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一紙休書

藍嶺釵望向大海,她的臉上施著淡妝,四十多歲的女人,沒有刻意去掩蓋歲月在面容上留下的痕跡,反倒將歲月賜給她的內斂與底蘊融入身體,緩緩地、靜謐地、優雅地綻放,「我最近常常做一個夢,夢裡是二十出頭的我自己和現在的白露,我們倆什麼也沒說,就那麼靜靜地站在一起,直到我醒來。一開始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做這樣的夢,就像我不明白夢裡的自己到底想對白露說什麼,我想了很久,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

趙清持看向她。

藍嶺釵看了趙清持一眼,笑道:「我那個時候才二十出頭,年輕漂亮,才華橫溢,家世又好,追我的男生可以組成一個系,那時的我,說是心比天高一點不錯,於是我就堅定地認為,只要是我喜歡上了的,一定也會把我捧在手心,可是你也看到了,我最終成了被拋棄的那一個,處境淒涼,落寞可憐。想一想,那個時候如果不是白露出現拯救了我,我這未婚生子,還慘遭拋棄的身份,在家族裡,只怕也要被驅逐。」

趙清持想說些什麼,想想,又閉上了嘴。

藍嶺釵笑道:「那個時候的白露比當時的我還小上幾歲,但是他對人對事都很有耐心,我剛懷孕,又受了那麼大的打擊,情緒化特別嚴重,動不動就哭,甚至想過自殺,如果不是他陪在我身邊,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度過那段黑暗的時光。他是個非常優秀的男人,對待家人對待朋友都好得沒話說,只可惜我和他最終還是不能以夫妻的身份相伴一生。」

趙清持的嗓子有些發乾,她訥訥問道:「為什麼?」

藍嶺釵笑道:「倒也不是因為他不好或者我不好,我這一生都生活在藝術裡,而他們家世代經商,藝術家和商人,大概總有哪些地方是不能彼此接受的吧?況且,他從來沒有真心愛過我,這我是知道的,他對邱衡視若己出,我已經很感謝了。」

「離婚是他提出來的嗎?」趙清持問道。

「不,」藍嶺釵莞爾一笑,「是我提出來的,和我的婚姻不該成為束縛他的枷鎖,我不忍心,也不能夠。」

趙清持抿緊唇,半晌後點點頭,「我明白了。」

藍嶺釵微微歪著腦袋,看向趙清持的眼裡有明媚的笑意和淡淡的憂傷,「我認識白露這麼多年了,他是真的喜歡你,我感受得出來,不管是站在邱衡母親的立場上,還是邱白露多年好友的立場上,我都由衷地希望你們能生活美滿。」

藍嶺釵在邱家吃了晚飯,卻堅持不留宿,邱白露開車將她送回酒店,再回到家裡時,邱衡已經睡了,客廳裡只剩下邱老爺子坐在沙發上,見到他便開口道:「你和嶺釵的事我過去沒有插手,現在也不會過問,只是清持那邊……她不可能什麼都沒察覺。」

邱白露點點頭,「我明白,我會和她談談。」

「你當初不過用了點手段將她絆在家裡,她便直接去了美國躲開你,如果讓她知道你……」邱老爺子歎了口氣,無奈道:「白露,你這一生都在保護這個家,不管是婚姻,還是孩子,你都搭了進去,你曾經告訴我,你餘生別無所求,唯趙清持一人,我過去不同意,是因為我看不透你,現在我只問你,趙清持,會是第二個藍嶺釵嗎?」

邱白露的聲音很輕,說出來的話卻一點也不含糊,「不是。」

邱老爺子點點頭,「她在你的書房,你去和她談談吧。」

邱白露走上樓梯,穿過走廊,推開書房的門。

書房內,趙清持正端坐在書桌後,上身微向前傾,左手按紙,右手執筆,安安靜靜地寫著什麼。

邱白露走近幾步,鼻尖聞到淡淡的墨香,笑道:「在寫什麼?」

趙清持頭也不抬,淡笑道:「休書。」

邱白露心裡一驚,站到趙清持身後一看,臉上頓時僵起。

趙清持手底下壓著張薄薄的紙,紙頁最邊上不正寫著「休書」二字嗎?邱白露再定睛去看,差點被休書的正文嘔出血來。

只見那不大的一張紙上用漂漂亮亮的小楷寫著幾行字:願相公相離之後,重振雄風,再創偉業,巧娶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女。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邱白露指著那紙,苦笑道:「你這是幹什麼?」

「休書啊。」趙清持說道:「雖然我們還沒結婚,但是畢竟彼此是有過這個想法的,寫封休書給你,也不為過。」

邱白露想要去抓趙清持的手,卻在出手前就被遠遠避開。

他差點忘記了,只要她不願意,他這輩子都近不了她的身。

趙清持站直身,冷冷笑道:「邱白露,你騙了藍嶺釵十六年,可笑的是她至今都把你供奉成救命恩人,難道我會因為得知邱衡不是你的親生女兒而高興嗎?我寧願她是你邱白露的孩子,寧願你當年是真的轟轟烈烈愛著藍嶺釵所以娶她為妻,也好過現在這樣,心裡明白你居然是個可以為事業而利用婚姻利用他人感情的人。」

邱白露無言以對,片刻後,他只能低低問道:「你已經全都想明白了?」

趙清持冷笑一聲,說道:「我不像藍嶺釵,一輩子把自己囚禁在象牙塔裡研究藝術,藝術都是不沾煙塵的,她當然不會覺得哪裡不對,邱白露,不要忘了,我也是個商人,我也曾經站在一個家族的最高點,你所做的那些,你以為我會想不到嗎?」她頓了一下,胸口微微起伏,「藍嶺釵的父親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的小白領,但她母親卻是不折不扣的藍家大小姐,她外公雖然已經退休在家,但是她二舅已經繼承了父親的職位,她三舅又是當權派,當然,這些對你現在的邱家而言都不是什麼重要的砝碼,但是十六年前呢?你父親當年輕信小人,股份被奪,實力被架空,你還在念大學,邱谷雨和邱小滿也只是兩個高中生,也虧得你父親瞞得好,這事才沒引起多大恐慌,外人也都不知道你們邱家,居然差一點就要宣告破產。」

邱白露淡淡接道:「不是我父親瞞下來的,是我。」

邱老爺子正是在當年一戰中,徹底看清了自己的老眼昏花和無能為力,這才把偌大個幾乎被蛀空的邱家,交到了邱白露的手中。

這事本來沒有多少人知道,當年圖謀奪權的人已經被邱白露明裡暗裡地弄沒了,趙清持能知道得這麼詳細,無非因為她有一個官商勾結的長兄。

邱家再能掩人耳目,重大的經濟案件還是會被記錄在案,若要人不知,當真只能己莫為。

趙清持不過打了一個電話,不到一個小時,十六年前的邱家底子就被擱到了她的手上。

趙鈺在電話裡暗暗擔心,明眼人只要稍微看過資料就會明白,趙清持在查什麼,她又是為了什麼而在意。

讀史使人明智。

當真不假。

趙清持說道:「你那時已經在接近藍嶺釵了,只可惜下手完了,藍嶺釵有了別人的孩子,姓方的為什麼會突然有了出國深造的機會?邱白露,你最擅長的不就是拋出一個由你而起卻看上去完全與你無關的誘餌等著獵物自己上鉤,然後再慢慢將獵物拖下水,直到對方窒息,再一口一口將其吃掉嗎?」

「你一手製造了姓方的拋棄妻女,在藍嶺釵最崩潰的時候出現在她面前,接下來的一切順理成章,邱家大公子娶了藍家長外孫,你也走上了官商勾結的老路,雖然是老路,但是效果也是很滿意的吧?連續兩年你們家的衣服都被當成國寶贈送外賓,上海國際金融峰會,幾大國的國家元首穿著你們的衣服拍照留念,全世界都看到了所謂的『邱家製造』,在大家不知道的地方,邱家死而復生,你是當之無愧的最大功臣,可是藍嶺釵呢?邱衡呢?她們活該被拋棄嗎?」趙清持越講越生氣,「邱衡那麼愛你,藍嶺釵至今都在念著你的好,邱白露啊邱白露……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拿了別人家的幸福,去成就你的盛世家業!」

邱白露從頭到尾沒有說話,他看著趙清持,深邃不見底的眼裡有著不可名狀的悲涼。

趙清持也在看他,黑亮的眼裡同樣有著深沉無奈的痛苦,「邱白露,以你的本事,你可以騙我一輩子的,你為什麼不騙我?你為什麼要在讓我愛上你之後,再來面對這些呢?」

邱白露歎息,「因為我答應過你,這輩子都不再騙你。」

趙清持只覺得眼裡像是要燒起來般,灼痛地難受。

兩兩相視,竟無語凝噎。

趙清持低下頭,艱難地笑笑,「……我要回家了。」

「清持……」邱白露拉住她的手,這次,她沒有再躲開。

趙清持依然低著頭,沒有看他。

邱白露只覺得萬般言語都已經無濟於事,眼前的人是趙清持,不是其他人,她通曉世情,明白事理,在她身上既有女性的細膩柔美,也有男性的剛毅果決,想要用一個謊言來欺騙她很難,想要用一個不被她認可的道理來勸說她,更難。

愛上趙清持很簡單,可是要讓她愛上自己,太難。

邱白露低頭看著她的眼睛,她很高,腦袋就頂在他的鼻樑上,過去他只要微微低下頭,側過臉,就能吻到她。

他以為這樣的距離實在恰好不過。

可如今,哪怕他抱緊她,他都覺得,不夠,不夠,一點也不夠。

因為只要稍微鬆開一點點,她就會離他而去。

他怎麼能忍受這樣的事情發生呢?

怎麼能忍受她的再一次離開呢?

可是……

有什麼辦法呢?

她是,趙清持。

趙清持推開邱白露,退後兩步,將桌上的休書遞給邱白露,臉上的笑,僵硬得難看,「邱白露,我要回家了,再見。」

她轉身,提過椅背上的外套,一步一步往外走。

走過他推進來的房門,走過他穿行而過的走廊,走過他攀登上來的樓梯。

離開,勢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