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清持輾轉反側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黑著兩個眼圈爬起床,倒了杯清水走到前院聽小侄子趙禪唸書。
趙禪坐在石頭墩子上,手裡捧著本線裝本的《道德經》,睜著又圓又亮的大眼睛,朗朗念著:「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
趙清持走到趙禪身邊蹲下,笑道:「寶寶,你念的這些,自己都明白嗎?」
趙禪點點頭又搖搖頭,「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媽媽說,不明白的地方,等我長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趙清持把自己的水遞給趙禪,讓他喝了一口,這才笑問道:「如果你長大後還是不明白怎麼辦?」
趙禪的小臉上露出困擾的表情,但他馬上說道:「那我就去問爸爸媽媽,如果爸爸媽媽和我講了我還是不明白,那一定是因為我太笨了。」
趙清持支著下巴看自家憨直的寶貝侄子,忍不住笑了,「姑姑也很笨吶,有些事,姑姑至今都沒想明白。」
「姑姑不是笨,」趙禪喝完了水,重新低下頭,胖胖的手指小心地翻過書頁,嘴裡小小聲地念叨:「爸爸說,姑姑是太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
趙清持默然,見侄子又要唸書了,便站起身退到一邊,靜靜地低頭看他。
聰明反被聰明誤嗎?
趙清持吃過早飯,換了衣服開車出門,她這個人冷清清慣了,身邊除了家人外再沒有什麼說得上話的朋友,她便一路漫無目的地開車,本想著只是散散心,誰知車子一路駛向高速路口,前頭不遠的方向牌上標示著往前多少千米便是x市。
趙清持苦笑,也不抗拒自己內心的選擇,默然朝向前方駛去。
時隔近半年,再一次沿著這個方向將車開往x市,心境竟然已經大變,倘若說過去的她是無事一身輕,現在的她,大概就是情字當頭壓力山大吧。
路邊的野山坡已經從盛夏的濃綠褪色成如今初冬的暗黃,趙清持一路看風景,心情由最初的緊張逐漸鬆弛下來,等到三個小時後,她已經看見了x市的招牌。
趙清持沿著相熟的路開到市中心,又漫不經心般地在濱海路繞了兩圈,這才笑著調轉車頭,朝邱衡的學校開去。
還沒到放學時間,趙清持坐在車裡給邱白露打電話。
電話很快被接起,邱白露的聲音聽上去略顯疲憊,「清持。」
趙清持忽然起了玩笑的心思,她笑問道:「你知道我現在在哪嗎?」
邱白露靜了片刻,聲音也染上了笑意,「會這麼問我,便一定不在家裡了……你在x市嗎?」
趙清持「撲哧」笑了,「是啊,在等邱衡和文彥放學。」
邱白露也笑了,「怎麼回來了?」
趙清持不答反問:「昨晚我們全家一起吃飯,我爺爺問我為什麼喜歡你,你知道我怎麼回答得嗎?」
邱白露笑道:「不知道。」
趙清持笑道:「我說,因為你把自己長成了一棵樹,所以我喜歡你。」
邱白露輕笑道:「是嗎?這樣看來我必須將我身邊其他的樹全都砍光,最好帶你去草原,碧野千里之內,堅決只有我這麼一棵樹。」
趙清持笑道:「我是說真的。」
邱白露笑道:「我也是說真的。」
兩個人靜了會兒,邱白露帶著濃濃的笑意,笑問道:「清持,你能再等我幾天嗎?幾天之後,我一定會去找你。」
趙清持想也沒想便答應道:「好,我等你。」
前頭校門裡傳來放學的鈴聲,門衛裡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打著哈欠走出來,趙清持和邱白露道了聲再見,掛掉電話,走出車子,微微笑著等待那兩個孩子。
邱家接送邱衡上學的車子隔了趙清持一個車位,準時地停在路邊,趙清持瞥了那車子一眼,笑著走過去,敲了敲車窗。
車門馬上打開,負責接送邱衡的司機顯然認得趙清持,高高大大的年輕人恭敬地往路邊一站,立即引來學校大門口門衛們的注視。
趙清持笑道:「我等會兒想請邱衡和許文彥吃飯。」
年輕人答道:「好的,我馬上和主宅聯繫,趙小姐您稍等。」
趙清持笑著點頭。
年輕人給主宅打電話的間隙裡,邱衡已經從學校大門裡走了出來,她老遠便看到和自家司機站在一起的趙清持,笑得格外開心,「趙清持!你下次再不聲不響地離開,我就和你絕交了!」
趙清持笑道:「文彥呢?等他出來我們一起去吃飯。」
邱衡笑道:「文彥肯定又被同學纏著問問題了,咱們有的等了。」
因為擔心許文彥直接走掉,趙清持和邱衡一左一右站在自家車子前等著,邱衡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趙清持一身中性打扮,兩個人站在一處,吸引了整個校門口的注意力。
在一群年輕孩子的注目禮下,趙清持終於等來了許文彥,她招招手,許文彥眼尖,歡欣雀躍地跑過來,驚喜喊道:「師父!」
趙清持驚道:「怎麼喊我師父了?」
許文彥笑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趙清持也笑,「那你該喊我父親才對。」
許文彥居然真的清清脆脆地喊了聲,「父親!」
趙清持一拳頭砸上許少年的胸膛,砸得他原地繞了兩圈,這才笑嘻嘻地重新站直。
趙清持帶著兩個小孩去吃午飯,席間邱衡問她是不是和邱白露吵架了。
趙清持笑著搖頭,「是吵架了,但是已經和好了。」
邱衡感歎道:「嘖,這就是成熟穩重的成年人,吵架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居然連和好都這麼鬼鬼祟祟,果然是前無來者後無古人。」
趙清持笑道:「我這是高度概括,其慘烈的過程即使沒有詳細複述也不能被無故抹殺啊。」
「看出來了。」邱衡笑道:「我爸爸已經連續三天沒回過家了,每天都在公司裡加班,我每天上課時都提心吊膽,深怕班主任突然衝進來告訴我,邱衡,你爸心肌梗塞送醫院搶救了,你快去。」
許文彥從山珍海味裡抬起頭,斥道:「邱衡,你少為你上課不專心聽講找借口了。」
「就是,還是我徒弟明白事理。」趙清持臉上笑著,心裡卻暗暗揣測,邱白露把自己折騰得這麼忙碌是為了什麼?難道邱家最近接了個大生意?還是說他想把這段時間的工作全部處理完,以示負荊請罪騰出時間帶她去度假?
「他不就在你公司打了半個月的工嗎?」邱衡不滿道:「你還在我家住了半個月呢!論交情,你怎麼著都該站我這邊才對啊。」
趙清持笑道:「這不一樣,許文彥將來是繼承我衣缽的。」
許文彥在普通人家裡長大,聽了這話完全沒想法,可邱衡不一樣,她生養在邱家,聽過的事見過的人都比許文彥多,這會兒已經變了臉色,嚴肅問道:「你當真?」
趙清持笑著點頭,「自然當真。」
邱衡放下筷子,問道:「你別當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趙家在邱家的這塊肉,可一直都是你的。」
趙清持失笑,「什麼肉不肉,不就是個清水衙門嗎?」
邱衡急道:「別打岔!你這當真是要交給文彥嗎?」
許文彥抬起頭,也察覺出了不對勁。
趙清持給許文彥夾了塊醬排骨,笑道:「我趙清持唯一的入門弟子,我的東西不留給他,留給誰?」
邱衡奇道:「那你的孩子呢?」
趙清持笑道:「如果我嫁給邱白露,我就不會生孩子。」
「為什麼?」邱衡先是一驚,繼而怒道:「是因為我嗎?」
趙清持笑道:「是為了我自己。」
邱衡顯然不明白,「啊?」
趙清持笑道:「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自己。二十六歲的我,總要為十六歲時候的我,做些什麼,我以前看過一部電影,裡面有一句台詞我一直都記得。」
許文彥問道:「什麼台詞?」
趙清持笑道:「我們不停的奮戰,不是為了要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使自己不被世界改變。」
趙清持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六點四十分了,翠翠從她進門開始就在嘮叨,說來說去無非就是叫她不要剛回家便一整天得找不著人。
一家人已經各自坐在飯桌旁等著開飯了,趙清持道了聲抱歉,一落座,趙老太爺便笑道:「吃飯吧。」
趙煜這回不用經人提醒,便自髮夾了道趙清持喜歡的菜送到她碗裡,趙清持笑著接過,低頭吃飯。
趙老太爺盯著她看了足足三秒,這才笑著開口,「你今天去哪了?看上去心情不錯。」
趙清持笑道:「去請我未來的接班人吃飯了。」
一家子長輩們面面相覷,最後還是趙老太爺問道:「什麼接班人吶?」
趙清持笑道:「事業的接班人,生活的接班人,總結起來就是:女兒、徒弟和女婿。」
「三個人?」趙老太爺想想,問道:「女兒是邱白露的女兒?」
趙清持點點頭,笑道:「也是我的。」
趙老太爺還想問那徒弟又是怎麼回事,嘴巴剛張開,一左一右大小兩兄弟同時給爺爺夾菜勸菜,弄得老太爺一時間無暇他顧。
對面桌,大嫂沖趙清持一笑,目光明朗溫暖。
趙清持也笑,心若明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