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跌入塵埃

想要讓一個高高在上的人跌入塵埃的方法有很多種,而其中往往最有效的方向只有兩個,一是讓他貧窮,徹底的一貧如洗,二是讓他深愛,愛上注定不會愛自己的人。

鏡頭裡,吳從浴室後頭走出,她穿著件寬大的黑色衣服,牛仔褲的褲腳已經被磨出毛邊,頭頂上還有一撮頭髮高高翹起,她走路的時候微微有些外八,坐上床沿的時候身體很自然地前傾,像個小老頭似的駝背。

鏡頭拉到她身後,金的光腳從被單裡探出來,輕輕踢了一下吳的後腰。

吳的背微微繃起。

「去哪?」金啞著聲音問她。

吳的背又駝了下去,甚至比之前傾得更嚴重,她沒有回答,而是俯身撿起帆布鞋,套上光裸的腳,踩著外八,慢慢地走下樓梯。

鏡頭拉到金的臉上,他睜開眼,面無表情地從床上爬到窗邊。

閣樓的大窗外是布魯克林寂靜的清晨,荒無人煙。

傑克站在艾倫身後,驚訝地盯著面前的小顯示器,「她真的從沒演過戲?」

「沒有,但是她有很聰明的腦子,她會想像,會代入……」艾倫摸著下巴,沉吟片刻後,低聲歎道:「我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麼,希望不是太糟糕的事。」

艾倫對這個鏡頭相當滿意,或者說,他對趙清持信心大增,可是,直到導演喊了ok,大家依然沒看到早就走出鏡頭的趙清持。

「清呢?」艾倫問眾人。

眾人面面相覷,都說不出來。

艾倫走到樓梯口,果然看到正站在那兒的趙清持,「你為什麼不過來?」

趙清持雙手插在牛仔褲的褲兜裡,整個人歪歪地倚靠在牆上,她的背後是狹長灰暗的閣樓樓梯,一束淺暗的光從上頭打下,隱隱錯錯,她在這樣的光與暗裡微微笑,「我不知道該不該走出去,沒人告訴我,我又怕打擾到你們。」

艾倫微怔,繼而笑道:「你很棒。」

趙清持笑得很靜,「不給你們添麻煩就好。」

艾倫想了想,沒有再說話。

他沒有問她剛才想起了什麼。

他忽然不敢問。

接下來的戲都是鄭成渙的獨角戲。

吳一離開,金也醒了,可是他無處可去,於是似乎只能困獸一般呆在房間裡,他不像吳安靜,他總要製造點聲音出來,似乎唯有這樣才能證明他不是孤獨的。

趙清持站在艾倫身後,聚精會神地盯著鏡頭裡的金,心中不得不感歎,這個鄭成渙確實不錯,他本人是多麼內向敏感的一個人,一旦成為金,卻總能迅速融入角色,將金本性裡的狂躁不安穩穩地、隱秘地推出。

傑克見她看得認真,便解釋道:「鄭和艾莉緹都是很厲害的演員,鄭講究用演技塑造一個全新的人格,艾莉緹和他不一樣,艾莉緹是渾然忘我的代入派,但不管怎麼樣,他們都能呈現出導演想要的阿芙和金。」

趙清持點頭問道:「那我呢?」

傑克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笑道:「你不用演,也不用代入,你做你自己就好。」

趙清持微微皺眉。

一早上的戲很快結束,劇組定的午飯送了過來,艾莉緹也一併跟了過來,趙清持看到她的時候忍不住朝她身後瞥了一眼,只這一眼就被艾莉緹逮住。

「我有叫他一起過來,但是他拒絕了我。」艾莉緹攤手,無辜道:「我真搞不懂,人都過來了,為什麼不呆在你身邊?這樣又有什麼意義?」

趙清持笑道:「他的意義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艾莉緹笑得拖長了音,「想見他就給他打電話嘛。」

趙清持還來不及拒絕,艾莉緹已經蹦到一邊給邱白露打電話了,電話一接通,她迅速把手機丟到趙清持懷裡,自己哈哈笑著跑去找艾倫了。

趙清持無奈地接起電話,「喂。」

「早上如何?」邱白露笑道。

趙清持低下頭,穿著帆布鞋的腳尖輕輕劃著地,「還行。」

邱白露笑了,「那就是不滿意了。」

趙清持難得有種想翻白眼的衝動,「你不要把我當成邱衡。」

邱白露笑道:「抱歉。」

他立即道歉,她反而不好說什麼。

「發生什麼事了?」邱白露的聲音很輕緩,淡淡地,撫慰人心,「你好像不開心。」

趙清持歎一口氣,「我不知道怎麼演戲,他們似乎都很信任我,都相信我能做好,但是我實在擔心……我會辜負他們。」

邱白露笑道:「你今天不是只有一場戲嗎?壓力怎麼會這麼大?」

趙清持苦笑道:「原本是只有一場,但是早上鄭的狀態太好,明天那場我和他的對手戲被提前了。」

邱白露沉默片刻後,問道:「是不是那場金賣了藥給吳買了條裙子的戲?」

「嗯。」趙清持有些猶豫,「我想演好,可是我又害怕演好。」

邱白露輕聲問道:「為什麼?」

「清!」艾莉緹在身後大聲喊她,「化妝了!」

趙清持朝後擺擺手,和邱白露道了再見便掛斷電話,艾莉緹跑到她身邊,興奮地說道:「你早上的那個鏡頭我看到了,感覺很不錯,吳面對金的自卑和膽怯被你具化得很形象!」

「那是因為沒有台詞,我實在擔心等會兒開機我的臉會變成殭屍。」趙清持開著玩笑,腳下不停地往化妝師方向走去。

艾莉緹笑道:「沒事啦!你本來就是新人,新人本來就會犯錯。」

趙清持搖搖頭,神色間有種隱約的黯然。

下午的戲是金賣了一筆藥,興沖沖買了條裙子回來給吳,可是吳無論如何也不肯換上,她對那條美麗的裙子抗拒得厲害,好像放在她面前的不是一條裙子,而是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金不能理解吳的心情,生氣地把裙子撕出一條裂邊轉身離開,留下吳一個人捧著裙子黯然失神。

趙清持一開始的表現還好,可是當對話推進到她和鄭成渙的爭吵,她的表現便一塌糊塗起來。

艾倫很有耐心地為趙清持反覆說戲,「吳的內心是強烈的自卑,而這種自卑很大程度上是金帶給她的,所以她抗拒那條裙子,你的抗拒沒有問題,但是你沒有表現出更深層的東西,吳對金的恨呢?」

趙清持其實都能理解,就像小時候為了考試而做的那些語文閱讀練習,她能寫出最完美的答案,可是她不願意去體會。

她不想把這些東西變成自己的。

「清!」艾倫再一次從位置上走過來,天氣很熱,這個狹小的閣樓裡悶熱得像是要下雨,他抹著額頭上的熱汗,湊到趙清持面前,壓低聲急切地問道:「想想看,如果你是吳,吸毒、搶劫、挨揍,這種提心吊膽的生活的始作俑者是誰?你愛這個男人,可是你也恨他,恨他將你踩在塵埃裡,塵埃裡開不出一朵玫瑰,即使他獻上沃土和雨露又如何?你已經死了,你已經枯萎了!」

「艾倫,」趙清持低頭看向自己髒污的鞋面,「吳最後為什麼要回去?她明明知道金不會放走她,回去就是找死,她為什麼要回去?」

艾倫一怔,訥訥答道:「因為沒有退路,她愛他。」

趙清持慘然道:「所以說,並不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有時候即使沒有距離,你也能摔得粉身碎骨。」

「啊?」艾倫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蹦出這麼一句話,完全不解其意。

趙清持卻驀地笑了,她繞過艾倫,沖一臉僵硬的鄭成渙低低道了聲歉,笑道:「導演,再來吧,我可以了。」

艾倫滿腹狐疑地回去了。

閣樓上只剩下趙清持和鄭成渙兩個人。

或者說是鏡頭裡只剩下吳和金兩個人。

「你到底穿不穿?」金的脖子上有浮動的青筋,他很生氣,是找不到出口的一種惱羞成怒。

相比之下,吳似乎就冷靜很多,她原本是坐在床上的,聽到他的問話,抬頭固執地回答道:「那不是我的衣服。」

她看向那裙子的眼神尷尬中帶著羞惱,冷漠中透著憤怒,像裹著冰的火,無聲燃燒。

樓下的顯示器前,艾倫握了握拳頭,圍觀的眾人集體鬆了口氣。

閣樓上,金怒而冷笑,「你現在翅膀硬了,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

吳連頭都不搖,眼神執拗如初。

金抓過那條裙子,呲啦撕出一條裂邊,狠狠甩在吳的臉上,然後踩著憤怒的腳步,登登登離開了。

這個鏡頭到此便該結束,鄭成渙走到艾倫身邊,笑著等待導演喊ok。

可是艾倫沒有喊,他俯著身,眼睛幾乎貼到屏幕上。

趙清持緩緩站起身,她走到床前,撿起那條破敗的裙子,她攤開裙子,將裙子比劃到自己身前,閣樓上沒有鏡子,於是她閉上眼。

又破又髒的帆布鞋被踢開。

赤著腳的趙清持將裙子貼在自己身上,先前抗爭時的痛苦不復存在,她安詳著神情,緊閉著眼,想像著誰也不知道的過去和未來。

很多很多年前,趙鈺帶著趙煜去北京看望趙老爺子,那個下午,趙清持被武術師父帶著在院子的草坡上打拳,趙煜年輕氣盛,說女孩子就該跳跳舞唱唱歌彈彈琴,而不是在山坡上滾出一身的草屑。

那個時候同樣年輕的趙六六,一瞬間涼了心。

趙老爺子心情好,便讓趙煜下場和趙清持比劃,說是哪一方贏了,便答應哪一方一個要求。

趙煜不肯下場,卻被趙鈺一腳踹出,那個狡猾的大哥高聲朗笑,說是讓六六千萬不要手下留情。

趙清持沒有手下留情,也沒有毫不留情,她三下控制住趙煜,沒想到趙煜仗著身高使詐下絆子,兩個人摟在一起滾下草坡。

滿座的大人們驚慌跳起。

趙清持只記得天旋地轉間,趙煜緊緊抱著她,一隻火熱的臂膀繞在她頭上,她的胸膛貼著他的,他的腿纏著她的,熱到分不清楚彼此,快到不敢奢望永恆。

他明明打不過她,卻記得保護她。

滾到草坡底下後,趙煜跳起,抱著猶然頭暈目眩的趙清持著急地喊,六六,六六,你沒事吧?二哥跟你開玩笑的!你沒受傷吧?

很多年前的趙六六在趙煜溫暖的懷抱裡啪嗒掉下一滴眼淚。

很多年後的趙清持在悶熱的攝影棚裡抱著一條裙子,啪嗒掉下另一滴眼淚。

我也曾渴望穿著裙子站在你身邊,可是即使到最後,我也只能粘著渾身的草屑和塵埃,在你看不見的地方,試著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