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宅院時,梅長蘇已覺得全身發寒,氣力不支,勉強撐著,又安排了人隨時關注言闕的行動,這才放鬆下來,昏沉沉躺回到床上,向晏大夫說對不起。
對於他的道歉,老大夫是理也不理,為病人施針時也仍然沉著一張鍋底似的面孔,頗讓一旁的黎綱擔心他會不會把手中銀針紮到其他不該紮的地方出出氣。
就這樣臥床休養了三天,梅長蘇的精神方漸漸恢復了一些。
也許是下屬們刻意不敢驚擾,也許是真的沒發生什麼大事,這三天京中局勢甚是平靜,只有皇帝下了一道詔書,稱皇后患病,年尾祭典由許淑妃代執禮儀。
據宮中傳說,皇帝原本還是屬意越妃代禮的,不過越妃本人卻親自上書,稱位份在後,代之不恭,並提議按品級和入宮年限為准,推許淑妃執禮。
這份上書實在寫得理情兼備,彰顯氣度,令梁帝大為讚賞,親賜新裳珠釵,以為嘉獎。
消息傳出,委實讓譽王氣悶。
不過氣悶歸氣悶,這也是奪嫡之爭來回攻防時常會有的事情,一方並非大勝,另一方也沒什麼實質損失,年關當前,事務繁多,雙方都沒有再深入糾纏,更多撕咬。
蘇宅中當然也要準備過年,這個不是梅長蘇要操心的事情,且不說黎綱是內務好手,十三先生那邊也有宮羽周周全全地打點了幾車的年貨過來,大部分時下流行新巧的玩意兒都是全的,使得飛流基本上要每天從早忙到晚,忙著玩個不停。
其他諸如穆王府、譽王府、言府、謝府、統領府等等有來往的府第也有年禮送上門,連靖王也派了府中長史登門問安,送來些例禮。
所有的禮物梅長蘇大多只是看看禮單,便讓黎綱自己處理,連回禮都由黎綱一手安排,他根本不聞不問。
不過這其中卻有讓飛流大愛的一樣物事,便是穆王府所送的七箱煙花,個個筒身都有小兒臂粗,放出來絢麗異常,飛流每晚必放上半個時辰,結果還沒到除夕當天,就放了個乾乾淨淨,黎綱派人出去重新買,才發現人家穆王府送的是宮制煙花,市面上一概買不到的。
為了安撫飛流,大病初愈的麒麟才子離開床榻後提筆寫的第一封信,竟然是給霓凰讓她再代為多買十箱煙花的。
信送出後只有一天,拉運煙花的馬車就來到了蘇宅後門。
飛流大為歡喜,梅長蘇心中也甚是欣悅。
因為他寫信給霓凰,就真的只有穆王府再次送了煙花,並沒有譽王之類其他府第聞訊跟著順勢討好,這說明霓凰確是治府嚴謹,不相干的消息不會到處亂飛。
除夕很快就到了。
那場萬眾矚目的祭典,在事前明裏暗裏、朝上宮中引發了那麼多的爭鬥與風波,但在舉行的當天卻順順利利、平平安安,沒有發生任何意外的變奏,除了皇后缺席,越妃降位外,跟往年的祭典沒什麼大的區別。
祭禮之後,皇帝回宮,開始賜禮分燭,皇子宗室、親貴重臣都在引安門外跪領了恩賞。
按照往年的慣例,御賜的級別當以太子為尊,譽王次之,其餘諸皇子再次,其他宗室大臣們則按品級不一而同。
今年這個大規矩也沒怎麼變動,只是靖王在領受到與其他皇子同樣的年賜後,多得了一領圓羅銀鎧。
不過他最近的表現確實非常好,多出的這一點恩賞比起譽王所得的豐厚來說有珠米之別,因此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特別關注。
當晚咸安殿排開年宴,皇帝先去慈安宮向太皇太后請安後,再回殿中與嬪妃、皇子、宗親們一起飲樂守歲,並將宴席上的部分菜品指送到重要的大臣府中。
能在除夕之夜得到皇帝指賜的菜品,對朝臣們而言一向是無上的恩寵,不是聖眷正隆的人,一般都無此殊榮。
只是沒有人能夠想到,「賜菜」這項每年例行的恩澤,竟然也會引發不小的事件。
新年的京城之夜,,炮竹喧天,花紙滿地,家家守歲,滿城燈火。
熱鬧雖然熱鬧,但畢竟與元宵燈節不同,人人都呆在家裏與親人團聚,街面上除了小巷內有孩童們在自家門口點放小炮竹外,基本沒有行人蹤跡。
宮城內「賜菜」的內監,身著黃衫,五人一隊疾馳而出,在無人的街面上打馬飛奔,奔向散座在皇城四面八方的那些備受榮寵的目的地。
除了中間一名拿有食盒的內監外,前後圍繞著他的另四名同伴都手執明亮絢目的宮制琉璃燈,環繞宮城的主道兩邊也都挑著明晃晃的大紅燈籠。
不過比起白晝那無孔不入的光線來說,這些夜間的燈火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每一個陰暗的角落都照得清楚,高高的宮城城牆沉沉壓下來的,仍然是大片大片幽黑的陰影。
驚變就來自於這些黑暗,快的猶如無影的旋風,甚至連受害人自己也沒有看清楚那奪命的寒光是何時閃起,又悄然地收歸何處。
人體重重地落下,坐騎仍然疾奔向前,血液在冬日的夜裏轉瞬即涼,微弱的慘叫聲也被連綿不斷的「劈啪」炮竹聲所掩蓋,無人得聞。
絢爛的煙花騰空而起,其時,已近午夜,新舊年之交的時刻,連巡夜的官兵也停下了腳步,仰望夜空中那盛開的朵朵豔麗,全城的炮竹鼎沸,即將達到最高點。
梅長蘇拿著一支長香,親自點燃了一個飛流特意為他留下來的最大的煙花,沖天而起的光彈在黑幕中劃過一道焰痕,直竄入夜色深處,攸地爆裂開來,化為一幅幾乎可是炫亮半個天空的流雲飛瀑。
「過年了!過年了!」蘇府上下齊聲喧鬧,連一向沉穩的黎綱都不知從哪里拿出一個瑣呐,嗚啦啦地吹起了喜調。
幾個年輕的護衛則開始敲鑼打鼓,滿院亂跑。
「還是你們應景,這時候就該吹這個敲這個,要是撫起琴來,反而煞了風景。」梅長蘇一面笑著,一面回身到廊下軟椅上坐了,拈了幾顆栗子慢慢剝著,繼續觀賞滿天的煙花。
午夜的鐘漏終於嘀噠翻轉,全院上上下下已經集齊,連吉嬸也丟開廚房的大勺走了出來,大家由黎綱帶著挨個兒到自家宗主面前磕頭拜年,領了重重的一個紅包,這其中大部分人都是跟隨梅長蘇多年的貼身護衛,但也有那麼兩三個是一直呆在京城內從未在宗主手裏直接拿過東西的,激動地說不出話來,被前輩們揉著頭好一陣嘲笑,大家鬧成一團,歡快無比。
飛流按照在廊州時養成的習慣,排在了最後面走過來(因為他最小),踢開拜毯,直接在青磚地上一跪,大聲道:「拜年!」
「今年也要乖哦!」梅長蘇笑著說了一句,也拿了個紅包放在他手裏。
雖然飛流不知道這個包得紅通通的東西有什麼好的,但卻知道每年大家拿了它都那麼開心,於是也很應景地露出一個笑臉。
這邊拜完年,梅長蘇起身到晏大夫面前,也向他行禮恭賀,老大夫好象還在生他的氣,繃了繃臉,但怎麼也繃不過這個新春的氣氛,最終還是吹著鬍子笑了笑,朝梅長蘇肩上拍了拍,道:「別光說別人,你今年也要乖哦!」
「是。」梅長蘇忍著笑,轉頭看向院子裏,大家早就你跟我拜我跟你拜亂得一塌糊塗。
「吃餃子了!小夥子們都過來端!」吉嬸在院門口一聲召喚,人流立即向她湧去。
梅長蘇拉了晏大夫的手臂,帶著飛流三人一起先進了室內,這裏早就拼好了幾張大桌,上面果饌酒菜齊備,熱騰騰的餃子流水般一盤盤被端上桌,冒著氤氤的白氣,香味四溢。
吉嬸準備好了細蔥薑醋的小碟給大家蘸餃子吃,但小夥子們全都把小碟拋開,一人手裏拿著個大碗,飛流睜大眼睛看了,也跟著換成一個大碗。
「看來只有我們兩個老人家斯文,」梅長蘇悄悄跟晏大夫說了一句玩笑,被一指點在腰間,笑喘了一陣,提起筷子先在盤上沾了沾,眾人這才呼地一下撲上前,很快就把第一輪餃子搶得乾乾淨淨。
「搶什麼搶?投胎呢?」吉嬸雖然罵著,但眼看自己做的餃子這麼受歡迎,眼睛早笑成了一條縫兒,直接就把剛剛煮好的第二輪餃子連鍋端了進來,朝空盤子裏補。
一口直徑兩尺的大鐵鍋,滿盛著滾燙的開水和白生生的餃子,她空手端來端去毫不費力,要換一個場合早讓人驚詫地合不攏嘴了,可此時這間屋子裏都沒人多看她一眼,大家眼睛裏都裝滿了餃子,搶的時候有人拿著筷子連劍法都使上了。
「幸好他們還知道照顧老人家。」晏大夫看著這一群如狼似虎,笑著搖頭。
他和梅長蘇面前都單獨放了一盤水餃,不必加入戰團。
可是這樣看著,怎麼都覺得好象桌子上那其他幾盆似乎更香一點。
「來,飛流吃這個。」梅長蘇從自己盤中隨手挾了一個放進飛流的碗中,少年雖然搶起來天下無敵,可惜怕燙,吃的很慢,兩輪餃子下來,他還沒吃上十個,現在正是二三輪的空檔期,他只能瞪著空盤子發呆,讓人看了都忍俊不禁。
「宗主盤裏的已經不燙了,飛流,一口吞下去!」吉伯眯著眼睛慫恿著。
飛流果然聽話地端起碗,輕輕一撥,把整只餃子撥進了嘴裏,剛嚼了一口,眼睛突然撐大了一圈兒,嚅動了幾下嘴,吐出一個油晃晃的銅錢來,在桌上砸得清脆一響。
室內頓時爆發出一陣歡笑,好多隻手一齊向飛流伸過去要摸他,亂嘈嘈嚷著:「沾福氣!沾福氣!」
少年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本能反應一閃,人就上了房梁,立即引發了一場混亂的追逐,連吉嬸的第三鍋餃子上桌都沒能平息。
不過在並不寬闊的屋子,這麼多人拳來腳去擠著,竟沒有人打碎任何一件器皿,也沒人能成功地抓住飛流的一片衣角,最後還是梅長蘇伸手把少年召回到身旁,握著他的手讓每個人過來摸了摸才算休戰。
「要摸哦?」飛流像是學會了一項新規矩一樣,滿面驚訝。
「是啊,我們飛流吃到這個銅錢,就是今年最有福氣的人,所以大家才都想摸你一下的。」
飛流歪著頭想了想,突然道:「都沒有!」
滿屋子裏,只有梅長蘇知道他在說什麼,笑了兩聲道:「去年是藺晨哥哥吐銅錢,你都沒有摸是不是?」
「是啊!」
「那就是藺晨哥哥不對了,下次見到他,我們飛流去摸回來!」梅長蘇一本正經地建議著,屋子裏有認識藺晨的人,已經捧著肚子笑倒在地上滾。
飛流認真地思考了一下,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搖著頭道:「不要了!」
「快吃餃子吧,都快涼了!」吉嬸打了身旁幾個年輕人一下,把大家都又都趕回桌上,給梅長蘇的盤子裏換了新的熱餃子,勸道:「宗主,再吃兩個吧。」
「差不多了,」晏大夫攔阻道,「吉嬸,去把參粥端來,蘇公子喝完粥就去睡吧,雖是新年,也不要熬得太晚。」
梅長蘇也確實有些疲累,微笑著應了,慢慢喝完一碗熱熱的參粥,便回房洗漱安歇。
此時已進入後半夜,但京城中依然是喧囂不減,一片浮華熱鬧之下,沒有人注意到天空又開始飄起零星的雪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