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卿卿戲,
朝暮幾般心。
鐵針穿透的傷口,長出淺粉的新肉。
如同印記,刻上花夕白玉般的肌膚。
明日,她便要啟程和朝十前往花都。雖然同魅紅,黃桃解釋,她南下是為找墨青,但她清楚花都之大,找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若她與墨青擦肩而過,也只能勞煩魅紅姐她們和他說明了。
窗外森森的庭園,微涼的夜風撫過削瘦男子耳側的落髮,他仰躺在粗壯的樹枝上,抬首靜靜地望著一輪冷月,嘴裡還叼著一根短短的狗尾巴草。
「花夕就是墨青要娶的人類女子。」妖邪的嗓音在他的腦海裡泛起清波。
「哦,是嗎?所以你讓我引她去花都,是為收拾掉她?」男子懶洋洋地捋捋被風擾亂的頭髮,「我還以為有什麼大事。」
「我不許墨青像墨一那樣,因為女人而感情用事。」妖魅中藏著陰狠的聲音,在他耳畔冷冷迴盪。
「我明白了,每次你不想髒自己手時,都會讓我去做。」上揚的唇角,蘊藏著教人捉摸不透的情緒。
這時,含羞帶怯的圓月躲進厚厚的雲層,陰鬱的夜色將瘦高的男子籠罩。
只有他逐漸轉紫的雙眸,還散發著幽深的瀲光……
天剛拂曉,花夕便騎上馬。
顛簸許久,她和朝十接近了位於花都與雲都之間的南明山脈。
一夜未眠的她,眼底浮現著淡淡的陰影。
騎在她身旁的朝十,倒是一貫的慵懶,優哉游哉地踢著那匹老馬的肚子,越走越慢。
「朝十公子,我們能走快些麼?」不得不放慢,配合朝十的花夕,強撐著笑容問道。
「反正落日前也到不了。」他懶散地打了個哈欠,不顧花夕緊蹙的眉宇。
這個朝十無論是白天又或黑夜,都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花夕無奈嘆了口氣,拉了拉韁繩。先前怎麼催他,他依然我行我素,慢慢吞吞。若非她習慣忍耐,又忌憚他的武功,早就發飆了。
「可趕不到驛站,我們就要露宿野外。」她柔聲提醒。
「這秋高氣爽,以地為席,以天為被也無妨。」朝十側過臉,黑眸難得漾起興味地望向她。
「你是認真的嗎?」花夕揉揉發疼的太陽穴,忍住掉轉馬頭奔回雲都的衝動。
「怎麼?小妞不樂意?」他摸了摸老馬的鬃毛,鐵針在他的指尖反襯著西沉的斜陽,閃閃發亮。
「哪敢。朝十公子別再折騰奴家便好。」心裡想把朝十踹下馬,可這面兒上她仍然笑盈盈地回望他。
「真乖,回頭我給你抓只野兔,烤著吃。」他收回鐵針,笑得人畜無害。
「不必了,我帶著乾糧。」她指了指馬背上掛著的小包裹。
「哦,是嗎。」朝十彎腰,在她的錯愕中摘下包裹,飛速扔了出去。來不及阻止的她,只能眼睜睜目睹自己的乾糧灑了一地。
「等我去抓兔子。」朝十利落地翻身下馬,不容她拒絕地露齒一笑,「今兒我們就睡這。」
待他走遠,一直處於震驚狀態的她才鬆開被丹蔻戳紅的掌心。這個男人實在變幻莫測,她根本猜不透他下一秒會做出什麼。
他竟然把她準備在路上吃的糧食全丟了。花夕不知道該心疼躺在草地上支離破碎的烙餅,還是先心疼要和一個脾性不定的男人,露宿這荒郊野外的自己。
夜幕星河,熊熊燃燒的篝火前,瘦高的男子滿意地拍了拍吃撐的肚子,他身邊蹲坐的粉衣女子則嬌顏微沉。
「你的相公也在花都?」他漫不經意地提道。
花夕點點頭,並未隱瞞:「他說回來就同我成親。」
「你不擔心他騙你?也許他是想甩了你,才故意離開雲都。」他觀察著她的表情,卻瞧不出端倪。
花夕專注地盯著旺盛的火焰,時不時跳起的火星飛濺到她和他之間。
「墨公子不是那樣的人,若他不想娶我,他會直說,不會逃避。」
「你倒是很瞭解他。」朝十的話裡透著一絲嘲諷,但花夕直接略了過去。
「接觸的人多了,自然能懂個大概。」她低首,拿起一根樹枝,撩撥著火堆,「做人沒點眼力勁怎麼行?」
「你在青樓真是大材小用。」他揶揄地打量她。儘管不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調侃,但他話裡有話的奚弄刺痛了她敏感的神經。
平常她逆來順受慣了,並不會多加回應,可面對朝十,她不由地脫口而出:「興許,可惜我非自由身。」
「這是你自己選的路。」他靠坐在樹幹前,目光如炬地凝視著她。
「我沒得選,要不為妓,要不死。」她勾勒出一絲苦笑,楚楚可憐地抬眸,幾分情真幾分假意地回視他,「把自己當作一塊已死的肉,而不是想成砧板上待宰的魚,那麼活下去亦非難事。」
「聽你這麼說的男人,是不是都會對你抱以同情,倍加憐惜?」胳膊枕著頭,他似笑非笑地注視她。
神情微僵,她低眉輕輕地問:「那你會憐我麼?」
「妞兒,這招對我沒用。」仰望遙遠的星辰,他像陷入某種回憶般地瞇起眼,「曾經我憐憫過一個人,但對方背叛了我。」
花夕靜默不語地聽著,朝十風輕雲淡地講述彷彿與己無關的事。可從朝十變深的眸色,花夕敏銳地捕捉到他洩露的些許情愫。
「你還恨那個人嗎?」花夕直視朝十的眼,問。
「恨?你會恨一個死掉的人麼?」朝十忽然低低地笑出聲,他拍了拍自己的腿,「來,妞兒,坐。」
縱使不情願,可她不會傻到和朝十起正面衝突,尤其在她沒有自信逃脫的情況下。
花夕剛挨著朝十坐下,對方長臂一撈便將她摟進懷裡。
「小妞,女人都這麼香麼?」朝十嗅著她的長髮,困惑地捏了捏她的臉頰,「又白又軟。」
花夕勉強地賠笑:「朝十公子,看你年歲不小,難不成從未與姑娘親近過?」
「沒有。」朝十大方地承認,緊接著卻話鋒一轉,戲謔道,「像這樣和你親近呢,算不算?」
「小女已許人,望公子不要為難人家。」推了推他橫在她腰上的胳膊,發現根本撼動不了分毫的花夕,只得作罷。
「你愛你的夫君?」朝十從背後環抱著花夕,雪亮的鐵針不知怎地突然抵在她纖細的咽喉處。
「小女既非清白之身,承蒙夫君他不嫌棄,願意替我贖身。」她微微緊張地僵直了身體,「他的恩德,沒齒難忘。」
「嗯德是嗎?」大掌圈住她的脖頸,尖細的鐵針慢慢地劃過,留下淺淺的紅痕,「誰對你施以恩惠,你就會愛上誰咯?」
花夕正欲反駁,遠處響起刺耳的求救聲:「救命!救命!誰來救救我!」
尋聲望去,身穿花布衫,足登繡花鞋,一副村姑打扮,披頭散髮看不清容貌的女子,跌跌撞撞地朝花夕和朝十跑來。
「出什麼事了,姑娘?」花夕趕忙起身,走向驚慌失措的女子。
「蛇!妖魔!」女子抬起恐懼的臉,手指著她來時的方向,「阿大被拖走了!被巨蟒!」
「你冷靜些,什麼巨蟒?」花夕順著她指的地方看去,只有一排排黑漆漆的樹木,風不吹草也不動。
「我過去看看。」說著,朝十也站起身,兩條長腿朝密林深處邁去。
待朝十修長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花夕轉向驚魂未定的女子。
「別怕,我是花夕,他是朝十,我們來自雲都。你叫什麼名字,家住何方,你碰到什麼妖魔了?別急,慢慢說。」花夕安撫地拍拍女子的背,耐心地詢問。
「我叫翠娥,阿大是我家的漢子,他是獵戶,我們住在半山腰的村落。平常他傍晚就回來,可今天我左等右等不見他回來,我便出來找他,結果……」女子掩面啜泣,「他被一條巨蟒死死纏著,我撿起石塊去打蛇,那條蟒竟然幻化成男人,當著虛弱的阿大,把我給……」
「竟有這種事!」花夕聽得心裡也是一驚。
「我的阿大,他鐵定教那蛇生吞了!」女子哭得好不淒慘。
這時朝十走了回來,他對花夕攤攤手:「我繞了一圈,什麼都沒看著。」
「我的阿大!」女子抽泣地捉緊花夕的衣袖,「求你們,救救我家漢子!」
「你別哭,我先送你回村,我再讓他去找找。」花夕握著女子細嫩的雙手,勸慰道。
「喂,小妞你別自作主張,我可沒答應要幫忙。」朝十伸了伸懶腰,敲了敲後頸,不滿地哼道。
花夕走近朝十,踮著腳,趴在他的耳邊悄聲地說:「你看她哭得那麼傷心,演一演戲也好。反正我們明兒要穿過這林子,翻過那山頭,你權當提前探探路。」
「你就不怕我被巨蟒拖走?」朝十搭上花夕的肩,故作親暱地咬著她的耳朵。
「你不會死的。」她的篤定倒讓他一愣,隨即揚起微笑。
「我確實不會,可你不好說。」朝十意味深長地盯住花夕。
被盯得發顫的她,背過身攙扶起仍然在哭的女子翠娥:「我們回村吧。」
和朝十分開行動後,翠娥終於止住了哭聲。
「原本這帶都在山神大人的庇護下,縱使妖魔繁多,平日裡皆不敢造孽。」翠娥幽幽道,「可自從山神離開南明,不知去向後,這山裡的妖們又開始躁動不安了。」
「你們村還有多遠?」山道越走越窄,卻仍不見村落的影子,花夕疑惑地看向神色忽明忽暗的翠娥。
「不遠了。」翠娥停住腳步,傷懷地低語,「我們村之前是南明山中最大的村落,世代供奉著山裡的花仙,那是一朵清麗脫俗的蘭花,見過人的都被他迷了心竅。但十六年前,花仙失蹤,我們的村子也隨之衰敗了。」
「為維持村子繁榮,我們轉而敬奉蛇君。」翠娥垂目,鬆開花夕的手,「花夕姑娘你是好人,我對不住你。快跑!快離開這兒!」
「翠娥?」見翠娥抱緊雙肩蹲下,花夕挨近她,「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麼事?」翠娥抓著花夕的胳膊,攀附向她,金色的眼睛在黑暗裡熠熠生輝。
「你的身體我很滿意。」這個翠娥上下打量著花夕,長長的蛇信描繪著自己血紅的唇。
「翠娥呢?你不是她。」眼前的翠娥和原來的她大相庭徑。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她是曾被獻給我的祭品,而你,即將代替她,成為我的新皮囊。」「翠娥」貼近花夕的耳旁,誘惑地呵氣道,「我會讓你享受到極致的快樂,讓你忘乎現實,直至主動交出自己。」
後退一步的花夕把手按在腰側,戒備地緊盯不斷逼近的「翠娥」。
「瀕死時,反而變得比平常還要機敏呢。」「翠娥」的雙肢蛻變成蛇身,纏繞上花夕。冰涼的蛇皮摩挲著她溫熱的雪膚。
就在蛇君吞入花夕的千鈞一髮之際,花夕迅速地拔出別在腰後的匕首,手起刀落地剖開蛇腹。
猛受重創的蛇君,捂著飆血的傷口,難以置信地朝後跌去:「你這女人!早就準備偷襲了麼!」
「你的手嬌嫩得不像幹農活的村姑。」花夕強作鎮靜地握緊匕首,對準蛇君,「你別亂動!」
「殺了我,翠娥同樣會死。你敢殺人嗎?」蛇君陰測測地咧嘴,而後驀地轉變成翠娥淒楚的音容,「花夕姑娘,殺了我,求求你殺了我,讓我和阿大一起去!」
「翠娥姑娘你。」遲疑間,蛇尾橫掃而來,打掉花夕手中的匕首。
「蠢妞兒。」半蹲在枝頭,俯瞰著底下這一幕的朝十,並不打算出手幫忙,他涼涼地開口,「對敵人的仁慈,是要用命來換的。」
這廂失去武器的花夕,陷入了危機。
面對步步緊逼的蛇君,花夕只得虛張聲勢地警告:「我奉勸你立刻離開,等我的同伴回來,他會給你好看!」
「你的同伴?哈哈,只怕早就被阿大吞得骨頭都不剩了。」蛇君仰天大笑。
「阿大?」踩著枝丫的朝十,往上拋了拋死不瞑目的巨蟒頭,它的蛇身和刺蝟一般躺在密林的草叢裡。
對此渾然不覺的花夕,臉色微沉:「不管你的阿大是什麼,你可聽過禍害遺千年嗎?我的同伴才沒那麼容易死!」朝十要那麼容易被弄死,她早弄死他跑了。花夕默默地心裡補充。
聞言,藏在樹上的朝十忍不住發出「噗嗤」聲。
「朝十公子!」花夕驚喜地抬頭,雖不知他站在那兒看戲看了多久,但此時她一定得把他拉進戰局。花夕暗忖道。
「阿大!」蛇君也望見朝十手上的巨蟒頭,「你竟敢殺了阿大!」
「殺了它又怎樣?」朝十跳下樹,將巨蟒頭拋還給蛇君。他張張嘴還想再說點什麼,便被花夕一把抱住。
「朝十公子,你沒事真是太好了!」花夕狀似激動地摟緊了朝十。
「妞兒,我怎麼覺得你巴不得我被巨蟒吞了。」拉開她的雙臂,朝十凝望著她那張虛情假意的美顏,薄唇噙起嗤笑。
「奴家才以為公子來得這麼晚,是想讓奴家被蛇侵佔了身體呢。」花夕更是巧笑嫣然地反唇相譏。
被晾在一旁的蛇君,扒著巨蟒的頭顱,恨得牙癢:「你們誰都別想跑,都給阿大陪葬去吧你們!」
語罷,蛇尾便朝他和她身後的樹木甩去。
硬生生地折斷樹腰,結實的樹幹齊齊壓向他們。
朝十抱著花夕,足尖點地,飛身掠過傾倒的大樹。
鐵針同時從他的指尖迸射而出,刺穿那對燃著熊熊怒火的金眸。
慘絕人寰的叫聲過後,蛇君拼盡最後的力氣,用蛇尾擊碎他們立足的山石。
花夕只感到腳底一空,身體頓輕,她下意識地拽緊了朝十的衣襟。
於是,兩人就這麼雙雙摔下山……
落地的衝力令花夕暈了過去。
「為何不直接放開她?」邪魅的嗓音絮繞在腦中。
「就這麼讓她死了,豈不便宜她了?」他恍如自言自語地回道。
「給她希望後讓她絕望。」紫眸深深凝住懷中昏迷不醒的她,「在花綻放得最美的時候,再攀折下她,你不覺得比現在就結果她更回味悠長麼?」
「我還以為你動搖了。」內心的聲音說出憂慮。
「能讓我動搖的人已經死了。」
千萬年前,就被他親手殺死,魂飛魄散,不復存在。
時間流逝良久,花夕緩緩轉醒。她渾身的骨頭和散了架似的生疼。
她摸著柔軟的地面支起身子。等等,柔軟的地面?她定睛一瞅,自己好巧不巧正壓在朝十的身上。
「朝十公子?」她推搡了他幾下,他竟毫無反應。
伸手探探他的鼻息,微弱但仍在呼吸,她試著爬起來,四肢痠痛不過好在行動不受阻礙。
環顧周圍,都是光禿的巖壁,茂密的樹叢,他們似乎掉進了山谷。她決定先四下轉轉,找找看有沒有脫困的路。
可才跨出第一步,她的腳踝便讓一隻修長的手緊緊地捉住。
「妞兒,你上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