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和當年的愛莎一樣,狄倫在術後要求回到海中。

人魚的忍耐力和恢復能力很強,狄倫的骨頭沒有受傷,血止住沒多久,他的精神就明顯好轉。研究員們本打算讓狄倫在安全的人工島上休養一段時間,但陸地環境讓狄倫感到了不安。他不斷地用歌聲表達自己的意願,有時還控制不住地拍動魚尾。狄倫的焦躁顯而易見,研究員們用液體創可貼對縫合好的創面進行了處理,隨後,他們把小人魚送回到海邊。

狄倫的傷口位於盆骨左側偏下,研究員們擔心這個位置會對他的遊動造成干擾,而狄倫在淺水處的嘗試也證明傷口確實限制了他的速度。

緩慢的遊速意味著無法捕獵,在遇到突發狀況時也會難以自保。

這樣的情況讓費倫又想起愛莎,而在他準備像當初為愛莎做的那樣,在狄倫傷癒之前給他提供食物時,一臉陰沉的愛羅伊又出現了。

他沒有理睬怔愣在岸邊的人類,徑直遊到了小人魚的身邊。愛羅伊看起來心情十分糟糕,但狄倫並沒有表現出害怕。他只是有些意外,隨後,小人魚發出了呢喃般的問候。

愛羅伊在他面前停下,並且向他伸出了手。

「他在做什麼?」研究員們低聲地交談。

狄倫也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把手給我。」柔和的旋律蕩開在海面,伴隨著低聲的哼唱,愛羅伊的神情變得溫和,「我送你回去。」

令人抵觸的壓迫感消失不見,成年人魚低沉的歌聲如同誘惑的魔法,讓每一個聽到它的人不由得放鬆下來。

狄倫有些猶豫,但他還是把手指搭在了愛羅伊的掌心。

芙愛維爾海的主人似乎發出了一聲低笑,那聲音頃刻融化在海風之中,短暫得像是錯覺。

「狄倫——」人魚間微妙的氣氛讓費倫忍不住開口呼喚。

但在小人魚回應他之前,愛羅伊已經抱起體型比他小了許多的狄倫,翻身沉入海中。

「狄倫!」

愛羅伊突然的動作讓毫無準備的研究員們慌張起來。

「愛羅伊要把他帶去哪裡?」「小傢伙的傷口!」「快跟上他們!」

驚惶讓海岸吵鬧不堪,而在大家就要抓狂的時候,控制室傳來了令人安心的消息:水下攝像機發現了人魚們的身影,根據愛羅伊的行進路線,他確實如自己所說的那樣,是在送狄倫回到他在暗礁區的「臥室」。

費倫和同事們趕回了控制室,巨大的螢幕上,愛羅伊一改過去的回避,動作平穩地遊過沿途的鏡頭。

被他抱著的小人魚似乎很不好意思,他動作輕微地掙扎著,尾鰭被水流掀起,不住摩挲愛羅伊的魚尾。

「國王陛下看起來很清楚小傢伙的住處。」諾蘭教授坐在控制台前,用手支著下巴。他看了眼一言不發的費倫,安慰似的對他說:「看開點,我的朋友。」

費倫沒有回答——事實上,他根本沒有留意教授說了些什麼。

畫面已經轉入暗礁群中,愛羅伊停止了遊動。慣性讓他們沖出了一段距離,在離一塊礁石很近的位置,愛羅伊扭動魚尾,輕鬆地變向停穩。

然後,他放開了狄倫。

回到熟悉水域的小人魚鎮定了不少——至少,他的臉已經沒那麼紅了——他看起想要說些什麼,但很快又閉上了嘴,欲言又止的表現讓低頭注視著他的愛羅伊露出了疑問的表情。狄倫抿住唇,用力擺了一下尾巴,疼痛讓他的動作有些變形,但方向上並沒有偏差:他後撤了一些,也更往上了一些——現在,他和愛羅伊「面對面」了。

不用再抬頭看對方的局面似乎終於讓他滿意了,狄倫直視著對面的成年人魚,又一次唱出了感謝的歌:「謝謝你救了我,也謝謝你送我回來。」

表達感謝的歌聲很真誠,被感謝的一方卻皺起了眉。

愛羅伊的神情又變得陰鬱。他的沉默讓狄倫很快不安起來。

「對不起……」小人魚輕聲道歉,目光垂落,「我不該偷偷跑去捉你的魚……」

「不。」愛羅伊發出了否定的音節。

「呃,」狄倫顯然是把這個音節理解成了對方不接受道歉,他的聲音立刻變得沮喪,「真的很抱歉……」

「不。」愛羅伊又重複了一遍。他的眉皺得更深,唱出的旋律也越發低沉:「該道歉的是我。」

「什麼?」狄倫意外地看向他。

愛羅伊卻避開了他的視線。

「你在我的眼前受傷了。」芙愛維爾海的主人長長地歎息,目光落在小人魚尾部的傷口上,「我該早點注意到鯊魚的——該道歉的是我。」

濃重的自責在海中,也在控制室內回蕩。愛羅伊的歉意充斥在了每一個音節中,沒有誰會錯認他的情緒:他的深深皺著的眉、不愉快的表情,不是因為別人,全都是針對著自己。

「國王陛下……原來這麼坦率嗎?」有人怔怔地問出了聲。

擠滿人的控制室中卻沒有誰能夠分神回應。

人魚們還在交談。

愛羅伊的致歉讓紅暈又出現在狄倫的臉上,小人魚匆忙地回應對方,卻連唱出的音節也是零零碎碎:「不,啊,我的意思是,你沒有錯,是我去了你的海……」

「『你的海』。」語無倫次的發言被打斷,愛羅伊挑出其中的一個片段低低吟唱。他像是想到了什麼愉快的事,皺起的眉舒展開來,沉重的神色也恢復平和。

「『你的海』,」他又一次哼唱這個片段,然後為它添加了幾個短音,「也是你的海。」

狄倫愣住了。

控制室裡的研究員們也在意識到這個簡短小節的含義之後驚呼出聲。

「你想要這片海,而我沒有反對,不是嗎?」狄倫的反應似乎讓愛羅伊感到了有趣,他擺動魚尾,輕快地繞著狄倫轉了一圈。

狄倫的臉更紅了,他低下頭,用很輕的聲音唱了些什麼,然後,螢幕中的愛羅伊笑了起來。

冷硬的線條軟化出溫度,灰色的眼瞳也顯露著溫柔。

「我為什麼要生氣呢?」他這樣唱著,「那個時候我只感覺高興,因為它意味著你不想離開。」

「你不想離開——在我犯下那樣的錯誤之後,你還是希望留下。」愛羅伊停在狄倫面前,他故意下潛了一些,讓低著腦袋的小人魚看到他。「是我讓事情變得糟糕——我們本應該相處得更好,那樣你也不會受傷……」他歎息著,用那雙灰色的眼睛看著狄倫,「如果你願意,讓我們重新認識,好嗎?」

和諧的裝飾音讓他的問詢充滿期待。

而在人工島上,所有人也在屏息等待小人魚的答覆。

畫面中的狄倫看起來已經不知所措了。他的目光遊移,同意的旋律應當已經在他嘴邊,可是當他開口,他卻唱出了另外的曲調。

「你搞錯了我的性別,還——」歌聲戛然而止,狄倫懊惱地別過頭。

「你還在為那件事生氣嗎?」愛羅伊的曲調變得自責,「對不起。」

「不……我不是想說這個……」狄倫的臉已經紅透了,發出的聲音也輕不可聞。

愛羅伊用非常認真的神情看他,低聲唱道:「如果你覺得不能原諒,你可以摸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