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倫的答案讓費倫微微發愣：這是幾個月前諾蘭教授為了讓狄倫主動向愛羅伊示好而準備的理由。
「你問了他的過去。」費倫用接近氣音的音量重複了狄倫的回答。過於輕微的聲音招來諾蘭教授的疑問，但費倫沒有向教授解釋，只是接著問狄倫：「你還記得這個請求？」
「當然。」小人魚很快哼出肯定的音節。
費倫笑了：「這麼說，你們現在的關係已經很好了。」
翻譯後的旋律被播放出來。狄倫沒有否認，愛羅伊倒是看向了費倫——他似乎對費倫的說法很滿意，這一次的注視並沒有讓費倫感到毛骨悚然。
人魚之間的談話看起來在費倫出現之前就已經告一段落，狄倫想要立刻把愛羅伊的經歷複述出來的意圖很明顯，而愛羅伊在和人類有過視線接觸之後，就遊到了狄倫的身邊。
他絲毫沒有顧忌費倫的存在，逕自用尾鰭碰了碰狄倫的，然後低唱出一個小節：「在這裡等我。」
狄倫輕輕點頭。
人魚的互動讓費倫有些不明所以。他想要開口詢問，但在問出之前，愛羅伊已經做出一個變向，飛快地遊出了他的視野範圍。
水流動盪起來，狄倫把漂到眼前的頭髮撥開，小聲唱出愛羅伊的去向：「他說要去幫我捉魚。」過了一會，他又補充了幾個音節：「在我傷好之前。」
「你是說，在你痊癒之前，愛羅伊打算一直為你捕捉獵物？」費倫理清了他的意思。
小人魚扭捏地發出咕嚕聲。他的臉似乎又紅了，但也許只是費倫的錯覺。
「好吧，」費倫想，「看來是不需要我來提供食物了。」
在這麼想時，費倫的心情很平靜——催促著他從控制室來到這裡的焦躁不知什麼時候消散了。幽暗的海水包裹著他，面前的小人魚卻處在照明燈的光亮中：他的尾鰭翹起，視線遊移，抿著的唇不時就會揚出可疑的弧度——狄倫在掩飾，但他的整個姿態都在訴說著自己的羞澀和欣喜。
「狄倫……」費倫輕聲問他，「你喜歡愛羅伊嗎？」
耳麥裡有諾蘭教授笑聲，帶著些微電子音的旋律也隨即響起。
「不對。」在聽到教授的翻譯後，費倫指出了其中的錯誤，「不是這個『喜歡』。」
「我以為你會希望問得委婉一點。」諾蘭教授一邊解釋，一邊重新調整了旋律的組成。
新的曲調流淌出來。
現在，狄倫確實是在臉紅了。
「為什麼突然這麼問？」小人魚抱怨著，綿軟的歌聲聽起來有些心虛。
「小傢伙這是在抱怨還是在承認？」旁聽中的諾蘭教授興致勃勃地提問。
費倫卻並不想回答。
球狀頭盔讓他的視野有些變形，這使得他眼中的小人魚和平時不太一樣，異樣感鮮明得無法忽視，而在這樣的微妙感受中，一個念頭突兀地浮現出來——
狄倫長大了。
不僅僅是體型上的變化，那個在八年前冒冒失失沖向愛莎的小傢伙，現在有了喜歡的物件。他會害羞，會為了一個問題臉紅，也會像一隻珍珠貝那樣小心珍藏著懷中的秘寶。
確實是長大了。
費倫安靜地看著他的人魚：小狄倫還在發出那種可愛的、撒嬌一樣的聲音，尾巴不安分地小幅度彎起又繃直。
「當心傷口。」小人魚尾部的動作讓費倫本能地發出提醒。
狄倫輕快地哼唱：「已經沒有那麼疼了。」
他故意把傷口暴露在燈光下，缺乏鱗片保護的部分確實開始結痂了。
「還是要當心，如果撕裂的話……」費倫聽見自己這樣叮囑著。他的思緒還停留在之前的感慨，長久以來的習慣在自動接管著他的語言。
「我們不是要說愛羅伊的過去嗎？」狄倫假裝沒有聽懂，趕在教授翻譯之前打斷了費倫未出口的長篇大論。
費倫如他所願地停下，小人魚卻又露出猶豫的表情。他隔著頭盔看費倫，過了一會兒，輕聲唱道：「我會小心傷口的。」
輕柔的旋律隨著水流蕩漾。
費倫露出微笑：「是的，我們要聊愛羅伊的過去。」
狄倫又活潑起來，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把他所知道的故事唱了出來。
這不是一個美好的故事，即使狄倫努力控制了自己的聲音，即使敘事的旋律舒緩平和，它仍然不是個美好的故事。
故事開始於愛羅伊來到芙愛維爾海之前，年輕——或者說年幼的人魚曾在不同的海域流浪。他遇到過捕鯨船，填充著炸藥的標槍掠過他的身邊；他也遊經一片沉寂的海灣，海面上漂浮著黑褐色的粘稠液體；他甚至曾經選定過一片海域，以為那就是他未來的家園，但是不請自來的陸地客人卻在海中的一個小島常駐下來——他們帶來了古怪的聲波，而聲波帶來了數不盡的死亡：魚蝦、飛鳥，甚至人類自己。終於，不堪忍受的人魚放棄了自己的領地，重新流浪，直到一片溫暖的海域對他展開懷抱。
整個故事並不長，很多事情都只是被簡單提到，但是對它的聽眾來說，這首歌的資訊已經足以令他們分析出愛羅伊的出生地、遊經路線，以及他所遇到的人和事。
「我們的猜測沒有錯。」諾蘭教授歎息著，「愛羅伊確實有理由不歡迎人類。」
「但是他卻沒有做出過真正致命的攻擊。」耳麥中的歎氣聲讓費倫也有些觸動。
「我們的國王陛下不是個糟糕的傢伙。」教授先生笑了起來，笑聲中有著無法忽視的滿意和自得。
「隨你怎麼說。」費倫隨口附和。諾蘭教授的情緒已經明顯陷入某種狂熱，和這樣的傢伙繼續交流並沒有什麼意義。
這次臨時起意的探訪收穫頗豐，費倫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而諾蘭教授也終於獲得了他想要的、來自愛羅伊的解釋。
前去捕獵的愛羅伊還沒有回來，費倫不想再打攪小人魚的休息，於是他向教授示意返回。
「現在就回去？」諾蘭教授聽起來還沒有脫離那份狂熱，他的音量有點高，「我們不是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問嗎？」
「什麼？」費倫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回答他的不是教授本人的聲音，而是擴音器播出的、毫不委婉的旋律。
「在人魚的文化裡，被觸摸生殖器官有什麼特殊含義嗎？」
「亞歷山大•諾蘭！你不能這麼做！」費倫大聲抗議，並強烈要求他向狄倫解釋這個問題可以不用回答。
「抱歉，我已經這麼做了。」諾蘭教授的聲音毫無悔意，而且他也沒有進行費倫要求的解釋。
直白的問題讓小人魚顯得有些局促，但他似乎並不介意給出答案。
「如果是自願……」狄倫的發音有些含糊，「『允許交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