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在大學附近的家庭式餐廳面對面坐著。
那名自稱「在原露」的女性,從飲料吧拿了二十顆用來加進咖啡裡的奶精球,一一打開倒入玻璃杯當中。杯子裡沒有咖啡或紅茶,就只有奶精。
我一臉訝異地看著她奇特的行為,她則是在倒完所有奶精球後只在嘴上露出微笑。如果要問我為什麼強調「只在嘴上」,那是因為她的白色長髮幾乎將整張臉遮蓋起來,除了鼻子和嘴巴以外都看不到。她的雙眼也幾乎都被遮蔽住,我只能隱約看到眼角,這樣她真的看得到嗎?
另外,在原小姐還穿著類似桶狀的奇特服裝,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服飾。如果硬要描述,只能說是彷彿動畫角色會穿的服裝。配上那頭純白的頭髮,這人完全是輕小說裡才會出現的人物。不過,我覺得穿著角色扮演服裝在路上遊蕩是違反禮儀的行為。
動畫角色小姐不發一語,只是一直微笑。
「那個……」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主動開口:「我之後還有事,沒什麼時間。」
「我知道,三點半開始的小說教室對吧?所以我才早一點過來,還有兩個小時吧。」
「……為什麼你會知道?」
「物實小弟啊~」
在原小姐用「小弟」稱呼我。雖然對方的年紀應該比較大,這麼稱呼我不算奇怪,但以初次見面的人來說,感覺是在裝熟。
「你是會使用手機行事曆的人對吧?」
「會啊。所以呢?」
「我偷看了那個。」
「偷看?怎麼做?」
「就像這樣。」
她邊說邊遞出類似智慧型於機的東西。在那個螢幕中,直接顯示著我的手機畫面。我驚訝地取出自己的手機,隨著我開啟行事曆,她的智慧型手機畫面上也跟著改變,那裡正即時顯示出我手機畫面的內容。
「我很擅長這類事情喔。」
在原露發出「嗚呼呼~」的聲音笑道。
我則是大吃一驚,看來她是使用了神秘的技術偷偷將我手機的畫面看光光了。這聽起來像是在開玩笑,超級駭客之類的完今是動畫和輕小說世界的居民啊。如果不是先前曾從茶水那邊聽說有真正的超級駭客存在,我絶對不會相信這種事吧。
我回想起茶水說過的話,以前茶水曾宣揚過這個輕小說角色集團的豐功偉業。其中大量出現諸如over或December這類讓人覺得丟臉的名字,但是仔細想想,正跟茶水一同做研究的似乎就是這位answer小姐。
也就是說,在我眼前的她,就是茶水網路上的工作夥伴羅?
那麼,這個人為什麼不是去找茶水,而是在我面前現身?
「嗚呼呼呼呼……」
在原小姐毫無脈絡可循地突然笑出來,好恐怖。
「那個,所以你想說什麼?」
「要進入主題了?不閒聊一下嗎?是說啊,我很久沒有跟年輕的男孩子獨處聊天,所以想多享受一下呢……或著說是想要吸收精華……」
精華是什麼啊……
雖然不太清楚那到底是什麼,但是我隱約覺得絶對不能被吸走。
「因為我沒什麼時間,請你直接講主題……關於剛剛說的事……」
「紫的事情對吧?」
她很乾脆地同答。
沒錯,我之所以接受這名可疑人物的邀請還跟她來這裡的理由,就是因為她在我家玄關前說的那句話。
『關於紫的事情,我有話要跟你說。』
也就是說,這個人跟紫小姐應該有某種關係。
「你口中關於紫小姐的事情究竟是什麼?」我直接問道:「你認識紫小姐嗎?」
「是啊,我認識她,跟她非常熟。關於紫的事情,我無所不知喔……不,這樣講太超過了,不過我幾乎都知道。」
「我知道這樣問很失禮……但你們兩位是什麼關係?」
「這個嘛,我們是一家人。」
怎麼聽都是謊話,不,是怎麼聽都無法相信。第一,如果她們是一家人,為什麼會用姓氏稱呼對方?
實在太可疑了。不,真要說起來,這個人打從外表就很可疑,雖然隨便就跟著她走的我說這種話也很怪,不過,別跟這個人扯上關係說不定比較好。
快點問出詳情吧,如果她講出什麼詭異的內容我就立刻離開。
「那麼,關於紫小姐的事情是……?」
「在講那個之前,我有件事得先跟你確認一下。」
「……是什麼?」
我抱持警戒。
在原小姐雙手交握地問道:
「讓物實小弟指導小說寫作技巧的紫,是什麼樣的人?」
「什麼?」
「我希望你告訴我她的樣子,例如相貌、打扮還有髮型。」
一開頭就很奇怪。她才剛剛說非常瞭解紫小姐的一切,卻要我描述紫小姐的樣子。
「果然你根本就不清楚紫小姐的事吧?」
「我知道啦,呃……眼睛又圓又大、皮膚很白、留著褐色短髮、頭圓圓的對吧?」
「……是這樣沒錯。」
大致上正確。
我越來越搞不懂了,這個人到底認不認識紫小姐?
接著,在原小姐指著自己的耳朵附近問:
「她這附近有沒有戴著某種東西?」
「某種東西?不,什麼都沒有啊,應該說我根本看不到。紫小姐的髮型會把耳朵遮起來,這點你應該也知道吧?」
「果然是耳朵嗎……」她突然心不在焉地低聲說道。
「那個,不好意思,你在說什麼?」
「想知道嗎?」
在原露微微露出的眼角和嘴巴顯露笑意。
「想知道的話,你得幫點小忙才行。」
2
平安夜的下北澤南口商店街裡人來人往。
在街頭敷賣蛋糕與炸雞的叫賣聲讓大街充滿活力,世間大概沒有比這種時候更加有聖誕節氛圍。
我在途中的路邊攤買了巧克力蛋糕。雖然尺寸不大,但好歹是圓形的。蛋糕上還裝飾著聖誕老人和馴鹿,是相當正統的聖誕節蛋糕。
包包裡放著聖誕節禮物。
把這個交給她時,她究竟會露出什麼表情呢?我邊想著以前好像有歌曲出現過這種歌詞,邊懷著幸福的心情走向咖啡店——原本我是這樣預定的,不過現在的我則是懷抱著難以形容的惡劣心情,腳步迅速地通過商店街。
「純喫茶Magazine」則是呈現跟平安夜的喧囂無緣的靜謐。
打開開慣的大門,聽見聽慣的鈴鐺聲。
在店內的深處看見看慣的紫小姐圓圓的頭。
走到坐在往常位置的她身旁,我停下腳步。
她坐在位置上抬頭看著我。
沒有任何改變,是跟平時一樣的紫小姐。
她桌上放著一疊影印紙,左上方用彈簧夾固定住。那疊紙的最上面一張一片空白,什麼都沒寫。
「紫小姐,那是什麼?」
我指著那疊紙問道。
「是原稿喔。」
「咦?原稿?難道說……」
「跟上星期說的一樣,我試著寫了小說。」
我瞪大眼睛。
「已、已經寫好了嗎?」
她點點頭。
試著寫了小說——雖然說得簡單,不過才經過一個星期,也就是短短七天而已喔。那疊影印紙大略看來有兩百張,雖然不知道一行幾個字、一頁幾行,但是假設那份稿子的格式和翻開的書頁一樣,光是這樣就相當於四百頁的長篇小說。如果這真的是在一星期內寫出來的,速度實在很快。話說回來,我很清楚紫小姐不是會對這種事情說謊的人,所以她說是在一星期內寫出來的,那肯定是在這星期寫的。
我將目光放到純白的封面上,那裡什麼都沒寫,真的是一片純白。但是,那個A4尺寸的白色長方形,過度強烈地刺激著我的想像力。第二張紙上,究竟有什麼樣的字句在等著我呢?
這是紫小姐的小說處女作。
這是讀過五萬本書,卻幾乎沒有寫過文章的紫小姐初次動筆寫出的長篇小說。
我變得非常想要閲讀放在我眼前的原稿,就跟最喜歡的作家其新作就在面前一樣,身為一名讀者的我感到非常興奮。
「能給我看看嗎?」
聽到我的問題,她露出抱持強烈決心的表情點頭。
沒錯,我非常期待的那份稿子,對她來說也是一生一次的重要勝負;如果那是她的第一本小說,那種感覺將會更加強烈,這讓我也緊張起來。必須認真閲讀才行,因為我是紫小姐的第一位讀者。
這麼一來,我希望能早點丟掉多餘的煩惱。
「那個,紫小姐。」
「是。」
「不好意思。」
我一說完,就將手伸向她的臉。
紫小姐驚訝地瞪大眼睛,身體也緊張得晃動一下。啊啊,嚇到她了,之後要好好跟她說明並道歉才行。
我就這樣輕輕撥開紫小姐的頭髮。
她的耳朵——
戴著耳塞式的耳機。
我的動作瞬間停下來。
……咦?
紫小姐她……
被我看到耳機的紫小姐……
她露出彷彿世界末日來臨的悲傷表情,接著流下眼淚。
「對不起……」
她拿起背包和原稿站起身直接離開咖啡店。
被留下的我,完全不明白眼前發生什麼事,只能拿著放了聖誕禮物的包包和蛋糕站在原地。
3
我動作迅速地通過車站閘門,急急忙忙同到駒場的家庭式餐廳。
店內,在原小姐依然在先前的座位上等我,我離開餐廳時,她說:『我會黏在飲料吧旁邊,要回來喔。我原本沒有打算回來,完全不想悠哉悠哉地回來這個怪人待得地方。
但是現況卻讓我不得不回來。
前往「純喫茶Magazine」前,她委託我做一件事。
『你幫我看看紫的耳朵上有沒有戴東西好嗎?把她的頭髮撥開來看一下。因為用問的她應該會拒絶,所以你迅速撥開來看看就好。』
結果,紫小姐的耳朵上戴著耳機。
而且耳機被看到之後,她就哭著離開。
完全無法理解現況的我,只能回到這個人待的地方。
我將紫小姐的耳朵上戴著耳機的事情告訴在原小姐,接著逼問她: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看來我猜對了。」
「麻煩你詳細跟我說明一下……你到底知道什麼?你到底是誰?跟紫小姐是什麼關係?請用我能理解的方式重頭開始告訴我。」
「嗚呼呼呼呼……」
她邊笑邊站了起來,還張開雙手擺出類似鳥的姿勢。這間店跟「純喫茶Magazine」不一樣,店內客人非常多,所以相當顯眼。不過她彷彿完全不在乎這種事般說道:
「我就回答你吧!你問為什麼?嗚呼呼呼呼~因為我是【最後的解答者】、【answer answer】的在原露。賭上這個稱號,我會授予你獨一無二、宛如金科玉律的『答案』。」
她再次「嗚呼呼~」地笑完後,放下手坐回位子上,看來她站起來不是為了做些什麼的樣子。
「……你就不能處理一下那個綽號嗎?」
「『處理一下』是什麼意思?」
「不,該怎麼說呢……例如改成不會讓人覺得丟臉的名字……」
「咦?」她的眼角眨了幾下。「咦……那個,難道說這個名字不夠帥氣嗎?這是我相當努力想出來的……花了四天想出來的喔……咦?難道說……完全不行?」
「也不是說不行………………只是很差恥……」
聽我這麼說,【answer answer】小姐發出「啊啊……」的聲音,難過地張大嘴巴。
「怎麼會……我覺得很帥、超級帥氣,還幫『巴別塔』的其他人也取了類似的名字……並在暗中操作讓這些名字顯示出來……難道說大家很火大?其實大家都覺得『拜託饒了我』吧?那個,物實小弟,名叫【beaver eater】很羞恥嗎?」
這個名字與其說是羞恥,不如說是讓人完全搞不懂意思。「吃河狸」是想表達什麼?
看來那個輕小說集團的名字,全是這個人獨自想出來的,而且很有可能正如本人所擔心的那樣,大家都覺得很討厭吧。
「這麼說起來……小ever有一次更改了名稱,我原本以為是他打錯就改回來……原來那是因為討厭啊……怎麼辦?我得跟大家道歉才行……」
她整個人變消沉了。
「那個,大家說不定沒那麼討厭喔。」我隨口安慰她。「我的品味相當奇特,說不定世人覺得那樣的名字很帥氣。」
「也、也對,還不確定嘛,還是有大家其實很喜歡的可能性存在!」
「所以說,在原小姐要告訴我的『解答』是……?」
「啊,對,我想起來了。」
她再次拿出類似智慧型手機的機械,手指在畫面上輕快地操作起來,但動作卻又突然停止。
「那個,我接下來之所以要告訴你解答的原因,並非身為【最後的解答者】或【answer answer】的關係。所以說,你不用那兩個名字稱呼我也無妨,直接叫名字吧,用普通的稱呼就好。」
看來她完全失去自信了,我似乎做了壞事。
叮嚀完後,她再次觸碰機器的畫面,接著將智慧型手機放到桌上,把畫面秀給我看。
畫面上是紫小姐的大頭照。
「紫依代是這名女孩對吧?」
「是她沒錯……」
「明裡大學文學部的二年級學生,目前獨自住在大學附近,老家在神奈川縣,沒有兄弟姐妹。」
我不知道紫小姐是否有兄弟姐妹,除此之外大致上都是我知道的資料。
「物實小弟教這孩子怎麼寫小說大約四個月左右吧。」
「沒錯。」
「但是,我所知道的紫,其實不是這孩子。」
「咦?」
我驚訝地眨了眨眼睛。
「跟物實小弟學習寫作小說的紫雖然是這孩子,卻也不是這孩子。」
完全搞不懂。
這個人到底在說什麼?
「這段時間裡跟物實小弟學習小說寫作的紫依代小姐,當然是紫依代小姐本人。但是寫粉絲信給你,說希望你教她怎麼寫小說的紫,也就是真正的紫,其實另有其人。」
「真正的……紫小姐?」
「我現在就開始說明。寫粉絲信給物實小弟的是真正的紫,跟物實小弟用電子郵件來往的也是真正的紫。然後,在小說教室跟你見面的女性是紫的替身,不過在小說教室裡跟你對話的則是本人。」
聽完說明之後,我反而更加困惑。
到底是什麼意思?
跟我見面的是替身?
跟我對話的卻是本人?
在原露指著自己的耳朵說:
「也就是說,真正的紫請明裡大學的學生紫依代當代理人,透過紫依代戴著的無線麥克風聽你說話,然後透過無線耳機指示紫依代要怎麼回答,用這個方法在跟你對話。」
「咦……」我發出相當呆滯的聲音。「指示她……要怎麼回答?」
「沒錯。物實小弟先開口說話,然後聲音會傳人麥克風對吧?在麥克風另一頭的真正的紫聽到之後,就講出回答,而在現場的紫依代小姐則從耳機聽到內容後再回答你,這麼一來對話就成立了。所以說,在她回答前應該會出現一段空檔吧?採用這種做法的話,她不可能立刻就做出反應。」
同答前的空檔
回答前的……空檔嗎?
的確是有,但這也不算什麼啊。在回答前會有一段空檔,這是從我初次見到紫小姐就存在的狀況,我一直覺得這是她獨特的講話節奏。
「除了麥克風外肯定還有攝影機。單憑聲音判斷,肯定會在一些地方出現誤差。最近的攝影機都很小,也能夠簡單地架設,例如裝在原子筆、領帶或是胸花之類的東西上。所以說,真正的紫也有看到物實小弟。」
邊聽在原小姐說話,我邊一一回想。的確是有幾條線索。
不,但是……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真正的紫小姐,要做這麼麻煩的事情?不用這麼麻煩地透過代理人,麥克風和耳機與我對話,直接跟我見面不就好了?只是想學習怎麼寫小說,有必要躲起來不露面嗎?」
「很簡單。之所以沒有直接跟你見面,是因為紫有不能直接跟你見面的理由。」
「理由?」
「我當然知道那個理由,因為我是最後的解答……」
在原小姐邊說邊打算站起來,不過又立刻醒悟並重新坐回位置上。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嗯。我沒什麼了不起的,只是普通的在原露,你可以直接叫我『在原小姐』無妨。」
「那個……可以告訴我嗎?真正的紫小姐不能直接跟我見面的理由。」
「對了,嗯,我現在就告訴你答案。」
在原小姐喝了一口裝滿玻璃杯的奶精,調整一下呼吸。
我等待著她開口。
「我啊,很喜歡看小說。」
在原小姐突然說起毫無關連的內容。
「從以前就很喜歡,算是看了相當多,物實小弟寫的小說我也全都看過。物實小弟的小說裡最棒的就是角色,我很期待你的新作喔。」
「那還真是感謝你……」
我雖然感到困惑但仍做出回應。她這段話應該跟主題有關吧?
「所以說我真的閲讀過很多書,大概有五萬本吧。」
我眨了眨眼睛。
「五萬本嗎?」
這是她——紫小姐說過的數字。
「啊,請不要誤會,這是因為我看書的速度很快,絶對不是因為實際歲數比外表還大所以才看了那麼多書喔!我才二十來歲!知道了嗎?真的嗎?真的哦?那就好……總、總之就是這樣,我相當喜歡小說,也看了相當多書。那麼,我覺得物實小弟應該能懂,在看過大量的書之後,就會想要閲讀『那個』,對吧?」
「那個是指……」
「『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說』。」
在原小姐很乾脆地回答。
「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說」
「那麼,物實小弟,如果想讀『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說』,你覺得該怎麼做才好?」
我皺起眉頭。
就算問我該怎麼做才好,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如果身為作家,只能努力去寫出那樣子的作品;如果身為讀者,只能等到那部作品完成。但是,我覺得在原小姐所問的並不是指這個。
不知道答案的我搖了搖頭。
「我是這樣想的。」在原小姐喝了一口奶精後說道:「所謂『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說』,並不是現存書籍中最有趣的那本書,而是感覺會更加超越一切的書。那是非常厲害的小說,無法想像的小說。」
在原小姐說出跟付白小姐一樣的話。
關於這點我也持相同意見。
「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說」,肯定是超越小說的小說。
「想要閲讀那種超越一切的小說該怎麼做?真要說來,那其實是非常簡單的事。只要用歸納法去思考,不論是誰最後都會得出同樣的結論吧,因為那個方法最快、最確實也最妥當。那麼,讓你久等了,物實小弟。這就是『答案』。」
在原小姐僅在嘴上露出微笑。
「想閲讀超越一切的小說,只要製作出超越一切的作家就可以。」
……嗯?
咦?
她說什麼?
製作?
製作作家?
「真正的紫啊,是我為了讓她寫出『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說』而製作出來的人工智慧(AI),名字叫『MURASAKI』。」
4
「最先製作的是當成腦的裝置,也就是『硬體』的部分。別看我這樣,我的技術很不錯,結果完成相當厲害的東西喔,雖然這樣講會變成老王賣瓜啦。特別是神經細胞三次元組成的替代方法,算是我最有自信的部分,這可是創新的發明。嗚呼呼,那真的是充滿革命性,擁有向世界發動革命的力量喔,想聽嗎?不過物實小弟不怎麼喜歡這類技術相關的話題吧?如果是茶水小弟,我想他肯定會興奮到腦袋幾乎要燒掉。好啦,總之既然克服硬體方而的技術問題,之後的進展就快了。比起我們的神經細胞,半導體的傳導性能更好,而且越是向上累加,性能就越好這點實在是超好玩的……所以我就得意忘彤地拚命增加容量,搞到體積過度膨脹,最後的結果是只好整個搬去鄉下……抱怨的部分就先暫且不提,總之,最後的結果是我完成了比人腦性能更好的『人工頭腦』。」
「等等!請等一下。」
我打斷在原小姐的說明。
「AI……是指那個嗎?」
「只說『那個』我哪知道你是指哪個?不過應該就是那個AI沒錯,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工智慧。」
「不,但是……那種……」
「那種?」
在原小姐歪著頭,我則邊思考邊硬是把話說下去。
「人工智慧……那種東西怎麼……」
「你該不會想說怎麼可能存在吧?物實小弟好歹曾是東央大學的學生喔。」
「不,我不會說不存在……但是我不覺得會有性能強大到能取代人腦的東西……」
我老實地說出自己的感想。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這裡是現代的日本,不是未來的科幻都市。想完成哆啦A夢至少還要花一百年以上的時間。在原小姐說的內容太過脫離常軌了。
當然東央大也有在研究人工智慧的講座,而且肯定是在進行國內最頂尖、在世界上也是數一數二的高等研究。不過,就連那個講座距離要開發出能與人類匹敵的AI都還有很長的路得走。
「好啦,我大致上知道物實小弟究竟在想什麼。」
在原小姐一副沒什麼大不了地低聲說道。
「東央大在日本確實是成績最好的大學,就全世界的觀點來看設備的等級也很高,我覺得那是一間在進行有趣研究的學校。不過,東央大的技術為世界頂尖只是幻想。在這方面不只是東央大,就連世界排名第一的諾歐魯大學也一樣。我覺得『大學研究所的技術位於世界的頂端』這種謊言,還是早點訂正過來會比較好喔!能不能製作出高性能的AI純粹只是『技術』的問題。做不出來的人就是做不出來,做得到的人就是做得到,而我就是做得到的人。」
在原小姐接二連三說出正確的理論。
當然,我也不覺得我們大學的技術是全世界最頂尖的,也知道世界上至少有五萬種我不知道的技術。不過,當那種技術突然出現在眼前,我只會感到困惑。
「我不會要你完全相信。」在原小姐露出溫柔的微笑。「不過,至少聽我說到最後,要不要相信就等你回去再慢慢決定吧。」
我點點頭。
總之,既然聽了就要聽到最後。
「那麼,既然『硬體』完成了,接下來當然要製作『軟體』。這時候只能選擇普通的『學習』模式,因為目的是要她寫出讓我閲讀起來會覺得有趣的小說,如果她擁有的感性跟現在人類相差太多我會很困擾。話說回來,若只是普通地成長我也很傷腦筋。這時候就要做巧妙的調整……總之,她的思考方式能符合目前人類的延伸會是最好的結果。所以我只給予她最底線的基礎格式,然後輸入大量『書』的資料,也就是讓她閲讀大量的書,看了大約五十萬本左右。因為只是輸入檔案而已,所以花不了多少時間。」
「五十萬」這個數字比我從紫小姐口中聽來的閲讀量多了十倍。
「畢竟在這個世界上,要有多少本書就有多少本,而且我也不著急,曾經想說慢慢來就好……」
「曾經想說慢慢來就好?」
「但在不久之前,她開始做出一些出乎我預料的事。」
在原小姐用那雙不清楚到底看不看得見的雙眼仰望天花板。
「雖然都是沒什麼意義的行為,例如擅自確保硬碟的空白容量,但又完全不使用確保的容量,還有偶爾會把讀取過的書籍資料重新讀取。我一開始以為出現故障,但是整體來看運作又很正常,所以我就試著放置不管。應該說她已經過度自我組織化,早就過了我能直接調整架構資料的階段,所以我嫌麻煩就選擇旁觀……然後,一段時間後看到她又變乖,我想說觀察作戰成功了。但意外的是……」
「意外的是?」
「沒想到MURASAKI啊,竟然漂亮地做出我沒能看穿的檔案偽裝,在背地裡偷偷跟物實小弟取得聯繫呢。」
我差點把咖啡灑出去。
「也、也就是說……在連開發者都不知道時,AI擅自寫了粉絲信給我……嗎?」
「就是這樣。很厲害對吧?超厲害的吧?」
「很厲害,真的很厲害……不過,我一開始收到的粉絲信是手寫的喔,你不會說那是AI用手寫的吧?」
「不是親手寫的,而是『請人寫的』。MURASAKI啊,似乎是在網路上刊登廣告,僱人來打工幫她寫信。」
我再次差點把咖啡灑出去。
「打工?」
「沒錯。所以啊,紫依代小姐也是在做類似的打工。等我依序拆穿偽裝的資料後,就找到收發電子郵件和匯款的痕跡。所以是MURASAKI支付金錢,請紫依代小姐來打下當代理人。她肯定也沒有見過MURASAKI本人吧,最近的孩子都沒什麼危機意識呢。我覺得應該是因為名字一樣是『紫』MURASAKI才選上她,再來就是她是一名美女吧。要釣物實小弟上鈎,選個美女會比較好。」
打工?
竟然是打工?
紫依代小姐只是在打工?
我的腦袋全速運作著拚命整理目前的狀況。
眼前的這名女性說,被僱用來打工的我,透過打工的紫依代小姐,在教導AI怎麼寫小說。
如果是這樣。
我包包裡的禮物——
究竟該交給誰才好?
「總之,」在原小姐不顧我的困惑,繼續把話說下去:「MURASAKI似乎打算瞞著我做某些事情。」
「……某些事情是指什麼?」
「我完全不知道。」
「所以這算是她失控了嗎?」
「我不覺得這算是失控喔。雖然不知道她的目的,不過這些行動都很有邏輯性,因此她應該是用她自己的邏輯在思考事情。只是MURASAKI還沒有『自我意識』,所以……」
「咦?」我反問,「沒有自我意識?」
「沒有喔。」
「可是,這樣不是很奇怪嗎?沒有自我意識為什麼會擅自行動?」
「這不是『能夠獨自行動就擁有自我意識』這麼簡單的事。就算是連續的機械性動作,只要複雜度提升,就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也會覺得這一連串列動中彷彿有意識或感情存在。我們所定義的『自我意識』這種東西,是非常微妙而且模糊的概念。不過就算撇開那種模糊性不談,現在的MURASAKI也肯定沒有『自我意識』,這點我可以斷定。假設『自我意識』的參數為零到一百,超過三十後就有貓咪等級的自我,四十之後則是有猴子等級的自我,而超過五十後就擁有人類等級的自我,那麼,目前的MURASAKI大概只擁有五到十左右的資訊量。正確一點的講法,是目前MURASAKI的自我意識還不足,雖然能做出我的命令以外的行動,卻沒有高等的意識。」
在原小姐非常直接地斷言。
「身為AI的MURASAKI跟小嬰兒不一樣,她沒有五感,能夠取得的資訊無論如何都會受限,我給予她的只有用來學習的基本演算法,以及日文這個語言體系最底線的基礎而已,頂多再加上五十萬本小說的內容。這些資訊量根本不足以讓她萌生自我意識。」
「但是……」
我回想紫小姐的事情,至今在小說教室裡發生的對話也一一在腦中浮現。如果一直都是AI在跟我對話,我實在無法相信她沒有自我意識。
「實際上跟我說話的不就是AI嗎?如果能在聽到我的話後指示要怎麼回答,那至少存在能跟我自然對話之程度的意識吧……」
「物實小弟,這就是所謂的『中文房間』(註:由約翰·稀勒提出的思想實驗,藉以反駁「強人工智慧(Strong AI,具備與人類同等智慧或超越人類的人工智慧)」。)喔。雖然無法理解意思,不過光靠處理符號也能進行對話。不對,是『能夠讓對方覺得對話成立』。」
彷彿在教導我一樣,在原小姐接著說下去。
「這麼說可能會讓你覺得不舒服,但是用邏輯來架構能欺騙物實小弟之程度的人格,並非是那麼困難的事。那只是依範本所製作的假人格,並非在MURASAKI中萌生、屬於她的自我意識。而是在她為了某個目的所做出的行動中,迫於必要所準備的假想意識,是用來當成道具的面具。」
在原小姐說,那是假想意識。
跟我對話的紫小姐,只是個虛假的人格嗎?
那是為了欺騙我所製作出來的偽造人格?
「MURASAKI啊——」
在原小姐從桌上用力探出身體。
「她一邊欺騙我一邊跟物實小弟取得聯絡,在欺騙物實小弟的同時學習寫小說的方法。這些行動肯定都有一個目的,因為身為AI的MURASAKI、還沒有自我意識的MURASAKI,不會做出沒有目的的行動。物實小弟,我就是為了調查那個目的才過來這裡。為了達成這點,我想要收集情報。你可以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自己指導她的事情,全都毫不保留地告訴我嗎?」
「我指導她的事情……」
我再次從頭到尾地回想一次,但是就算再怎麼回想也沒有頭緒,因為我指導她的就只有一件事。
「我教她的,就只有寫小說的方法。雖然在那之中包含各式各樣的事情,但是全都可以用這句話來概括。所以……她的目的終究是『學習寫小說的方法』吧?並不是背地裡有什麼企圖,純粹是想要學習寫小說的方法……」
「如果是這樣,那果然很奇怪。」
「咦?」
「那個,你不要生氣喔!假設她明明想寫很厲害的小說,首先來找物實小弟學習不是很奇怪嗎?」
關於這點——
我也覺得真的是這樣。
功力比我厲害的作家滿銜都是,為什麼她會找上我呢?該不會是覺得我很好騙吧?
「應該是隨便挑選的吧……」
「這對MURASAKI來說反而很困難,那孩子最不擅長的就是『隨便』。她從無數的小說家當中選擇你,肯定有她的理由。所以我的想法是這樣:MURASAKI明明想學怎麼寫小說,卻刻意去找身為新人作家的物實小弟實任很奇怪,也就是說,MURASAKI有可能不是為了要學習怎麼寫小說。」
「不是為了要學習怎麼寫小說……那她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們從整體的角度來思考吧。物實小弟能依序把你教導MURASAKI的事情,詳細說明給我聽嗎?你在這四個月內,究竟跟她做了什麼?有做什麼色色的事嗎?」
「才沒有呢……」
「但就算做了色色的事情,靠麥克風和攝影機也很難傳達給MURASAKI知道吧。」
「不……我真的只有從頭講解寫小說的方法而已。一開始的三堂課是講解情節與結構,接下來是編寫故事的技巧,之後是去大學的校慶遊玩。」
「大學校慶啊?跟男孩子去大學的校慶,真色……」
在原小姐「哦」了一聲並嘆一口氣。
「一點都不色好嗎!」
「啊!難道MURASAKI是為了做色色的事情才來找你的嗎……不過這樣也說不通……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最近終於講到角色的事……」
「角色?」
「對,就是角色設定。」
在原小姐「嗯、嗯」兩聲之後歪著頭思索。
我也沒有繼續說下去。
剛剛說的話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角色的事情……關於角色設定
「在物實小弟的小說中,寫得最好的就是角色喔。」在原小姐仰望著天花板說:「我非常喜歡這點,就算客觀來看也覺得很棒。我認為物實小弟很有塑造角色的才能。」
「我的責編也這麼說,紫小姐同樣講過這種話。」
「物實小弟,我說啊,該不會就是這個吧?」
「咦?這個是……」
在我打算反問的瞬間——
腦中有種一切都連接上的感覺。
那是情報全都連接起來的感覺。A和Z連結住的感覺。
是什麼?
現在連接上的究竟是什麼?
我硬是讓腦袋冷靜下來,接著在腦中依序堆疊目前擁有的資訊。
紫小姐是來學習小說的。
而她最熱心請教的,就是關於角色的事情。
她真正想要知道的事情是——
設定角色的方法?
她正打算塑造角色?
然後她——
沒有自我。
「MURASAKI小姐,正打算靠自己的手,塑造出自己的自我意識(角色)嗎……?」
5
才剛講完,我就覺得這實在很蠢。
靠自己製作自己的自我意識,這根本本末倒置。
但是,我的理性表示這一點都不蠢,而是很有可能的事。
優秀的角色會做出連作者腦中都下曾想過的事。
那種角色是從作者和讀者的腦中獨立出來的一名人類。
這是我自己親口教導過她的事情。
「是這個啊。」在原小姐簡單地回應。「我雖然無法想像自我意識不足的AI會為了什麼目的行動,不過,如果行動目的是『自我意識』,事情就很單純,我也能理解了。無論做什麼最初都需要那樣東西——我思,故我在。」
我幾乎沒有在聽在原小姐說的話,而是拚命讓想像力奔馳。真的辦得到嗎?真的能靠自己製作自我嗎?我所指導的內容真的是這樣嗎?
「物實小弟,你已經把塑造角色的方法都教完了嗎?」
「是的……我平時所用的方法已經全都教過一次。」
「那她肯定立刻就能做到。那孩子的思考速度非常快,畢竟我所製作的『超越人類的大腦』,性能會比我更強大嘛。」
「現在不是自誇的時候吧……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在原小姐一臉疑惑地歪著頭。
「不,因為……在原小姐所製作的AI將擁有自我喔!這不是很麻煩的事情嗎……」
「是很麻煩的事情啊。果然很厲害呢,我好想看喔。AI主動架構出來的自我,我真的超感興趣,好期待喔。所以,我打算在她完成前先等一段時間。」
在原小姐「嗚呼呼」地笑著,我則是皺起眉頭。
「這樣沒關係嗎?例如……造成危害之類的?」
「既然她會擅自寄電子郵件和調度金錢,放著不管可能多少會造成危害……不過,我們只要做到物質上的管理,應該就不會造成太大的損害。雖然她現在會藉由網路跟外界聯繫,不過這部分只要我好好監控網路,或者讓她斷線就不會有任何問題。如果這麼做了還會造成危機,最後便用實際的手段把整個系統關掉就好啦。不論是多麼未來的機器,只要拔掉插頭就無法運作。在這點上,擁有實體的我們絶對比較有利。雖然還有紫依代這種例子,也就是間接驅使人類這種方法,不過還是有其極限,畢竟無法操控的部分仍舊比較多,應該無法濫用。所以,只要她沒有能干涉現實世界的實體,我們就有太多方法能讓她沉默,所以不用太擔心。只要保持警戒、多加小心、隨時注意,然後滿懷期待地等著看就好。等著無法成為人工智慧的『人工智慧之工智慧』誕生。」
在原小姐邊說邊「嗚呼呼呼呼」地笑著。
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時,就覺得:糟糕,這個人好像很可怕。
現在我總算瞭解——
這個人是真的很可怕。
在原小姐表示,因為很抱歉造成我的困擾,所以不管什麼都好,能讓我選一樣喜歡的東西送我。
因為她似乎真的什麼都拿得出來,所以我很有禮貌地拒絶。聞言,在原小姐從自己的隨身物品中取出紅色的緞帶,用雙面膠貼在自己頭上,接著說因為是聖誕節嘛。這真的很恐怖,使得我無法開口吐嘈。
6
因為要談的事情已經說完,在原小姐似乎要同去了。這人真的是有如一團風暴。我們走出家庭式餐廳往駒場車站走去,外面已經是一片黑暗。
燈泡的光芒彩繪著路上的行道樹。雖然我幾乎忘記今晚是平安夜,但是街上充滿就算你忘記也會立刻幫你想起來的裝飾,真是太感謝了。
就這樣,我和紫小姐——我跟AI的小說教室,突然落幕。
我下個月似乎又要回去受補習班照顧。這其實沒什麼,不過就是在收入與生活層面上回到四個月前的狀態而已。但是撇開這個不講,內心就是有種難以釋懷的感覺。
回想起第一次跟她見面時的事情。
她曾說過,她想寫出「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說」,而我選擇相信她說的話。然而,那只是為了跟我學習塑造角色的方法所準備的理由嗎?
真不願意相信,因為她認真的態度、述說著想要寫小說時的眼神,都讓我想相信那是真心的。
然而,那雙眼睛卻不屬於她本人。
這讓我已經沒有可以相信的東西了。
「這麼說來,」走在我身旁的在原小姐突然開口。「茶水小弟也在這附近吧?」
「在喔,這個時間他應該在大學裡。」
「他的點子都相當有趣。雖然只是偶爾在『巴別塔』看到,不過我都會忍不住就出手幫忙呢。」
「要去見他嗎?」
「該怎麼辦呢?不過見了面也沒事要跟他說啊。」
「對了,具體來說你跟茶水的共同研究是在做什麼?」
「嗯?」
「你不是在跟茶水一起研究某種東西嗎?就連我開口問,那傢伙都不肯講,只說不久後就會直接給我看。」
在原小姐停下腳步。
咦?是我記錯了嗎?跟茶水一起做研究的不是answer而是beaver嗎?
「不是我!」
她邊說邊拿出那個像是智慧型手機的東西,接著迅速操作起觸控面板。她剛剛的動作其實也很快,現在則是剛剛的五倍快。
接著,動作突然完全停止。
「真的耶。」
「什麼真的?」
「我跟茶水小弟正在做共同研究。我找到某人利用我的名字,跟茶水小弟用電子郵件溝通的痕跡。」
「……誰啊?」
「在這世界上,能做到這種事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頭腦比找還要優秀的某人。」
短暫的沉默後——
我拿出手機打電話給茶水。
鈴響六次後切換成語音信箱,他沒有接;我再打一次,他還是沒接。那傢伙就算有帶手機,但只要在做別的事情就幾乎不會接電話。我打了第三次電話,在即將進入語音信箱前,茶水總算是接了起來。
「喂喂,是茶水嗎?」
『抱歉,我現在很忙,晚點再聯絡吧。』
「等一下!別掛!這件事很緊急,非常重要!」
『……是什麼事啦,拜託你快點講。』
「你之前說過你在跟【answer answer】做共同研究對吧?」
一旁的在原小姐發出「啊啊啊……」的呻吟聲蹲在地上,看來是那句話觸碰割她的心靈創傷,不過我現在沒空管這個。
「茶水,快告訴我,你到底在研究什麼?應該說,你……」
我在做出恐怖想像的同時問道:
「……在製作什麼?」
我能感覺到電話另一端的茶水有些猶豫。
但可能是我這股逼迫的氣勢傳達了過去,他乖乖地回答我:
『是機器人喔,新型類人類機體的原型機。雖然是小型尺寸,不過投入了很多全新的介面。【answer answer】提出點子,我則在這個講座將想法化為實體製作出來。』
這是理所當然的答案。
我的老巢,而茶水目前依然在學的講座——
「東央大學研究所,理工學研究科,資訊工程講座」。
這講座主要的研究題目是「機器人」。
『我現在正好在進行最後調整,電腦卻突然無法啟動……』
我跟他說會立刻趕過去便掛斷電話,接著把狀況傳達給依然蹲在那裡的在原小姐。
「是機器人。」
她抬起頭來。
「那是能在物質層面干涉現實世界的實體呢,這就有點危險了。」
7
我們急急忙忙爬上一號館的樓梯。因為要配合在原小姐的速度,害我相當焦急。
抵達位於四樓的講座、打開實驗室的大門衝進去後,就看到茶水正在和電腦的BIOS畫面苦戰。在那個後方,則是放著一個用金屬管製成的長方形框架。
直立在框架內部的,是個身高約九十公分的純白機器人。
包裹著流線型外裝零件的機器人,一眼看去彷彿是個大型公仔。應該是塑膠材質的外觀反射著燈光,綻放出漂亮的光澤;肩膀、手肘和腰等關節部位則是灰色,顯示那些地方的可動性;白色球形的頭部沒有鼻子跟嘴巴,只有兩顆大大的深紫色圓形雙眼。
「茶水!」
「為什麼這麼慌張……你旁邊那位是誰?」
「【最後的解答者】、【answer answer】的在原露小姐。」
在原小姐邊「嗚啊啊」地呻吟邊蹲了下去。
「……本人嗎?」
「應該是本人。比起這個,茶水,現在是什麼狀況?電腦無法啟動嗎?」
「嗯,對啊。」
茶水重新面向電腦:
「電腦無法順利啟動,雖然這只是用來調整和控制機器人的。你看,就在那邊,那就是我在電話裡提到的新型機器人。」
茶水指著白色機器人說
「已經完成了嗎?」
「硬體方面是完成了,零件之類的也幾乎都已調整好,不過跟軟體的配合則是剛要開始。彷彿是算準這個時間,這台電腦突然就壞了。」
「總之先把這個房間鎖起來會比較好。」
蹲在原地的在原小姐抬起頭,無力地低聲說道。
「要是讓她逃走可就傷腦筋。」
「逃走?」茶水歪著頭問。「呃,是指那個機器人嗎?這是不可能的事喔,因為還沒有灌軟體進去,它根本連一步都動不了。」
「應該接下來就會灌進去吧。茶水小弟,雖然那個機器人目前沒有連接任何線材,不過有無線傳輸功能吧?」
「的確是有……話說回來,你如果是【answer answer】應該知道吧?選擇用無線方式來傳輸檔案明明是【answer answer】的提案啊?」
「那個……抱歉,請不要用那個名字稱呼我……」
在原小姐越來越消沉了。我則是總之先照她的指示把實驗室的門鎖上,還順手在門前擺放幾張椅子以實質性的手段擋住道路。
「現在是怎樣啦,快點說明給我聽。」茶水說。
「那……我就邊做邊說明吧。」
在原小姐起身,要茶水讓座後就坐到電腦前面。她從自己的隨身物品中拿出一條線材,將疑似智慧型手機的東西接上電腦。
「好了好了。」
她將電腦重新開機一次,接著同時操作起手機的畫面和電腦的鍵盤。我完全看不懂她在做什麼,茶水也是一臉驚訝。既然茶水不懂,那我更不可能懂。
兩分鐘後,電腦的螢幕上出現作業系統的標題。
「啟動了……」
茶水拍手鼓掌。受到茶水的影響,我也跟著拍手。
「這也不是說我修好了還是怎樣啦,只是確認了電腦無法啟動果然是人為操作的結果。不,目前的情況大概不能算是『人』為。」
「人為操作……」茶水發問:「是誰把這台電腦弄故障的?是誰?」
「AI。」
在原小姐很乾脆地回答。茶水聞言先是瞪大眼睛,接下來似乎就自己思索起某些事情。這傢伙應該會比我更快理解現況。
啟動作業系統後,在原小姐再次敲打起鍵盤。先是出現了路由器的設定畫面後,熟悉的視窗就一 一出現。
「這是目前的傳輸量。」在原小姐指著螢幕說,上頭的數字正不斷改變而且持續增加。「如我所料,目前正在下載資料呢。」
「沒辦法阻止嗎?」我問。
「這個嘛……」
在原小姐用很難看見的雙眼仰望著天花板。
「是有幾個方法啦。一個是用實質性的手段停止傳輸機器,就是關閉路由器的電源。不過就算停用這個房間裡的路由器,對方改用電波範圍內的其他機器來代替的可能性很高。第二種方法是停止收訊方的機器,也就是打開那個機器人的外蓋把無線傳輸裝置破壞掉就好,這算是最確實的方法。第三種是我從軟體方面介入。雖然這要看對方採取了什麼樣的防衛手段,不過如果對上目前的那孩子,我十之八九不會輸。無論如何,只要我想阻止就肯定能成功。」
「……所以你不打算阻止羅?」
我一問,在原小姐就轉頭面向茶水。
「茶水小弟,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跟那個機器人打架,能打贏嗎?」
「這個……我能夠輕鬆獲勝吧。機器人沒有裝設能夠攻擊人的強力馬達,也沒有裝設會造成危害的危險零件,我想打倒它的話瞬間就能搞定。」
「這樣的話……」
在原小姐露出微笑說:
「我們就等等看吧,反正依目前情況來看,似乎不怎麼危險。大概再過十分鐘左右,檔案就能下載完畢。」
「……在原小姐,你是認真的嗎?」
她「嗚呼呼呼呼」地笑著。
「因為啊,會想看看吧?接下來要在那邊顯現的,是靠自己製作自己的心和身體,彷彿是神一般的孩子喔!」
8
螢幕上頭顯示的傳輸量數字不斷增加。
我們則是看著那個數字,以及在保存固定用的金屬框架中保持沉默的純白機器人。
「以前啊,」在原小姐開口:「我很喜歡的遊戲開發者曾這樣說過:『真正優秀的遊戲,甚至能讓製作者本人覺得新鮮和驚訝。』現在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我覺得那個人應該完全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
「是嗎?」
「那個AI啊,」茶水問:「到底是為了什麼目的才找上我製作機器人呢?」
「目的嗎……雖然我可以想到很多種啦。首先是有了身體後,能接觸的場所將會飛躍性地增加。畢竟有手有腳了,想去哪裡就能去哪裡,還可以觸碰任何東西,這點可是很強的。若是以科幻的角度來想像,她可能是想靠這個機器人來消滅我吧?只要我死了她就自由羅,這麼一來便能夠量產機器人,也能征服全世界的網路,讓這個世界受到機械支配等等。這算是人類發展過度所面臨的末路吧。」
不,發展過度的只有這個人,一般市民通常是處於被害者的立場。
「不過,靠這個機器人也不可能直接動手殺人吧。」在原小姐看著顯示在電腦螢幕上的機器人規格表。「頂多只能下毒而已。」
我從在原小姐身後閲讀機器人的規格表。
「感應器沒有左右對稱嗎?」我對茶水發問。
「是啊,因為用了太多稀奇的零件,有不少只裝在單手的感應器上,這也是answer小姐的提案……應該說是出於AI的提案才變成這樣……左手臂有幾個輸入用的介面,右手臂則是減少輸入裝置,強化機械手臂的機能。也就是說,會變成用左手臂調查,靠右手臂工作。另外頭部也是,裡面裝設的感應器比我至今製作的機器人還要多上數倍。」
我捲動設計書的畫面。
「壓力感應器……連角速度感應器都有。」
「裝了很多種東西喔。因為主動取得資訊和主動處理資料也是設計的概念之一。」
「主動取得、處理資料……」
聽到茶水的話之後,我腦中閃過一個小小的靈感。
難道說那個AI——
難道說MURASAKI小姐——
「啊。」
在原小姐發出呼聲。仔細一看,傳輸量的數字停了下來。
我們慌忙把臉轉向機器人。
機器人依然直立在那裡。
但是就在這個瞬間——
它的雙眼突然亮起來,那封深紫色的眼睛綻放出鮮艷、強烈的藍光。
「啟動了!」在原小姐站起身。
「啟動後眼睛會發光的設計也未免太古典了吧……」我開口吐嘈茶水。
「這種直覺式的介面很重要好嗎?沒有比這更簡單明了的啟動訊號。」
接著,我才覺得聽見了些許馬達的運轉聲,那股聲響接著變得越來越大聲。雖然機體依然直立在保存固定用的框架裡,不過可以看出兩隻手臂微微地抬起,看來動力已經傳達到全身的驅動零件。
在啟動了約三十秒後。
白色機器人的左腳往正前方踏出一步。
我吃了一驚。它重心的移動跟至今見過的機器人完全無法相比,動作非常流暢而且優美。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技術真的進步好多。
機器人在踏出第二步後,雙腳併攏停下腳步。它靠自己的腳,從保存固定用的框架中走了出來。
這是相當不現實的景象。機器人明明實際上就在眼前,看起來卻讓人覺得是3D電腦動畫。如果用攝影機將現場景象拍攝下來,不在場的所有人應該都會相信那是皮克斯做的動畫吧。
走出框架的機器人,毫無徵兆地將頭轉向左邊。
接著立刻轉向右邊。
機器人的頭微微擺動,每一次動作都會傳來微弱的嗡嗡聲。這次是稍微抬頭,接著又低頭。才剛想說它停下動作,立刻又動了起來。
我們觀察著機器人的動作,但是機器人只是微微擺動頭部,沒有做出其他動作。
「難道說……」在原小姐看著規格表說:「它可能陷入框架問題了。」
「框架問題?」我問:「現在嗎?」
框架問題。
這是當人工智慧直接面對現實世界發生的無限可能性時,將會陷入無限思考的問題。
我們在做某些事情時,完全不會去考慮無關的事。例如使用剪刀時,必須注意不要傷到手指,但是不必小心隕石墜落,所以我們不會去思考隕石的事情。
然而人工智慧如果沒有一一確認過所有可能性,就會不知道什麼是有關連的事情。但現實世界中有著幾乎無限的現象,而人工智慧在想做某件事之前,必須對交通事故、突發的地震以及其他無限的現象是否真的毫無關連做無限次的判斷,結果導致在人工智慧行動之前,就要耗費無限的時間。這就是AI的框架問題。
「但是,她在至今為止的行動中部成功克服了框架問題啊……如果沒有解決框架問題,在小說教室裡連跟我對話都有困難。」
「是啊,她在邊對紫依代小姐下達指示邊行動的時候都沒有問題,因為那時候的資訊來源只有麥克風和攝影機而已,也能夠使用MURASAKI的所有機能去處理資訊。但是,現在不一樣。」
在原小姐指著規格書的項目說明。
「那個機器人裝設非常多的感應器。跟僱用紫依代小姐當替身時相比,輸入的資訊量壓倒性增加,但處理機能卻相反地極端弱化。處理資料的不是MURASAKI的本體,而是靠下載好的程式和資料庫獨立進行,這麼一來容量就完全不夠了。」
在原小姐指著規格表上的硬碟容量說道。
「請不要做無理的要求啦……」茶水低聲回應:「很多零件都只是普通的市售品,怎麼可能裝得下那麼大的檔案。」
「也就是說,下載到這個機器人裡的不是MURASAKI這個AI的整體資料,而是只有一部分,能力當然也因此有所侷限。然而,輸入進來的資訊量卻倍增,最後就湊齊引發框架問題的條件。不過我實在不懂……為什麼會是這種規格呢?這樣實在太奇怪了。」
「什麼意思?」
「設計思想有所矛盾的意思。要增加感應器就必須強化處理效能才行,為了這點必須跟MURASAKI的本體做聯繫,但這樣得捨棄無線傳輸,改用頻寬夠大的有線傳輸方式。反過來說,如果想靠無線傳輸來獨立行動,裝設這麼多沒用的感應器也未免太奇怪。既然會因為多餘的資訊輸入引發框架問題,那只要有攝影機和麥克風就夠啦。裝設壓力感應器和溫度感應器根本毫無意義吧?」
在原小姐不解地歪著頭。
看來就連身為【最後的解答者】、【answer answer】的在原小姐都不知道答案
但是——
我知道。
我知道「答案」。
這不是因為我的演算法比較優秀之類的。
我能夠得到「答案」,是因為只有我有提示。
只有我知道關於她的事情。
我轉過身,拿起放在桌上的白色盒子和自己的手提包。
「茶水,你手邊有打火機嗎?」
「打火機?打火槍的話倒是有。」
「借我。」
茶水邊說:「喂,你想做什麼?別弄壤它喔!」邊把打火槍丟給我。
我拿著盒子和打火槍站到機器人面前。機器人的頭部發出「嗡」的一聲後停下動作,臉正對著我,巨大的藍色眼睛直盯著我看。
我用單腳把附近的椅子勾過來,將白色盒子放在椅子上並打開蓋子。
巧克力色的聖誕節蛋糕現出蹤影。
我拿出隨蛋糕附贈的細長蠟燭,插了一根在蛋糕中央,接著用打火槍點火,小小的火
焰隨即燃起。
這時,機器人動了起來。
機器人用跟剛剛一樣的流暢動作,踏著如同模特兒般的步伐直直往這邊走過來,前進兩步、三步、四步,一走到蛋糕前面就漂亮地停下腳步。因為蹲著,我的視線高度跟九十公分的機器人差不多高。
接著機器人邊發出嗡嗡聲響,邊往燭火伸出左手。
那是搭載了大量感應器,專門用來輸入資訊的左手臂。
她——
在用手感覺熱度。
我從手提包中取出包裹,當場拆開包裝。裡面當然是我買好的禮物——筆記本和筆的套組。
我翻開筆記本中間的頁數,遞給眼前的機器人。
只見機器人將伸向火的左手翻過來,把筆記本接過去。接著我遞出筆,機器人則用右手接下。
我看著她的眼睛問道:
「感覺如何?」
她拿著筆的右手優美地動了起來。
在筆記本上寫下短短的字句後,她將本子遞給我。
『很熱。』
下一秒,她雙眼的光芒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