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山神(四)

  千里外人未還,

  不知是恨是情。

  凌冽的風盤旋在側,樹枝張牙舞爪地在花夕和朝十的頭頂晃蕩。

  困於山谷已是水逆,更倒霉的是她對面躺著的那個大爺,一直嚷嚷著:「妞兒,我的腿被你壓壞了。」「我動不了!」「我好渴,快給我摘點水果!」

  「朝十公子。」花夕端起笑容,盡力保持著彬彬有禮的態度,「這荒野哪有什麼水果,即便有,我也爬不上去摘。」

  朝十投給她一記「要她何用」的眼神,氣得她差點想搬起腳旁的石頭,砸死他得了。

  俯身,她摘了幾顆長在灌木叢的草果,回到他的身側。擦了擦果子,遞到他的唇前。

  他張嘴咬下一口,甘美的果汁淌落他的下巴,滴在她的手背,黏答答的。

  「真甜。」他注視著她說。

  夜愈深,山愈冷。只穿著一件內襯,外頭披著坎肩的她,已凍得瑟瑟發抖。

  見狀,朝十張開雙臂,朝她招呼道:「妞兒,來我這。」

  她遲遲未動,他微微挑眉:「想凍死,還是想活著出去?」

  定睛端倪了他半晌,她才慢慢挪動位置到他身邊。

  「我已經贖身了。」她小小聲地說。

  「知道,你說第二遍了。」他一把摟過她冰寒的身體,「不過,你真以為從良,過去便能一筆勾銷?」

  她死死揪著裙襬,盯著沾染泥污,髒兮兮的繡花鞋沉默不語。

  低首,俯視著她的眼底隱隱掠過嘲弄之色,然而下一瞬,他的耳邊飄來她的輕笑聲。

  「不能勾銷,就不勾銷。」她貼近他的胸膛,汲取他的熱度,「為何要糾結於不能改變的過去?若我未來的夫君計較這些瑣碎,那才要賴我自己所托非人。」

  她的一番話,反倒讓他想假意安慰,安撫她的手僵在原處。

  「如你前頭所講,我是自願選擇了那條路。」她彎腰撿起一片落葉,擦拭著被弄髒的鞋,「這是不是我的錯呢?在我能為保住清白而死的時候,我選了活。」最初的幾年她還會掙扎,就像溺水的人,使勁想呼吸那一點點空氣。可越撲騰,力氣消失得越快。

  漸漸地,她沉進水裡,再也無法浮上岸。

  「像這樣靠近你,也是為了活下去。」抬眸,花夕靜靜地望著朝十,眼裡漆黑無光。而選擇活下去有時候是本能,不是因為想。

  「我曾見過一個很有才情的姑娘,因著家道中落而淪入紅塵。她喜愛文字,飽讀詩書。花燈節的茶會上,她相中了一位有名的才子,便用多年的積蓄,替自己贖了身。」

  她曾好奇地問過那位姐姐,為何要許一個貌不驚人,又家世普通的男人。她說,他寫的詞,很美。

  「最後她死在雪天日,那個詞寫得很美的男人,連塊墓碑也沒為她立過。」憔悴的葉子在她的手中被捏得皺皺巴巴,「她並非死於男人,死於愛情。我以為她是為信仰而死,為自己所相信的真實,都是虛假,才投湖自殺。」

  「我和她不一樣,我不是那麼聰慧機敏的人。我可以活得渾渾噩噩,但她做不到,所以她寧死,也不與這辜負她的世俗同流合污。」她終於丟開了那片葉,依偎向身旁的男人,即便不愛,即便怕他,她不牴觸與他親近。伸出胳膊,她柔情似水地環抱住他精瘦的腰,「朝十,我好熱……」

  「該死的!你中毒了。」方纔還聽她講得入神的朝十,大掌按在她發燙的額頭,另一隻手扯開她的衣襟,他在她的肩胛上找到了兩顆牙印。

  花夕被蛇君咬了,應該是蛇君纏住她時幹的。

  「朝十,我好難受。」她意識開始渙散地攀附著他,渾身火急火燎蔓延著悶痛。

  蛇君的毒,蛇君能解。

  朝十仰頭,遙望向高聳入雲的山崖,看來他得上去一趟才行了。

  血窟窿淌著暗黑色的淚。

  「阿大,阿大……」懷抱著蛇頭的女子,呆愣地坐在濕軟的草地上。

  久遠的記憶,彷彿近在眼前。

  那是春暖花香的季節,爹娘將她關進柴房。

  「村長說,今年輪到咱們家,翠娥,爹娘養了你這麼大,該是你回報的時候了!」他們背對陽光的臉,抹著一層濃郁的黑色。

  為防止她中途落跑,柴房的門上了好幾把大鎖。

  「翠娥,翠娥!」是阿大的聲音。

  她欣喜地踩上木頭,趴在小窗前,握住阿大遞來的大手。

  「翠娥,我去偷掩飾,我們逃跑吧!」阿大壓低激動的聲音,「不要管村子了,山神都捨棄了我們村,這裡已經沒救了。」

  「阿大,我不怪爹娘,他們也是走投無路。山神因我們侍奉幽蘭而拂袖離去,現在幽蘭又消失了,大家沒辦法才想找個新的庇護者。」阿大的手包裹著她的,好暖,「如果我不去成為祭品,他們會選其他人。你忍心看她們代替我嗎?」

  「為什麼不忍心?」阿大握緊翠娥的柔荑,「只有你,我的傻姑娘,沒有人會願意成為祭品。」

  「阿大,你走吧,明天的祭祀你別來,我不想讓你看到那一幕。最後的印象,我希望停留在這一刻。」翠娥臉貼著阿大的手心,淒楚地笑道,「答應我,明天一定別來。」

  她抽回自己的手,朝後退了一步,無論阿大如何哀求,她都不肯與他從村子逃走。

  「阿大你在這兒做什麼!」爹娘怒氣衝衝的聲音傳來,「你是不是來拐咱們家翠娥?」

  「婆娘!拿木棍來!」爹向娘討棍棒。

  「阿大你快走吧!」她急急催促道。

  「翠娥!」凝望了她一眼,他才倉皇出逃。

  直至目送阿大逃離,她才亦步亦趨地坐回到柴火堆上,一動不動地等待著姍姍來遲的天明。

  在眾多熟悉的面容中,她踏上山野間早已搭建完好的祭台。

  祭司呼喚蛇君的吟唱,迴盪在她的耳旁,沙啞又尖銳。

  團聚而來,爬向她的萬蛇,深紅的蛇信,慘白的毒牙,流連於嬌小的她四周。

  經歷火辣辣的重生痛楚,她的軀殼不再獨屬於她的獻出。

  暗金色的眼眸,對上她的。

  「說說你的心願吧。」蛇君冰冷的吻印在她的額上。

  「請保佑村子繁榮不息,世代富貴。」她如同提線的木偶,說出早已預定好的祈願。

  「這不是你真實的願望,你騙不了我。從今往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說吧,說出你真實的心願!讓我來助你實現它!」

  她真心所盼?佇立在祭台之上的她,穿著這輩子最美的衣裳,祭台下,是送她下地獄的親人與朋友。

  假惺惺地為她的犧牲掉眼淚。這世上哪有那麼感同身受,他們不是她,他們不會懂她歷經的劇痛有多痛。

  「我想讓他們懂,懂我的痛。」她睜開眼睛,原本黑亮的眸被詭譎的金色代替。

  「只有他們變得和我相同,他們就會明白。」纖手撫過嬌嫩的面頰,她痴痴地咧嘴,笑開了花,「年輕的人身,真是美妙。這個願望,我替你實現。所以……」

  殘忍絕情的視線投向台下一無所知,得意洋洋坐等賜福的村民。

  「先從哪個人吃起呢?」指向自己的爹娘,她笑如芳草地大開殺戒。

  血的洗禮,令她享受著極致的快樂。給她更多一點,還不夠,哭吧,逃吧,跪地求饒吧!見到人們的恐懼,她愉悅地轉圈,她歡脫地舞動。但在目睹一個熟悉的人影后,她的金眸霎時收縮。

  「阿大。」她不是讓他別來嗎?

  「翠娥!」血雨中,他狂奔向她。

  「不要過來,阿大,不要看我!」她摀住自己開滿血花的臉。她不要阿大撞見她的醜惡。她要他記得那個天真的翠娥。

  「翠娥!」離她一步前,他被從天而降的巨蟒一口吞入腹中。

  「阿大?」巨蟒纏繞住她的嬌軀,粗糙的蛇鱗摩挲過她的肌膚,她仿若感受到阿大的心跳聲,就在巨蟒的體內。

  阿大還活著,他成為了巨蟒的一部分。

  溫柔地環住巨蟒,她把身心徹底交給它……

  失去雙眼沒什麼,失去阿大她無法容忍。那對狗男女,她要他們付出代價!

  她為那個女人注入了毒素,天亮之前,那個女人就會因全身燥熱而亡。

  至於那個男人,只要他敢從山谷上來,她就親手割下他的每一塊肉,來祭奠她的阿大!

  好熱,她好熱!花夕扯著衣襟,她整個人兒彷如浸在火裡。

  雪膚灼灼,刺痛難忍。她香汗淋漓地靠向面色複雜的朝十,纖細的胳膊緊緊箍著他的腰。

  「救救我,我沒有背叛你……」

  「相信我!」

  「你就這麼恨我嗎?」

  昔日那張可恨的容顏與此刻花夕虛弱的嬌容,相互重疊。

  花夕和那個人完全不像,沒有一丁點相像。

  他是絕不可能錯認。

  而且那個人早已魂飛魄散,死在熊熊的煉獄之火中。

  是他親自動的手,所以只是似曾相識的情景,令他想起那些他以為早已忘卻的記憶。

  對,僅此而已。

  「好熱,別走,別丟下我……」花夕斷斷續續的囈語,教朝十的神色忽明忽暗。

  他低聲咒罵了一句,果斷攔腰抱起她,腳蹬凸出的岩石,施展輕功飛上崖壁。

  足尖剛落地,迎面而來便是蛇尾的鞭撻。

  敏捷地側身閃避,他半瞇起慵懶的眸子,唇角噙著絲絲冷笑:「我還在想要去哪兒找你,沒想到你竟主動送上門來。」

  「送上門的明明是你們這對狗男女!」紅唇咧開滲人的幅度,只剩兩窟窿的眼睛惡狠狠地面向朝十,和他懷裡的花夕,「你殺了我的阿大,我要你們償命!」

  「可笑,你強占人類之殼,連精神都不正常了。」削瘦的身影忽地閃身至蛇君背後,鐵針毫不留情地定住她的蛇尾,「沒能力,就別做同化之事。」否則撇去掌控不了肉體的主控權不說,記憶也會變得混亂不堪。

  又一枚鐵針扎入蛇君的雙掌,她發出淒厲的慘叫,劃破深夜的寧靜。

  「不自量力的妖物!快替她解毒,我就送你一個痛快!」他揚起危險的微笑,沉聲警告。

  「解毒?」蛇君嘔出一大口黑血,她陰森森地大笑不止,「我就算死,也要拉著你的女人墊背!」

  「我的女人?」聞言,他低頭望瞭望懷裡雙眸緊閉的花夕,數枚鐵針隨著他的蹙眉,紛紛嵌進蛇君的四肢百骸。

  蛇君哀嚎著差一口氣便暈厥過去。

  他的眸色緩緩轉成詭魅的暗紫色。

  「你好像誤會了什麼。」妖冶的邪笑浮現自他模糊不清,被朧光籠罩的魔顏,「我不允許她死,是不允許她死在你的手裡。我要救活她,是要讓她嘗到比以往所受的痛苦更痛苦,絕望更絕望的滋味後,再親手了結她的殘命。」

  一步一步走近,不由自主顫慄的蛇君,他宛如地獄深處而來的魔王。

  「你呀,把我的計畫全打亂了。我啊,不會那麼輕易送你去見你的相好。」

  「你是?!」蛇君終於覺察到他的氣息屬於誰,但她的驚呼聲已教他的鐵針全部封鎖。

  千穿百孔卻還未死去的蛇君,無力抵抗地被他一隻手提了起來。

  「說,解藥在何處?」

  「阿大,阿大……」神智崩潰的蛇君,又或翠娥,口中喃喃念道的只是這重複著的兩個字。

  他下手太過了麼。漠然地甩手,丟開奄奄一息的蛇君,他抱著花夕回到原來他們生火過的地方。

  如雨的汗液,濡濕她的衣裳。她是這樣柔弱不堪,他放任不管,她便會被蛇毒毀滅。

  篝火的灰燼旁,他放下她。居高俯視她的眸光紛然雜陳,良久,他才擼起袖子,鐵針在右腕割開一條口子。

  「竟然把血給她,瘋了嗎?」在心底問自己,這近似瘋狂的舉動究竟為何?

  不想她氣絕於此,他要救她。距離上一回流血,是千萬年前的事。遙遠得他快忘了,血流會疼。

  主動給血,擱從前,不,一秒前,他都不信自己會為這個女人做到這般地步。

  他的血像賦予著生命,涓涓流向她的朱唇……

  天色漸明,晨曦微露。

  花夕幽幽地醒來,身上的燥熱感完全消散。被汗濕的衣衫黏糊糊地貼著她的玉膚,她有些難受地理了理凌亂的衣服。

  朝十躺在她身畔,閉眸小憩。他的臉色蒼白,手腕上還有一道剛結痂的傷痕。

  他做了什麼?是他救了她嗎?

  她伸手搖了搖他,發現搖不醒。可他淺淺的呼吸聲,告訴她,他沒事。

  悄悄地站起身,她想找一處水源,先洗洗身子。

  經過昨兒漫長的夜晚,她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她非但不疲倦,走起路來還異常輕盈。

  循著潺潺的流水聲,她走到一汪山泉前。褪去羅衣,她沉入清澈的泉水中,冰涼的水沒過她的頭頂。

  髮絲蕩漾漣漪,她環著自己削弱的肩膀,氣泡在她面前放大,轉瞬間破裂,不見蹤影。

  想放縱自己,就此溺斃。

  向死而生,是一種奢侈。

  「妞兒,你想死就直說。」長臂突如其來地撈她出水面,伴隨著他嘲謔的嗓音,在她上方冷冷響起,「那我不必費力救你。」

  「你救我?」她推開他,水花四濺在她和他之間,「你才不是那麼好心的人,你又有條件了對嗎?除了讓我陪你上花都,還加上什麼,你說我聽。」

  「我確實不是好心人。」這點他完全不否認,「我也想知道救你有什麼好處。」或者現在把她頭按進水裡,淹死她一了百了反而輕鬆。

  「我沒有任何東西能給你的。」她往水下沉了沉,語氣悶悶道,「但我不想欠你人情。」

  「你不想欠我,又說沒啥能給我。妞兒,敢情你的意思,你橫豎一條命,要還就把命還我?」他拉近她的嬌身,她的曲線緊密地與他的貼合,「行吧,你也不是什麼都沒。給我抱一次,我便當你還清了,如何?」

  果然男人都一樣。她默默地垂眸,掩去眸底的譏笑。

  他的喘息近在耳畔,她張開腿準備迎接他,但出乎意料的是,他抱住她後,竟再無其他動作。

  他說的抱她,只是單純的擁抱。

  「為什麼你不繼續?」她攀著他的臂彎,問得很輕。

  「妞兒,我沒碰過女人。」長指摸著花夕濕漉漉的長髮,朝十別有深意地凝著她困惑的小臉,「你是我唯一親近的女人。和你所有的接觸,對我而言,都是新奇,甚至難以理解。」

  捧著她柔軟的面頰,他望進她如水的媚眸深處:「我救你,只是我想救,絕非是為佔你便宜。」

  「第一次有人和我說這些話。」她囁嚅著捉緊他的手臂。

  「怎麼,妞兒對我心動不?」他揶揄道。

  搖搖頭,她背過身,冷淡的口吻就像剛剛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那勞煩你先出去。我要穿衣服了。」

  這女人內心的防禦還真稱得上銅牆鐵壁。游上岸的朝十,回望花夕的背影,暗忖道,她到底吃哪套?

  待朝十走遠,花夕才抬起頭,雙頰泛著淡淡的紅暈,好似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