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蘭梅子酒,
先吮口脂芳。
花都,夜未央。
身著青衫,目如深潭冷清的男子,獨自坐在酒樓的二樓雅座,透過敞開的窗戶,望著人頭攢動的集市。
「早就聽你說花都的集市是南國最大的,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耳邊飄來宛若綢緞的嗓音,恬靜的笑靨,近在眼前。
「你來晚了。」 青衫男子放下酒杯,他的表情永遠都是這般冷冷淡淡,她從未見過他意亂情迷的模樣。女子摘下披風的兜帽,一頭與眾不同的銀色長髮披散下來,她的身上環繞的草木香,與梅子酒的香氣交纏相繞,惹人迷醉。
「路上耽誤了些時間。」銀髮女子解釋道,「他的行蹤我確認了。墨青,我們什麼時候行動?」
「盡快。」她覺察到墨青向來波瀾不驚的黑眸裡閃過一絲焦躁,「我在雲都還有未處理完的事。」
「和紫鈺有關嗎?」銀髮女子故作鎮定地抿了一口杯中酒。紫鈺,那位教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魔門門主,他對墨青的獨佔欲強得令她髮指。
「我們走吧。」墨青利落地站起身,並沒有解答銀髮女子的疑惑。
「好。」面對漠然的他,她黯了黯眸色,她和墨青之間的關係,只是暫時的合作夥伴,僅此而已。
花都熱鬧的集市,有一處僻靜的地攤。黑色的木架上掛著許多幅水墨畫,每一幅都是一種花,姿態各異的花;每一幅背景都是同一座山,雲霧繚繞,白雪皚皚的山。
一個面容姣好的年青人,他筆直地佇立在攤子前,右手還握著往下淌墨汁的畫筆。
「幽蘭。」空靈的聲音從年青人的上方傳來。他抬起頭,撞見到銀髮女子,他毫無詫異之色,彷彿他就是在等著她來一般。
周圍的人聲慢慢褪去,世間似乎只剩下她和他。
「呵,山神的結界。」被稱作「幽蘭」的年青人,擱下手中的墨寶,唇角勾起嘲諷的笑,「墨青居然這麼勞師動眾,他沒有自信擒住我麼?」
「幽蘭,你身為花魔之首,為何要叛逃魔門?墨一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她輕蹙眉宇,結界完全張開,當前的幽蘭就是甕中之鱉,只等墨青用金線徹底舒服住他便好。
但令她奇怪的是,為什麼墨青還不行動,她只能拖延時間,不動聲色地穩住幽蘭。
「你在等墨青麼?可惜他不會來了。」花籐不安分地鑽出幽蘭的臂膀,扭動著,他凝視著她絕色的容顏,她柔美的銀髮,「不然你以為我為何乖乖等你來,就這麼簡單束手就擒?」
「我不懂你的意思。」淡定自若的神情頭一次出現慌張,她察覺不到墨青的氣息。
「這是一個陷阱。」幽蘭優雅地走向她,「我的山神大人,你連那個人是不是你的意中人,都分不出來麼?」
屋頂之上,青衫的男子褪去冷漠的外表,那對紫眸邪肆又妖冶,紫衣隨風招展,他俯視著結界裡的銀髮女子,薄唇輕揚:「山神,太礙眼了。」
結界內的她,盯著越走越近的幽蘭,聲音乾澀地囁嚅道:「你沒和墨一叛逃,那你離開魔門僅僅是為了……」
身著素衣,依然難掩脫俗的幽蘭,已信步走到她的面前,他低首執起她的銀髮,「紫鈺說你可以任我處置。」
「墨青呢?他知道嗎?」她的話音剛落,幽蘭便握住她的手,貼向他的胸口。
「我的山神,你何不親自來探聽一下答案?」
她抵抗著,他的念頭還是一股腦兒全衝入她的腦海。
她被他以各種不堪的姿勢,狠狠壓在身下。倏地一聲,她猛擊以掌,用神力轟退他數米。
「憑你的心眼看到了?」他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和他此時的綠眸一樣,深濃得化不開。
「幽蘭,你急著魂飛湮滅?」她沉聲警告,暗自蓄力。
「得到你之前,我怎麼捨得死?」他輕笑道,花籐隨著他併攏的長指,齊刷刷向她襲來。
側身避走一條又一條鞭笞的花籐,她抓住其中一根籐蔓,正欲施以五行之神火時,頓覺氣血翻湧。
她的神力難以置信地快速流逝。
「梅子酒……」她後知後覺地喃喃道。她喝的那杯酒有問題,看來紫鈺是真希望她消失。
更多的花籐牢牢纏上她的四肢,使她動彈不得。沒想到作為山神的自己,會淪落到今日這般地步。
她瞪著那張放大的笑顏。
幽蘭勾住她的腰肢,埋首進她香軟的銀髮間,痴迷地嗅著她甜美的氣息:「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
「別碰我。」她一字一頓道。
「那你想讓誰碰?墨青?」幽蘭吃味地舔著她的耳垂,「你是屬於我的。」
「我不屬於任何人。」她別過臉,躲避他的親暱。
「你撒謊,你暗戀墨青那麼久,你可知他要在人界娶妻了?」他按著她的肩頭,扳過她的身子,迫使她正視自己。
「不可能。」她拒絕相信,「墨青不會娶人界的女子。」即使墨青想娶,紫鈺肯定也不會同意。
「是紫鈺告訴我的,墨青娶的人還是一名青樓女子。」他撩起她的銀髮,在指間把玩,「我的山神大人,你在你的心上人眼裡還比不上一個妓。」
「你胡說!幽蘭,你休想動搖我!」嬌顏的沉靜終於破格,她朝著他怒道,「你以為這樣我就會選擇你嗎!」
「我在你的山谷盛開足足有一千年,你從沒拿正眼瞧過我。」纖長的手掐在她纖細的脖頸上,他貼近她的唇,卻不吻她,「若說我對你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是你自己要愛我,我為什麼要看一朵我根本不感興趣的花。」她冷然道。
聞言,他低低地笑了:「真是殘酷,我的山神大人。」
「你無非是想對我做那種事,那就少廢話快點做完。」她閉上眼,不想再看到幽蘭那張出塵的容顏。
「快點?」撫過她的臉頰,他的手緩緩下移,「積攢了一千年,我會花大把時光,先從你的身體開始,讓你徹底記住我,好不好?你放心,我會好好伺候你,教你爽進骨子裡。」
他的花籐越聚越攏,毫不溫柔地團團圍困住她和他……
南明,南國境內最連綿不絕的山脈,亦是魔門與人間的交界橋樑。
她,南明的山神,此處的守護者。沒有名字與來歷的她,只是被三界尊稱為「山神大人」。
但只有幽蘭,總要稱她「我的山神大人」。這個可惡的妖花,究竟從什麼時候起便瞄準了她?
結界內的時間流淌得異常緩慢。她睜開眼,發覺自己虛弱無力地被幽蘭擁在懷裡。
「你醒了?累壞了吧。」他吻著她的頰側,笑得曖昧,「抱歉,一時太高興,就有點不知節制。」
「幽蘭,我會殺了你。」她面無表情地說。
「我不怕,我進去過你的山坳,填平過你的山丘,我等這一天,等得心癢難耐。我的山神大人,我無時無刻不想佔據你的心,讓你染上我的蘭香。」他頭枕著她的肩,既深情又危險地低喃。
「你要帶我去哪裡?」他攔腰抱起她,她身形不穩地攀附著他。
「當然是回南明。我會片刻不離你的,看著你。」他愛憐地摩挲著她的銀髮。
若她就這麼回南明,墨青不會知道她受困於幽蘭。墨青真的要娶別的女人為妻?紛雜的思緒充盈著她心間。幽蘭脈脈地注視著她眉宇緊鎖的嬌顏,他清楚她又在想那個男人。墨青,像詛咒一樣逃不開的名字。
紫鈺喜歡墨青,他的山神也喜歡墨青,只有墨青,他一邊憎惡著他,一邊模仿著他。她不是愛這個調調麼,那他也可以學作千年不化的寒冰,面對魔門的花魔永遠都是一副冷酷寡言的樣子。
他的熱情,他的渴望,只為她點燃。
緩步走出她的結界,在旁人看來,不過是一名書生打扮的年青人摟著頭戴兜帽,看不清臉龐的女子,他和她親密地相互依偎著,好似一雙情深的儷人。
她的神力流失得連結界也維持不住了。紫鈺在那杯酒裡下的到底是什麼?她抓著幽蘭的衣袖,此刻她和尋常女子別無二致。
「我去僱馬車,你在這兒等我。」幽蘭將她放在客棧門前的廊橋上,「別試圖逃跑,我不想在人皇的地盤大動干戈。」
花都,南國的國都,也是人皇的宮殿所在。要在這引起騷動,沒一些能耐怕是脫不了身。
目送幽蘭走遠的她,扶著靠椅的雕欄,撐著虛軟的雙腿立起身。
只有趁這個機會逃走,她不能回南明,真的墨青一定還在花都。她要找到墨青,他會幫她恢復神力。
兩條腿一直打顫,她步履不穩地穿過亢長的廊橋,踩在微滑的青石板上。
一個踉蹌,她朝前跌去。
迎接她的不是堅硬的地面,而是女子柔軟的胸脯。身著粉裙的姑娘,伸手攙扶住她,清柔如花的嗓音,關切地問:「這位小姐,你不要緊吧?」
她轉過頭,發現幽蘭還未歸來,便急急捉住粉衣女子的水袖,央求道:「姑娘,有壞人在追我,你能不能先帶我離開?」
對方微愣,隨即挽過她的胳膊,正色道:「好,我帶你去我住的客棧,就在那兒。」
粉衣女子指了指前方的拐角。
她感激地點了點頭,又朝後看了一眼,仍不見那抹清幽的身影,她才安心地邁開碎步,跟著粉衣女子離去。
「所以你就把她領回來了?」客棧二樓的廂房,瘦高的男子躺靠在窗檯前,在她和粉衣女子進屋,那位姑娘稍微講了講她的事後,那名男子露出了相當古怪的神情,「花夕,你真不怕惹麻煩。」
原來那女子名叫花夕。
她輕聲道謝:「多謝花夕姑娘,出手相救。」
「沒事,舉手之勞罷了。」花夕微笑地擺擺手,轉向那名瘦高男子時,她的笑容迅速消失,「麻煩?你才給我惹了最大的麻煩,我都說了我還要等我未來夫君回雲都,你偏要我陪你上花都。」
「你的夫君不也在花都嗎?」吊兒郎當的掏掏耳朵,男子懶洋洋打了一個哈欠,「說不定馬上就能偶遇了呢。」
「最好是這樣,否則我明早就自己回雲都。答應你的事我做到了,剩下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完,花夕再也不多瞥瘦高男子一眼的,徐徐走近她,「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我和他不熟,你不用在意他的存在。對了,還沒請教姑娘芳名。」
「我……」她遲疑了一會兒,視線落到方桌上的梅子酒,她輕輕回道,「梅子,我叫梅子。」
「梅子姑娘,需要我替你報官嗎?」花夕的嬌聲方歇,背後的瘦高男子便冷哼道:「她要能報官,還會來求助你?」
「那個人,不是官府能對付的。」讓普通人去捉拿幽蘭,簡直是自尋死路。她搖搖頭,「我只需找到我……我的朋友便可。」墨青是她的誰?朋友嗎?她和他並沒有說過幾句話,從來都是她遠遠地偷望著他。但目前他是她唯一能依賴的人。
「那你可知你朋友在哪裡麼?」花夕又問。
「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在花都。」她的回答惹得瘦高男子一陣發笑。
「你們兩個人找的該不是同一個人吧?你不知道你相公在哪兒,你不知道你朋友在哪兒。」他斜倚著,手支著腦袋,來回打量著她和花夕。
不知為何,這名男子暗藏譏諷的眼神,總讓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錯覺。
「朝十,我和你的約定已完成,這天高海闊,勞煩你挪個地兒?」花夕淺笑盈盈地望向他。
「小妞,你現在喊我連公子兩個字都不加了,嘖嘖,或許你未來的相公會很樂意聽我講故事,比如我們在來的路上發生過什麼美妙的事,使我們變得像這樣親密無間……」朝十還沒講完,就被花夕摀住嘴。
「我明白了!你先出去讓小二準備些熱水,我和梅子姑娘需要洗漱。」花夕討饒地說,似乎對朝十的無賴已心中有數。
待朝十出去後,花夕臉色凝重地反手闔上門:「梅子姑娘,恕我冒昧,讓我看看你身上的傷吧。」
「好。」她依言解開外衣,披風下的她沒有穿其他衣物,花夕必是觀察到,才支走那個叫「朝十」的男人。
她渾身佈滿著青紫紅腫的瘀痕,久經風月的花夕瞧了也不禁唏噓。
「我這兒有舒筋活血的藥膏,擦了很管用,能減緩你的疼痛。」花夕轉身,從包得嚴嚴實實的行囊裡找出一瓶藥,遞給她,「等會泡完澡就擦上。」
她剛接過藥瓶,上鎖的房門便被人一腳踹開,削瘦的身影大刺刺地走了進來。
瞅見沒穿衣服的她,朝十吹了記口哨。
「朝十!」花夕慌忙張臂,擋在她身前,「出去!」
「怎麼?你怕她身材太好,我就看上她,不喜歡你了?」朝十調笑道。
「你胡說什麼!」花夕沒好氣地瞇了瞇眼,「誰要你喜歡了,快出去!」
「我說你的夫君要曉得你的真面目,肯定後悔娶你。」教花夕推出去前,朝十還不忘嘲弄道。
「放心,在他面前我會很溫柔。」花夕「啪」地關上門,將朝十那張嗤笑的臉隔絕在門外。
轉過身,花夕歉然地看向她:「朝十他就是這樣行事乖張的傢伙。」語罷,又嘆了一口氣。
「我也認識一個和他很像的人。」思及紫鈺,她不由地握緊雙手,「那個人要可怕得多。我會陷入這般境地,便是拜他所賜。」
「太過分了。沒有人能懲罰他嗎?」花夕憤懣不平道。
「沒有,他一貫隨心所欲,心狠手辣,拂逆他的人,都消失了。」魔門的門主,誰敢得罪?僅僅因為她暗戀墨青,他就設計害她失去神力,淪為花魔的玩物。
「你這麼一說,我好像也認識一個差不多的人。」花夕輕蹙柳眉,替她繫好披風。在剛剛她說話的工夫,花夕貼心地為她拿出一套換洗的衣裳,「這是我的衣裙,你先將就穿著。」
其實在南明,她用花遮身,以葉為裙,山間鮮有人煙,她亦不會感覺羞恥。
她很想回去,但喪失神力的山神,即便回到山中,也唯有被幽禁的結局。
花夕領著思慮重重的她繞過屏風,熱氣騰騰的木桶上飄浮著朵朵蘭花瓣。
木桶旁直立的幽影,令她神色為之一顫。
「你是何人?」花夕將她護在身後,質問著幽蘭。
幽蘭含情的綠眸一瞬不瞬地直視著她:「不是讓你別到處亂跑,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這位公子,此地是天子腳下,我勸你三思後行。梅子姑娘既不願同你走,還請你別強人所難。」花夕成功轉移了幽蘭的注意力。
「梅子?你替自己取了好名字呢。」他嫣然一笑,花籐朝她和花夕橫掃而來。
她推了把花夕,將她推離幽蘭和她之間。然後在幽蘭錯愕中,她咬破自己的手指,染血的雙唇緊緊貼合上他的。
甘甜的血,侵入他的口舌,攪動他的神經。
他欲加深這個吻,卻教疼痛打斷。
她也咬了他,墨綠色的血和她暗紅的血融為一體。
「以血為咒,汝之魂體與吾易主。」她念的咒語,教他一怔。
「上古血咒?」就算喪失神力,他的山神大人也不會甘願認輸。他對她真是又愛又恨。清俊的臉泛起一抹苦笑與冷笑雜糅而成的笑紋。
刺眼的血光散盡,屋內只留下花夕和垂眸不語的銀髮女子,她們身旁的那桶熱水早已涼透。
「梅子姑娘!」爬起身的花夕趕忙扶起銀髮女子,對方卻冷森地甩開了她的手。
「梅子姑娘?」花夕怪異地凝望著不發一言往外走的銀髮女子,「你要去哪兒?」
銀髮披散,他回眸,滿目陰鷙地說:「去找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