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關於遠洋輪的申請被發送了出去,回復來得很快,答案卻並不理想:全部的船都在執行任務,要等任務結束,至少得等上一個月。

費倫考慮過自費雇傭一艘遠洋輪,但他還沒來得及實施,狄倫就先出現了一些小狀況。

在和愛羅伊不愉快的碰面之後,狄倫有很多天都只用很低的音量唱歌。一開始,費倫和同事們都以為他是不想再被愛羅伊聽到他們的交談,不久,小人魚撫摸咽喉處的動作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那裡不舒服嗎?」一天,費倫在他又一次按揉喉嚨時這樣問他。

狄倫點點頭,輕聲答道:「不舒服。」

這個回答讓研究員們如臨大敵。他們仔細檢查了小人魚覺得不適的部位,檢查的結果很簡單:聲帶充血,有輕微水腫。聯繫到幾天前狄倫尖叫的音量和時長,出現這樣的症狀並不令人意外。

費倫向小人魚解釋了產生不適的原因,也交代了需要注意的事項。

之後,他這樣安慰狄倫:「等你恢復了,我們就出發去新的海域。」

狄倫輕輕哼了一聲,表示明白。

這並不是什麼大麻煩,只要好好休息就能恢復。大家都以為小人魚的不適很快就會消失,但它卻持續得長得超乎意料,甚至當狄倫用正常音量唱歌時還會出現走調和破音。

「小傢伙這是進入變聲期了吧?」研究員們終於反應過來。

人魚的變聲期會持續多久,現有資料中並沒有準確的資料:在狄倫離開辛格海之前,他的姐姐們早已開始變聲,而現在,脫離變聲期的小姑娘才只有一位。

變聲期的人魚需要注意什麼,大家都不知道。在參考過人類的情況之後,保證食物和睡眠的充足,以及避免過度疲勞被認為是必須的。

「既然這樣,你們就先不要急著離開了——遠洋旅行可是非常令人疲勞的。」以諾蘭教授為代表的芙愛維爾研究員們提出了這樣的挽留。

這其中或多或少存有著為愛羅伊爭取道歉機會的打算,不過費倫還是接受了:畢竟,小狄倫的健康才是第一位的。

狄倫對需要在芙愛維爾海多停留一段時間的決定沒有什麼異議。

他已經搬出了愛羅伊為他安排的「臥室」,那條價格高昂的鑽石項鍊費倫也沒再見他把玩過。小人魚的食宿現在都是在暗礁區,人工島的攝像機保證了愛羅伊不會輕易出現在那裡。

愛羅伊沒有在鏡頭前出現過,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

實際上,芙愛維爾海的主人在那天分別之後就陷入了沉寂。

費倫確信,愛羅伊應該聽到了狄倫想要離開芙愛維爾海的消息(諾蘭教授故意調大音量公放過這個資訊),但他什麼也沒做:沒有出現在狄倫的周邊,沒有新的道歉,也沒有表示歉意的禮物。

這樣的反應讓許多人都認為愛羅伊是希望狄倫離開的。

但是,在一個晚霞把海面染紅的傍晚,沉寂了好幾天的愛羅伊突然開始唱歌。

那是一首莫名其妙的、關於一條獅子魚的歌。

低沉而悠長的曲調裡,這條斑斕的獅子魚從一整個白天的昏睡中醒來,它抖動著自己巨大的胸鰭,氣勢洶洶地驅趕小魚。可憐的獵物被逼到珊瑚礁的角落,無處可逃。獅子魚張大嘴,突然收起所有的鰭條衝刺。獵物毫無懸念地被吞掉,獵食者又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周而復始。有時候,這個勇猛的獵食者也會偷懶,它會靜靜漂浮,等待不走運的倒楣鬼自己撞進嘴裡。在這片珊瑚叢中,這條獅子魚沒有天敵,它的毒素讓所有認出它的生物退避三舍。它吃掉了許許多多的獵物,留下了許許多多的後代。然後,某一天,這個囂張的傢伙靜靜地漂浮起來,它的嘴或許還張著,卻再不能吞吃食物——它死去了,留下斑斕的身體、帶毒的鰭條,成為他人的美餐。

這是芙愛維爾人工島所記錄到的第一首來自愛羅伊的長歌。當電腦譯出它的內容後,所有人都為之困惑。

這首歌長達一個小時,即使人魚使用的語言就是他們的歌唱,這樣的長度也實在過長了。如此長的一首歌,愛羅伊究竟想表達什麼?

沒人知道。

即使同是人魚的狄倫,也在研究員們的問詢前露出了迷惑的神情。

悠長的、不知所謂的歌唱在每個傍晚都會響起。

有時候它是關於珊瑚蟲的,那些柔弱的小傢伙是海底最堅韌的港灣,庇護著無數生靈;有時候它是關於魚群的,足以遮蔽陽光的魚群瘋狂遊竄,它被獵食者們不斷衝破,又不斷合攏,許多魚會死去,許多魚會活著,倖存者們在溫暖的海水中留下了數以千萬計的魚卵。

它提到過一頭懷孕的抹香鯨,鯨魚被人類追逐,然後不甘地死去,哀戚的鯨歌久久回蕩海上;它還提到一條深邃的海溝,無數的船骸填塞其中,那裡有許多本該在太陽下閃光的小東西,此刻沉寂於海底深深的黑暗中。

歌聲被不斷記錄,終於,大家意識到了——這是芙愛維爾海的歌。

每一條魚,每一叢珊瑚,每一塊岩礁,每一道溝壑,都是這樣一首歌。它們是海浪激起的浪花,講述一小段絢麗,然後融回海洋的廣闊。

愛羅伊沒有再說過道歉,也沒有進行挽留,他只是日復一日地講述他的海洋。

他記得一頭小虎鯨餓哭的叫聲,也唱起過櫛水母死去時最後的光芒——每一個傍晚,沒有任何應和,芙愛維爾海的主人獨自詠唱著這裡的廣袤與繁華,這裡的抗爭和消亡。

遠洋輪的調用尚未成功。某天,在芙愛維爾海絢爛的霞光中,在愛羅伊悠遠的傾訴中,狄倫突然輕聲哼唱。

「我想留在這裡。」他用歌聲告訴自己的研究員。

費倫笑著說好。

他沒有詢問原因。

甚至,他早已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有什麼疑惑的必要嗎?

海洋的精靈總是深愛著大海,而眼前這片溫暖的海域是如此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