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他的音量被刻意提高,抬起下巴望向遠方的鄭重姿態也表明這段旋律並不只是唱給一位聽眾。

小人魚充滿鬥志的宣言讓忙於挽回自身失誤的費倫短暫地愣了一下神,而在他思緒空白的期間,來自遠方的低沉嗓音回應了狄倫的戰歌。

「你可以試試。」

這是海域主人對年輕挑戰者的答覆,譯出之後的句子看起來相當自負,甚至充滿挑釁的意味;但費倫和記錄到這段旋律的芙愛維爾研究員們都可以用自己的耳朵擔保,愛羅伊的歌聲所表達的,絕不是字面上看到的意思。

是的,不是挑釁,也不是冰冷的敵意——愛羅伊的回復充滿柔和的轉音,以及舒緩的裝飾歎音。他聽起來並不氣惱,甚至不少研究員還信誓旦旦地表示,他們在歌聲中聽到了「國王陛下富有磁性的笑聲」。

陷入激動情緒的芙愛維爾研究員們打算怎樣曲解愛羅伊的意思,費倫並沒有興趣探聽——反正那些傢伙一定會在之後的例會上強行推銷自己的想法——他更在意的是狄倫的舉動。

排除掉每個傍晚的獨唱,這是狄倫和愛羅伊在不歡而散後的第一次交流,交流的話題還是如此敏感。

領地的歸屬,這個問題對大多數種族來說都稱得上是「要命的」。雖然有調查顯示人魚在領地問題上的許多行為並不類似「大多數種族」,但愛羅伊有著比一般人魚更為強烈的領域意識,這個資訊在前往芙愛維爾海的途中,狄倫就已經知道了。

以狄倫的年齡和力量,現在就想要挑戰愛羅伊的權威並不明智,這一點,切身感受過愛羅伊實力的小人魚不可能不知道,但他還是這麼做了。這樣的舉動可以說是相當莽撞,但費倫卻在最初的意外之後很快推測出了小人魚的心情:狄倫喜歡芙愛維爾海,卻對海域的主人心存芥蒂。挑釁的言論與其說是出於小人魚稚嫩的雄心壯志,倒不如說是他在向愛羅伊表明自己對他的拒絕。

——是拒絕,卻也是掩飾過的試探。

如果愛羅伊為他宣稱的野心惱火,即使有人類幫忙,狄倫也不會是愛羅伊的對手,離開芙愛維爾海會是必然的結果;但如果在他表現出對芙愛維爾海的企圖心之後,愛羅伊依然希望他留在自己的海域,那麼有些事情或許就將變得不一樣。

費倫實在太瞭解在他眼前長大的小人魚了。他敢說,狄倫在開口之前,就已經放棄了和愛羅伊繼續和平相處的打算。

而愛羅伊的反應,就是記仇的小人魚這一次所要求的「魚」,一條非常、非常、非常大的「魚」。

「按照你的說法,」在聽過費倫的分析之後,諾蘭教授露出興趣十足的表情,「小傢伙其實是有原諒愛羅伊的打算的?」

「這只是我的猜測。」費倫的用詞並不否定,「狄倫的記仇總是建立在原諒的可能性之上。」

諾蘭教授點頭表示贊同:「小傢伙的性格確實不錯,也很聰明。老實說,我也不認為他會冒失到在實力不足的情況下就向成年的人魚挑戰。」他停頓了一下,雙眼發亮地盯住費倫:「你還沒有告訴我,小狄倫對國王陛下的答覆滿意嗎?」

小人魚突然的發言和愛羅伊的回復讓整座人工島沸騰到深夜。期間,許多人試圖從費倫那裡獲得狄倫對本次交流的感受,卻都被冰冷的門板攔住了去路。費倫的「需要思考」的解釋被大部分人接受了,只有極個別的頑固分子在長時間的敲門未果之後,翻窗爬進了費倫位於五樓的房間。

頂著教授名號的闖入者絲毫不為自己的行為羞愧,甚至,他在身體還有三分之一懸於窗外的時候就已經迫不及待地要求房間的主人複述發生在海上的事。

諾蘭教授的誇張行徑讓費倫很無奈,為了讓教授離開,費倫只得同意了他的要求。

同行間的交談總是容易引申和發散,很快,簡單的事件複述演變成了雙人討論會。

在費倫把自己關在房間的時間裡,芙愛維爾海的研究員們已經反復研究過愛羅伊的音訊:那段旋律不包含敵意,幾乎所有人都認同這個理解;但它畢竟不是一個明確的表達,大家也不能輕易確認愛羅伊的真正意思。

諾蘭教授帶來了音訊記錄的拷貝,並用費倫的電腦播放了幾遍。夜晚的靜謐讓人魚的歌聲更加清晰,那樣溫和的曲調聽起來確實有種帶著笑意的感覺。

「小狄倫怎麼評價這段旋律?」教授追問著。

費倫搖了搖頭,十分遺憾地告訴對方:「我不知道——小傢伙在聽到愛羅伊的回復之後就回到水裡了。」

「他沒有和你再說些什麼嗎?」諾蘭教授很意外,「我以為他什麼都會告訴你。」

「他又不是我上高中的女兒。」費倫想起白天諾蘭教授打的比方,笑著搖了搖頭。

「好吧,就算他是,青春期的孩子也該有自己的小秘密了。」教授站起身,準備告辭。

費倫把他送到門外,雙方互道晚安之後,費倫關上了門。

簡單的單身漢宿舍又只剩下費倫一人。諾蘭教授帶來的音訊檔還停留在電腦的桌面上,費倫點開它,時長不到十秒的歌聲再度響起。

舒展的吟唱有著低音弦樂般的力度和優雅,它不同于愛羅伊傍晚時分的平靜敘述,那些精巧的裝飾音讓它更像一首短詩,承載著某種積極的情感。

在迴圈播放的歌聲中,費倫又記起狄倫聽到它時的神情——那絕對不是負面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