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山神(五)

  上有黃鶯枯樹鳴,

  與君離別時在即。

  幽蘭微愕地望著墨青那張冷顏。

  他確實沒料到會在人皇的宮殿裡遇見墨青,還是以山神之軀。

  「我是為找幽蘭,才來得這裡。」他沒撒謊,他確實是為找自己的人身而來。

  墨青擰著眉,細細打量他。

  強作鎮定的幽蘭,轉移墨青的注意力般的提道:「我在花都遇見了你的未來娘子。」

  「花夕?」墨青的冷眸,透出一絲訝然,「她怎麼會在花都。」

  「她就住在蓬萊客棧,正四下打聽你的行蹤。」幽蘭繼續道,「這花都魚龍混雜的,你最好和她見一面。」

  「我明白,我們先離開這。」墨青沉吟了半晌,才緩緩開口,「幽蘭和公主一齊被關進了地宮,目前還不能貿然接近,晚些時候我會在宮內放出瘴氣作掩護。」

  「你現在是什麼身份?」跟在墨青的身後,盯著他毫無防備的背影,幽蘭的眼底隱隱浮現殺意。

  「運送西域花苗給皇家的普通商人。」墨青頭也不回地說,「我來這回收的不是幽蘭,而是海棠的花核。」

  「花核?」聞言,幽蘭壓下欲除之後快的衝動。花魔的花核,和可以寄生於人的花種不同。花種只是侵佔肉體,或重塑肉身,而花核則蘊含著花魔全部的修為,是比靈魂更加重要的存在。

  花種能生成很多顆,但花核有且只有一顆。

  花魔窮極一世修煉的花核,通常不會離體現形。

  除非花魔自願將花核轉移他人。

  花魔永遠都屬於魔門的,即便花魔已歿,若花核流落在外,養花人也要將其回收。

  「海棠她把花核給了誰?」幽蘭猜測,「難不成是人皇方才提到的海棠女兒?」

  「不知道,唯有接近她,才能確定。」話音甫落,墨青黯了黯眸色。

  地宮的軟榻,少女的手腳,分別被綁在四邊的床柱上。

  錦布矇住她的眼,當看不見的長指觸碰她的臉時,她咬著唇問:「誰?」

  然而對方卻不回答她。

  「幽蘭?」她晃動頭,可對方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頸。

  「孤的女兒,你連你的父皇都認不出了麼?」他收緊力道,直到她漲紅了臉,才鬆手。

  少女劇烈地咳嗽,在他不怒自威的眼神下。

  「呵呵。」少女噙著嘲諷的笑,「在這種時候,父皇才會想起兒臣這個女兒。因為我和我娘長得太像,所以你不敢面對我嗎?」

  「你和你娘確實長得像。」大掌捏住她的下巴,他抬高她的臉,上下端詳,「孤要花多大的力氣,才能忍住不當場弄死你,你知道麼?」一拳打在她的頭側,她的嬌身一震,蒙著眼的她看不到他此刻扭曲的神態。

  「還想派花魔行刺孤。」他擊了擊掌,她聽到有什麼東西被抬進來的聲音。

  「你想怎樣?給我一個痛快!」少女朝著前方咬牙切齒道。

  「孤會送你去見你娘。可在此之前,孤當然要好好懲罰孤不聽話的女兒。」他貼近她的耳畔,一副可惜的口吻,「父皇對你很失望。」

  「秦木榮,你就是個變態!難怪我娘寧願死也不願意愛你!你和秦木梨都該死!」她狠狠挨了一巴掌,俏臉被打偏了過去。

  轉過臉,她譏諷地反嘲:「戳到痛處了麼?」

  「三葉,你不愧是我的女兒,真懂得如何激怒我。」秦木榮換了自稱,一面慢條斯理地抽掉三葉的衣帶,一面語氣溫柔卻帶著寒意地喚著她的名字,「你娘是蠢,明明接受我就好了,非要去喜歡木梨,結果呢,木梨這麼尊敬身為兄長的我,他怎麼可能會為了你娘背棄我。而你,我原以為你會比你娘聰明點。」他狀似失望地嘆聲道。

  三葉靜默不語,緊閉的牙關洩露了她此刻的憤懣。

  「放著好好的公主不當,非要覬覦我的皇位。」他起身拽著一根蜷縮無力的花籐,靠近她,「這朵蘭花是你找來殺我的。可現在我把他傷成這副模樣,你有義務為他治療,不是麼?」

  「你把幽蘭怎麼了?你想對我做什麼!」三葉掙紮著,纏繞在手腕和足踝上的銅絲鏈越勒越深。

  「我的女兒,別問我,去問他。」將花籐擱在她的雙腳下,他便朗笑不止,大步流星地離開。

  「幽蘭,幽蘭,是你嗎?」當四周陷入安靜,只剩花籐摩挲床榻的「窸窣」聲,三葉不安地扭動身子,輕喊著。

  恍若未聞,花籐爬滿她的半個身,就在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時,清幽的嗓音附在她的耳邊虛弱地細語。

  「別怕。」

  晨曦初露,花夕在朦朧中睜開雙眼,她的床前佇立著一道青影。

  定睛一看,那張模糊的俊臉清晰起來,花夕不由地掩嘴:「墨公子?」

  「是我,花夕。」墨青走近她的身畔,彎下腰,修長的手指捋起她的幾縷垂髮並到耳後。

  他注視她的眸子,還是那般清冷,卻教她心底升起莫名的情緒。

  她捉著他的袖管,低低地說:「抱歉,我擅自來花都了。」不知為何,她不太想同墨青講朝十的事。所以直接略過了朝十的部分。

  「我等不了那麼久,我……」餘下的半段話被墨青的輕吻打斷,花夕微愣地望向墨青。

  「沒事,你來也好。」手掌托著她的後腦勺,他離她很近,近到呼出的熱氣吹拂向彼此的臉,「我在花都買了宅子,等我解決了手頭的生意,我們就在這兒成親吧。」

  「生意?是為那朵蘭花嗎?」她想起和梅子姑娘交換了軀體的花魔幽蘭,於是便追問道,「你來花都是為擒住幽蘭麼?」

  「不。」指尖梳著她的長髮,他搖了搖頭,「我來花都為瞭解決一件陳年往事。」至於幽蘭,紫鈺早已命他暫時別插手。

  陳年往事?雖然花夕好奇,但墨青若想告訴她,就會接著解釋。可墨青並沒有。而且她也不知該如何向墨青說明朝十,還有梅子姑娘的存在。墨青知道梅子姑娘在找他嗎?他知道梅子姑娘也不想讓他娶她嗎?

  太多想說又說不清,想問又問不出口的話絮繞在花夕紛亂的內心。

  「我會盡快處理好的。」墨青簡潔地說道,聽在花夕耳裡更像一種敷衍。墨青只對她敞開過胸膛,並沒有對她袒露過心聲。

  直至此刻,她才發覺自己對墨青一無所知。

  他娶她只是為掩飾身份,他不愛她,這些是她清楚的。那她呢?再度被墨青抱在懷裡的她,不禁在心裡喃喃自問。她愛他嗎?她能接受這未知的一切嫁給他嗎?

  她沒得選擇。替她贖身的是墨青,說要娶她的是墨青,她沒有其他的選擇,除了和墨青成婚。

  在墨青覆住她時,她難以自持地張大了水眸,窗畔的吟啼宛如黃鶯。迷濛的目光越過墨青的肩頭,猛地撞見虛掩的門外站著的瘦高長影,她立刻顫抖著嬌軀沉溺在他炙熱的視線中……

  待花夕醒來,墨青已不在房內。

  如果不是被縟凌亂著,她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夢。

  泡了個熱水澡,換了套衣裳,她打扮了一番後才慢悠悠地推開門。

  可她還沒邁出那一步,便迎面對上那雙紫色的魔瞳。

  來不及呼救,她讓他結結實實摀住了口鼻。無法呼吸的她,只能抓著他的手背,抵抗中,她的指甲在他的胳膊上劃下一道淺淺的血痕。

  乍見血痕,他陰狠的臉色變了變。「怎麼可能,先前都不會的,現在怎麼……」緊盯淌落血珠的傷口,他的神情混合了震驚,錯愕,與幾許糾結。隨即他鬆開了她。

  重獲新鮮空氣的她,輕喘著抬眸,充滿恨意地瞪向那對飽含複雜的紫色魅眸:「為何停手,你乾脆殺了我不就好了嗎!」

  「賤人!」他低聲咒罵了一句,但看到她閉眸的嬌顏,和自己手臂上的血痕,揚起的手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

  原以為要挨揍的花夕,等了半晌毫無動靜。於是她張開闔上的眼,卻訝異地發現那個魔頭竟已離去。

  這是怎麼回事?

  不僅花夕抱著這樣的疑惑,紫鈺對他方纔的舉動也困惑不解。

  那個女人為什麼突然變得能傷他?先前她明明拿匕首刺過他,他也毫髮無損。難道是因她體內流的血?

  「朝十,都怨你做了多餘的事!」紫鈺緊緊揪著鬢髮,恨道,「本來我可以殺掉她,輕易殺掉她!」

  「紫鈺冷靜點。」另一個慵懶的男聲在他腦海中響起,「那種女人對我們構不成威脅。」

  「你休要騙我!我一開始便不情願地答應墨青娶她,那個女人,我只要想到她在墨青身下躺著,我就!」魔魅的紫眸佈滿妒意,「你非不讓我殺她,你非說你可以讓那個女人更絕望!」

  「紫鈺,你對自己就這麼沒信心嗎?你覺得有了那個女人的存在,墨青就會背叛你,像墨一那樣不受你的掌控?」懶洋洋地勾唇,他發笑道,「無論那個女人現在死或不死,墨青都是魔門的養花人,這點沒那麼容易改變。」

  「好,那你接下去打算怎麼做?」平靜下來的他,微瞇起紫眸,「你要讓那個女人嘗嘗地獄的滋味!」

  「放心,你儘管交給我。」紫眸慢慢轉黑,邪魅的俊顏也變回平平無奇削瘦的臉龐。瘦高的男子,露出詭譎的微笑,「讓你痛苦就是讓我痛苦,誰傷害你,我便親手送誰下地獄!」

  花籐揭下罩在少女眼睛的布。

  「我沒氣力斬斷銅鏈,但我可以弄斷床柱。」撐著傷痕纍纍的身軀,她爬上軟榻,支著身擋在少女的前面,「小心點。」

  「幽蘭。」三葉凝視著她血跡斑斑的臉,「你不需要為本宮,為我做這些。」

  「我不是為你。」墨綠色的血滴在三葉的雪膚上,她感到自己的氣數將近,「我要離開這兒,去見那個人。」

  「幽蘭,其實我……」三葉欲言又止。這種狀況,她根本沒辦法對幽蘭坦白,她壓根不曉得那個勞什子墨青在哪裡。

  但她有私心,她需要借助花魔的力量逃離地宮,而且她假裝知曉墨青的下落,幽蘭也不會傷害她。

  思及此,三葉決定接著瞞騙幽蘭:「快替我解綁,從這逃出去後我就領你去找墨青!」

  「墨青。」聽到他的名字,精神也為之一振。花籐用盡全力震碎床柱,她幫少女解開了束縛。

  脫身的三葉,推開倒在她身上的幽蘭,利索地跳下床榻。

  回眸望了一眼快失去意識的幽蘭,三葉心想,她不能帶著幽蘭一起走。

  一來她帶不走重傷的他,二來留一個花魔在身邊,就好似養虎為患。誰知道他會不會攻擊她,吃掉她。

  秉持著利用完就丟的原則,三葉迅速穿衣轉身往外跑去。

  可沒跑幾步,一個容貌絕美,神色冰冷的銀髮女子,便將三葉推了回來。

  「你是何人?竟敢對本宮無禮!」三葉虛張聲勢地盛氣凌人道。

  看也不看她的,銀髮女子直徑走向趴在床上的幽蘭。

  凝望氣若懸浮,渾身是傷的幽蘭,銀髮女子握緊雙手,冰寒的口吻藏著不易覺察的心疼。

  「我的山神大人,你就這麼恨我嗎?」

  攔腰扶起自己的軀殼,幽蘭俯望著懷裡的山神,一字一頓地問:「你是故意把身體搞成這樣的麼?」

  「不是,是你的身體太弱。」躺在他的胸膛前,還不忘抬槓的她,感受到幽蘭的身體似乎正在快速恢復中。

  「墨青在我的花身旁,用他的金線輸送了些魔門的瘴氣過來。」花魔的花身長在魔門,靠著瘴氣吸取養分盛開,無需像在人間那樣供之以血肉才能存活。儘管看不慣墨青,但遠距離傳送瘴氣這一點唯養花人能做到。

  他不得不求助於墨青,他才能救他的山神大人。

  「墨青他在這兒?」一向冷情的她,微微激動地按住他的肩膀,「他是來救我的麼?我要見他!」

  幽蘭很想回答他的山神大人,墨青不在乎她的死活,他在這純粹是來找他們身旁那個滿臉高傲的小公主,搭手救她,只是順道而為。

  他的遲疑,教她誤認為他不想讓她見墨青,她嗤笑出聲:「呵,我忘了,你怎麼會希望我見到墨青。」

  他確實不希望她見墨青,但不完全基於她想的那個理由。

  比起自己,他更不想她愛一個人不愛她的人,而飽受苦戀的折磨。

  他經歷著,他不要她也一樣。

  被冷落在旁邊的三葉,想趁機悄悄溜走,但那名面色不善的銀髮女子,一把抓住她的細腕,沉聲道:「公主殿下,你得跟我們走。」

  三葉忿忿地抽回手,指著銀髮女子的鼻子呵斥:「無禮之徒!本宮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輪不到你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女人指使。」

  「你不走,那我只好帶你的屍體過去交差。」銀髮女子冷森的口氣不像在說笑,嚇得三葉立馬躲到差不多能自個兒站起來的幽蘭身側。她拉起他的手,撒嬌般地懇求:「幽蘭,這個可惡的女人是誰?你快幫本宮收拾掉她!」

  見她如此親熱地對待幽蘭,銀髮女子危險地挑眉:「誰允許你碰這身體了?」

  「這又不是你的身體,本宮想碰就碰!」三葉不單單挨近幽蘭,更故意示威地說道,「本宮同幽蘭關係非比尋常,我們曾恩愛過一整夜呢!」

  「嗯愛?一整夜?」青筋在銀髮女子的額角暴跳,「你居然拿我的身體和這個公主睡了?」

  「什麼拿你的身體?」這回輪到三葉迷惑了,「那是幽蘭的身體!怎麼就成你的身體了?你這女人胡說什麼!」

  他冷笑了一聲,斜睨向不發一言的她:「不和你的小公主解釋解釋,誰才是幽蘭麼,我的山神大人?」最後幾個字他唸得極重。

  因著他不論如何都料想不到,她竟然會以這種方式糟蹋他!

  花夕獨自坐在客棧二樓的雅座。

  墨青又走了,他忙完那些陳年往事便會回來,她只需要在這裡等著他就好。

  朝十邁著兩條長腿,走入她的視野裡。他忽然的出現,讓她捧著茶杯的手情不自禁地抖了抖。

  「妞兒,你要嫁給他了?」朝十面無表情地問。

  不自覺地乾嚥了一口水,花夕點點頭:「我說過我要在花都與墨公子成親。」

  「如果我讓你別和他成親呢?」朝十直勾勾地鎖住花夕。

  花夕先是一愣,然後別過臉,冷淡又疏離地回道:「讓?小女子不懂朝十公子的意思。朝十公子沒有理由和立場來阻止,不是嗎?」

  幾不可聞的輕嘆溢出薄唇,他灼灼地直視她,良久,才不緊不慢地說:「你說得對,我沒資格讓你別嫁。若問我理由,那也不過是我不想,我不想你嫁給他。」

  花夕的唇邊泛起苦笑:「原來也沒有幾個人想我嫁給他。」

  「你覺得我和那些人一樣?」朝十反問。

  「你或許比那些人還糟糕。至少他們的想法不會使我動搖。」她轉過臉,靜靜地回視他,「朝十,你到底想我怎樣?」

  她看著他的眼神,太過專注,裡頭甚至蘊含著絲絲的悲傷。

  他心頭一顫,還未細想,話已脫口而出。

  「妞兒,和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