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何不識真面目,
只因身在此山中。
「那你也穿上衣服再走!」花夕攔在銀髮女子身前,「這是梅子姑娘的身體,不是你的。」
「多事!」揚起的手還沒落下,一陣暈眩便跟著襲來,「嘖!」銀髮女子向前傾倒,被花夕扶住。
「別勉強了,現在你根本哪裡都去不了,不妨留在此處好生歇息。」花夕攙著銀髮女子柔弱無骨的身子,嘆了一聲,「早知如此,你就不會對梅子姑娘索需過度了吧?」
「閉嘴!放開我!」決絕地抽回手,強撐著痠軟的雙腿,銀髮女子推開花夕往外走。
剛拉開門,便撞上一堵瘦高的人牆。抬眸望見對方睡眼惺忪的臉,銀髮女子,不,該說是銀髮女子體內的幽蘭,瞬間愣住了神。
「你的意思是他們互換了身體?」聽完花夕的解釋,朝十勾起一絲興味的淺笑,「有意思,還有這樣的上古血咒。小看那個女人了。」
「你說什麼?」朝十的後半段越說越小聲,花夕疑惑地看著神情變幻莫測的他。
「沒什麼,妞兒你去問問掌櫃,有沒有看到可疑的人。」隨意地打發走花夕,朝十轉向沉默不語的幽蘭,「三日內若沒交換回身體,就永遠換不回來了。」
「我會在三日內找到她。」已經換好衣裳的幽蘭,臉色陰鬱地坐在錦桌前。
「血咒的代價你清楚吧?」朝十握住他的銀髮,細軟的髮絲滑過他的掌心,「如若解不了咒,施咒者需獻祭以靈肉,她必死無疑。」
「她寧願死也不願意成為我的人。」甚至要將他困在她的身體裡,讓他得到又永遠得不到她!幽蘭氣血翻湧地捶桌道。
「在她找到墨青前,找到她。」勾住銀髮,半瞇的眸子閃過一絲森然的殺意,他很冷很輕地說,「幽蘭,別讓我親自動手。」
幾縷銀髮被扯落,他微微皺眉,他低低發笑……
漫無目的地走在燈籠高掛的後巷,幽蘭的身體比她的身體要來得高,她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踏在長滿青苔的石板上。
「喲,好清秀的小哥!」兩個醉漢手挽手,肩摟肩地朝她走來。
「瞧這細皮嫩肉!讓我摸摸!」粗糙的大掌碰到胳膊,她拉著醉漢的手,伸進敞開的衣襟裡。
「想摸是嗎?那好好摸。」她空洞無物的冷眸,含笑地盯著他們。
「哇!小哥這麼主動,我們哥倆自然不能教你失望!」他們先是面面相覷,又心領神會地圍住她。
只不過方纔還醉意濃厚的眼,霎時清明起來。他們一人拉著一銅線,將她逼至牆前。
「原來是人皇的獵花人。」她似喃喃自語,又像在對他們說,「我不想動武。」
「這由不得你,我們可不想勝之不武!」語罷,兩人的銅絲幾欲纏上她的腰身。她一個魚躍,踩上牆垛,靈巧地避開銅線。衣擺輕旋,足尖落地,背後突升的花籐分別襲向一左一右夾擊的他們,但並非奔著他們的命門而去。
被小覷的二人,氣惱地套出銅線,一人拉著一邊,箝制她的行動。
可還沒勒住她,他們的腹部便受到花籐的重創,指間的銅線也不得不鬆開。
勝負幾招內便見分曉,那兩名獵花者被她的花籐牢牢固定在地上,不得動彈。
「不愧花魔之首,本公主中意你!」巷口忽然傳來擊掌之音,身著華服的荳蔻少女,身姿搖曳地朝她步來。
經過那兩名獵花人時,少女淡淡地瞥了他們一記,眼神中流露出些許不屑:「陸加玖,你們二人真是沒用。果然無名不在就不行。」
「你認識我?」面對這個自稱公主的少女,她輕輕蹙眉。
「幽蘭,花魔之首,何人不曉呢?」少女笑容可掬地望著她,「本宮派人尋你多日,今兒總算找著你了。」
見她毫無反應,少女輕咳了一聲,繼續道:「本宮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裡。」
波瀾不驚的冷顏終於起了一絲絲變化,她擰著眉問:「墨青在哪兒?」
「你幫助本宮實現本宮的心願;本宮自會幫助你,實現你的心願。」唇畔揚起勢在必得的笑痕,風采奕奕的少女對上她無瑕沉靜的玉眸,「這個交易很公平。」
須臾,她才輕啟雙唇:「你想要我做什麼?」
「殺人。」清麗的嬌嗓如是回道。
「何人?」她再度開口問。
剎那間,明艷的笑容在少女的俏臉上隱去,少女冷冷吐出的二字,令她都不禁為之一怔。
「人皇!」
宛如水質的晨曦,穿透窗扉,光塵飄浮又靜默。
花夕悄悄收拾好行囊,合上木門。她躡手躡腳地走過長廊,卻在盡頭撞見那抹銀色。
幽蘭穿著她的粉衣,但渾身散發著不可親近,獨立於世的孤傲。
單單佇立在扶欄前,便教那些個俗人看得目不轉睛。
從這美景中回神,花夕提了提手裡的包裹,欲快步繞過幽蘭離開,卻在聽到他淡漠的話音後頓住倩影。
「你是墨青的女人。」幽蘭冷然地睨著她。
水眸透著訝異:「你認識墨公子?」
「何止認識。」精緻的美顏略微扭曲,恬靜的嗓音溢著恨意,「我和他相處的時間,久到你難以想像。」
聞言,花夕不自覺地握緊布囊。
「你遇見的梅子姑娘,她要找的朋友也是墨青。」幽蘭傾向花夕的耳畔,一字一句慢聲細語,「她若找到墨青,就完了。」
「你這所謂何意?」花夕揪著幽蘭的衣襟追問。
「幻滅,自墮修羅之道的神祇,這古往今來不少見。她要知道她不惜移魂換體也要見上一面的男人,不僅不把她當回事,還要娶一個青樓女子為妻。」幽蘭箍住花夕纖細的酥腰,挑起她小巧的下巴,抬高她蒼白的嬌顏。他注視她的眼,儘管帶著笑,可笑意比他的銀髮更冰寒,「你覺得她會不會殺了墨青,再殺了你?」
擱在他胸前的指尖輕顫,洩露了她的內心不安。
「以她的恨意,說不定連你出身的青樓,她也會殺了那些姑娘呢。」他下了殺手鑭,滿意地收到她的回覆。
「你想要我怎麼做?」
奢美的宮殿,層層羅幕的薄紗,隨著細細的波紋起伏蕩漾。
攀附在背脊的纖指,刻下一道道的血痕。她俯視少女酡紅的俏臉,柔軟了眼眸。
「幽蘭,你真美。」頭枕著她的臂彎,少女撫摸著她的髮絲,「本宮好想做你的養花人。」
「公主,人間的養花人無一善終。」她低聲輕喃,「你只需讓我見到墨青,我便為你殺了人皇。」人的貪慾,好比饕餮,難以滿足。
「啊……幽蘭!」少女受不了地求饒,直喚她,「幽蘭,幽蘭!」
「別喊這個名字。」花籐塞入少女的檀口,堵住急促的鶯啼。她不想再聽見令她心煩意燥的名字。
當一切平復,少女披上衣裳,巧笑倩兮地回望她:「今晚子時,你就可以行動。等你吃了人皇,本宮便派人接你,去見你想見的人。」
她只頷首,未多言。
「本宮還以為你會問本宮為何要殺人皇。」少女巡視著軟榻上橫陳的玉軀,發現這朵蘭花似乎對自己的身體毫不在意,包括生死皆置之度外。
不問,代表沒興趣。
稍稍碰灰的少女,轉身走出宮殿,靜候多時的陸加玖立即迎了上來。
「公主殿下,都準備好了。」
「很好,這次不許再失敗。」少女沉下眸色命令道。
一時興起想和花魔親近試試,結果對方坦然自若的接受,反倒教她有些留戀不捨。
借助花魔之手,除掉人皇,再名正言順剷除花魔,是她的計畫。
「既然你不想讓我繼承你的位子,那我只能謀權篡位,取而代之了,父皇。」少女浮現出陰狠的詭笑。
一想到長久的願望即將成真,她的心便灼熱得彷彿剛才躺在花魔身下一樣。
沉淪得無以加復。
客棧二樓的雅座,花夕悶悶不語地夾著碗中的飯菜。
「妞兒,怎麼地,你這表情同死了人似的?」朝十啃著香噴噴地雞腿,微瞇的眸子慵懶地凝著花夕,「你不是說今早就回雲都麼?」
花夕咬唇,良久才答道:「我想找到墨公子後再回去。」
「哦?你等他回雲都不好麼?」朝十扔掉雞骨頭,舉著酒壺直接往嘴裡灌酒。
「不,我想和他談談婚約的事。」花夕索然無味地放下碗筷。
「想通了?不想嫁他了?」朝十的眼底掠過不易覺察的譏諷。
然而,花夕搖了搖頭:「我想在花都就與墨公子成親。」
「你在說笑嗎?」朝十差點捏碎酒瓶。
花夕抬首,直視著朝十,娓娓道來:「我與墨公子早日成婚,梅子姑娘便能早日死心,與幽蘭換回身體。如果梅子姑娘執意要殺墨青和我,那我便與我的夫君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好一個同生共死!妞,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一改往常的漫不經心,朝十擲杯而起,懶散的眸光惱怒地轉深,「你懂你在說什麼嗎?你的夫君不會死,會死的只有你!」
「朝十,你不必擔心我。」花夕望瞭望摔得粉碎的酒瓶,又仰望神色陰晴不定的他,柔柔地說,「我信墨公子,他會保護我的。」
「保護你?你指望他,還不如指望我。」心存仁慈。他默默補充道。
「朝十,這是我的決定,與你無關。」花夕也冷下臉道。
強忍著當場掐死她的衝動,朝十背過身,負氣走出花夕的視線。
一樓的拐角,朝十碰見歸來的幽蘭。
「她不僅不害怕,反而更積極與墨青成婚。」一拳打在幽蘭頭側的木柱,他控制著力道,不能讓樓塌了,「你找到你的山神了嗎?」
「沒有。」知會了潛伏在花都中其他妖魔,他的山神仿若憑空消失一般。
朝十靠近幽蘭的臉,沉聲低語:「在花都,平常魔物不敢靠近的地方有且只有一個。」
「人皇的宮殿。」幽蘭替朝十說出答案。
同一時刻,遠從北國荒原而來,一身戰袍鎧甲,個頭頎長的英俊男子,領著小隊人策馬揚鞭地趕往南國花都。
忽地,山道兩旁氣勢洶洶地竄出幾名同穿戰甲,面戴鐵盔,看不清容貌的壯漢。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器宇軒昂的男子一手握著劍柄,一手指向他們,厲聲質問。
「大將軍,吾等奉公主之命,請大將軍在此留步。」其中一名壯漢不急不緩地走上前,抱拳道。
「哼,看來線報是真的。那小妮子,吃了熊心豹子膽,仗著我皇兄多年對她的疼愛,竟包藏如此禍心!」灰褐色的雙眸,洶湧著怒濤。
見狀,壯漢們未有意外之色。畢竟公主早有囑咐。
「大將軍,得罪了!」話甫落,暗紅的煙霧迷住男子的視野。
「小心!有毒!」他朗聲提醒身後的人馬,然後才用袖管,掩住口鼻。
緊接著那幫壯漢便舉刀朝著他衝來。
利索地翻身下馬,他拔劍抵住一波刀陣。
身處重圍,他一招一式卻不落於下風。只是毒霧來勢兇猛。刀光劍影間,他的鐵騎一一倒下被俘。縱使他武功高強,可屏息前吸入的毒氣正快速蠶食著他渾厚的內力。
格開大刀,他的長劍刺入一人的咽喉。
血花飛濺在銀亮的劍身,與他的血相混合。
砍倒一個,另一個前仆後繼地撲上來。
鋒利的刀刃劃破他的戰甲,他的灰眸被一片血腥色覆蓋。
低吼著揮劍,他穩住身形,周旋於敵陣之間。
雙拳難敵四手的他,身中數刀地支著長劍單膝跪地,染紅的鐵甲,斑駁殘缺。
大刀架在他的脖頸,被他適才的威猛震懾住的壯漢,直到此刻都不敢掉以輕心。
「永別了,大將軍!」
「噗嗤!」那是大刀從他脊樑扎入,骨肉分離的驚聲。
痛楚遠去,意識朦朧中,似有人在他耳邊細喃。
「墨一,我想救這個人。」
華燈初上,少女心情大悅地哼著小曲兒,聽著探子的回稟。
「皇叔死前定在念叨他的皇兄,沒事兒,遲些本宮就送父皇去和他見面。」少女笑意盎然地撩撥案几上的燭火。
她靜靜地凝視少女的側臉,並不理解她的欣喜。
殺掉自己的叔叔,是這麼高興的事嗎?人有時候比花魔,更教她琢磨不透。
「幽蘭,本宮已在人皇的飯菜中動了手腳。他會一直昏睡不醒。本宮並非心狠之人,你吃他時,記得給他一個痛快。」少女摟著她的腰,仰起小臉,在她的唇上親了親。
「本宮真希望留下你,這皇宮太大太無趣,從未有人像你這般接近我。」少女把玩著她的衣帶,似真似假地表露心跡,「本宮喜歡你,幽蘭。」
「公主殿下。」她拉開少女的柔荑,雖溫柔卻堅決,「你不會喜歡幽蘭的。」
少女微愕,隨即淺淺一笑:「不愧是蕙質蘭心。」
最危險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
琉璃瓦上,銀髮.縹緲,幽蘭遙望冷宮旁,那朵沐浴在月夜中的蘭花,他把花身種在那裡,即便少幾個人,也無人在意。
他的山神大人,會在這森森宮闈之中麼?
旁若無人地穿過迴廊,他步履輕盈地踏進這禁宮。
「蘭花,告訴你的人身,我來找她了。」他撫弄著花瓣,嗓音瘖啞道。
不過他等來的不是她,而是另一個陌生的男人。
冷宮前,自帶威儀的男人,不苟言笑的俊顏,隱隱藏著落寞。
男人的身上蘸著蘭香,深黑的衣衫濡濕,分不清是鮮紅色還是墨綠色的血。
他在一朵枯敗的海棠花前,停下腳步。
「海棠,你的女兒和你一模一樣。」背對著清澈的月光,男人潸然淚下,「非逼著孤誅殺她。」
死去的海棠無法回應地孤立在雜草間。
「孤忘了,你死透了。」一腳踩碎海棠的枯骨,男人的淚還淌在俊臉上,「你寂不寂寞,要不要把你那個欲意行刺孤的女兒,送過去陪你?」
凋零的海棠,倒臥向男人的腳畔。
「你愛慕的木梨,孤的二弟,已經先去找你了。動手的不是孤,是你的乖女兒。」灰眸嘲謔地睥睨著腳底的海棠,「孤求你不得,你求他不得,海棠,真想讓你親眼見見你女兒被蘭花所噬的模樣。」
淚跡未乾,男人又輕笑出聲。
「我把她和那朵蘭,就囚禁在囚禁過你的地方,你說這是不是緣分?」
躲於暗處的幽蘭,心神一斂。
這個男人想必便是人皇,他說的蘭花,指的一定是他的山神大人。
可他的山神,怎會被牽扯進人皇的恩怨情仇?
人皇說的海棠,難不成是那朵海棠?腦海裡模模糊糊地憶起一個絕艷之姿。
那是更早之前叛離魔門的花魔。
他猶記得海棠的養花人,是墨青!
驚詫之餘,一雙長臂從後面捉住他的肩頭。
回首,撞上那對清冷的黑眸,他有片刻的怔忡。
「山神,你來此作甚?」
月光流瀉向對方冷峻的容顏。
來人居然是苦覓不見的墨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