
它沖多吉得意地咧咧嘴,貼著羅朱的背側躺在地上,暗示性地張開前肢。
多吉扯扯嘴角,順著它的意,把羅朱往它長著厚密毛髮的胸腹中送了送。要說偽裝,這頭獒犬與他不遑多讓,身為獒中之王,為了降低敵人的警覺,能屈能伸,足能令大多數人汗顏。
喜馬拉雅山的峽谷中居然潛藏了一支足有十萬人的異族軍隊,而這支軍隊的目的正是阿兄統治的古格,這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料想到的。如此大的舉動,阿兄的暗探卻沒有傳來一丁點消息,定是被發現剔除了!看來這支軍隊的統帥也是個與阿兄不相上下的睿智王者。銀猊不愧是被法王調教過的妖孽獒犬,竟然能瞞過這位王者的眼睛重回他們身邊。
等這支十萬大軍翻越出喜馬拉雅山,古格大軍已出征拉達克。留守在各地城堡和王城中的兵士過少,也缺少出色的領將,根本無法與之抗衡。如果敵軍侵佔王城後,又在後追擊征戰拉達克的古格軍隊,腹背受敵,即使統帥如阿兄那般強悍,古格軍隊也很可能遭到覆滅。倘若神佛保佑,阿兄重新奪回了王城,古格國也是元氣大傷,沒個一二十年別想征討任何國家,要想一統雪域更是遙遙無期。
他——現在該怎麼辦?垂眼看著在懷裡睡得無比香甜的豬玀,多吉的內心複雜到了極點,也茫然到了極點。
這是他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如此難以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