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禪房別,
往來成陌路。
從泉水中出來,花夕穿好衣服,繫妥衣帶後,才動身去找朝十。
晨曦中,朝十倚靠在樹幹前,像一尊經久沉默的雕塑。一貫慵懶的眸子,半闔著,高高瘦瘦的他,兩條長腿隨意交疊。
「妞兒,洗完澡了?」見她走過來,他揚了揚手裡那截斷了的麻繩,「昨兒馬跑了一匹,今個你和我同騎,等到了驛站我再給你弄匹,可好?」
「真湊巧。」她斜睨了他一眼。
「怎麼,你還以為是我故意放跑你的馬?」一邊揮著斷掉的繩,朝十牽來他的馬,他拍拍馬背,朝她望去,「來吧,妞兒,你先請。」
「我可什麼都沒說。」她慢悠悠地踱步到他身邊,跨騎上那匹顫顫巍巍的老馬,「我怕它承受不住我們倆的重量。」
「不能,我們又不會在它背上瞎動。」他調侃著騎上馬,雙臂圈住她,拉了拉韁繩,老馬吃力地馱著二人往前走。
她拿手肘撞了撞他的腰:「你說你從沒和女人親近過,是騙我的吧?」看他嘴貧得如此自然,她不免懷疑他一個老江湖在這和她裝愣頭青。
「騙你幹嘛,我說的句句屬實,你是唯一一個離我這麼近的女人。」他握著她蔥白的小手,「而且別說女人了,普通人也不太敢靠近我。」
「那可能是你難以相處。」她不著露痕跡地抽回手,「別人捉摸不透你,自然會害怕遠離你。」
「妞兒說得有理。」他竟贊同她的點點頭,「我呢這脾性一時半會兒改不了,你要多多培養我。」
「我培養你?我又不是你的誰,你的事和我無關。」她冷淡的話音方歇,他便裝出一副受傷的模樣。
「妞兒,我可救了你一命,你體內還流著我的血,你不能這麼無情。」按著她盈盈可握的腰肢,他傾身附在她的耳邊,故作痛心地埋怨。
低頭,眼角的餘光瞥見他手腕上的傷,她輕輕地問:「你用你的血換了我的血?」
「我曾拜西域幽冥門下,習得百毒不侵之法。」他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謊,「你中了蛇毒,我不得已只好給你換我的血。」他百毒不侵的理由,自然不是因著學了凡塵武功,而他的血更不止解毒這一種功效。
「謝謝你的救命之恩。」她坦率的道謝,反教他一愣,隨即才吹了一記口哨:「這天沒下紅雨,我剛剛也沒聽岔吧?」
「你沒聽錯。」她伸手撫摸著他腕上已結痂的傷口,「疼嗎?」
「不疼了。」其實他可以很快痊癒,但總覺得該留道疤讓她親眼瞧瞧。看來他賭對了。
接下去的一路,花夕靠在朝十的胸前假寐,兩個人皆默默無言,唯有她的指尖柔柔地摩挲著他的傷腕。
半日便能到的路程,他們走了足足一天,臨近傍晚,終於抵達驛站。
朝十先下馬,又牽著花夕下來。這個驛站相當儉樸,可比露宿荒郊野外要強得多。
「沒有房了。」朝十進屋又出來後,攤攤手,「其餘的房間都讓官爺們住著。但他們說山上有座寺院,能容我們借宿一晚。」
「寺院?」順著朝十手指的方向,花夕望見山頂果然靜立著一座寺院。
步上兩旁長滿雜草的石階,寺院的外牆飽經風霜,在西沉的夕陽下顯得斑駁陸離。
朝十敲開寺院的大門,等了半晌,一名身材高大的僧侶,才步履匆忙地應門。
雙手合十行禮後,僧侶抬頭看了看朝十,又瞄了瞄仍望著別處的花夕,眼神掠過些許錯愕。不過他很快就恢復常態。
「這位師父,我和我內人需要借宿一宿,不知貴寺可否行個方便?」朝十的話,惹來花夕的側目,她扯了扯他的衣角,他假意沒發覺。
「二位施主請隨小僧來。」語罷,對方率先轉身走入院中。
花夕放慢腳步,對著朝十壓低嗓音道:「誰是你的內人?」
「不然我們孤男寡女怎麼和人解釋身份?」朝十說得理直氣壯,「你看我們的長相像兄妹麼?我爹娘能生得出天仙似的女兒?」
「那我還得多謝你誇我了?」花夕皮笑肉不笑地望向朝十。
「可不麼。」朝十攬著花夕的肩,誇張地感嘆,「妞兒長得這麼美,多招人喜歡,是吧?」
花夕甩開朝十的手,懶得再搭理他的邁開步子朝前走。
「兩位施主,我寺禁男女合宿,女施主的房間,請往左行,走廊盡頭那間便是,男施主,請繼續隨小僧去。」這位僧侶說話的時候,一直低著頭,教人看不清他的相貌。
雖覺得奇怪,但聽到不用和朝十住一間屋子,花夕漾開一抹淺笑,合掌拜道:「勞煩師父了。明早見了,夫君。」隨後,又對著朝十露出甜美的微笑,那句「夫君」喊得溫柔乖巧。
原本想要和花夕住一塊的朝十,只能眼睜睜地目送她的倩影逐漸遠去。
然而盯著花夕的不止朝十,連佇立在他身旁的和尚,滿眼都是她的花容月貌。那顆躁動的心在這清修之地也安分不了……
走進禪房後,花夕反手關上門。
臉上的笑容隨之隱去。她不知道朝十在耍什麼花招,姑且應付著,把他這瘟神送到花都,她就立即返回雲都。
在泉水那瞬間的心動僅僅因為從未有人那樣對過她,她會心軟也單單因他救了她一命。她不欠他什麼,對,她不能動搖。花夕告誡自己。情這個字太沉重,她不想碰觸。
她的面前好似有一隻兇猛的野獸。它步步緊逼。她的身後是名為「情」的囚籠,裡面佈滿荊棘。
不想被吞噬,更不想困於情。
世間男人相差無幾,她不是傻姑娘。
忽地,敲門聲響起。
「妞兒,你想吃點啥?」朝十叩門,打斷她的思索。
「饅頭鹹菜。」隔著門,她回道。
「就吃這個?我兜裡還有銀子。」朝十以為她替他省錢?她只是疲於和他周旋,想快點打發他罷了。
「我沒有想吃的東西,你顧著自己便行。」話甫落,門外的腳步聲遠去。花夕長吁了一口氣。
這廂,擱花夕那兒碰了一鼻子灰的朝十,自然不知花夕腦中的想法。他只覺得奇怪,他都那麼花心思了,為何花夕反而對自己越來越冷漠。
他暴露身份了?不可能。若花夕知道他是誰,她肯定跑得比兔子還快。
這女人真難搞懂。回望緊閉的房門,朝十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入夜,朝十端著一碗粥,兩個饅頭,和小碟鹹菜進了花夕的房間。
花夕已和衣睡下,她睡得極淺,半點動靜便教她立刻醒來。
「妞兒,來,吃些東西再歇息。」朝十將托盤往桌上一放,給她擺好凳子後,他又拉過兩張圓凳一隻腳踩著,一隻自個兒坐下。
「你不用對我這樣。」她緩緩起身,挪坐到桌前,神情淡漠地說。
他手支著下巴,歪頭打量她:「妞,你的警惕心未免太高了吧?」
「我不信這世上有無緣無故的好。」她咬了一口溫熱的饅頭,細嚼慢嚥道,「我只是不想你白費工夫。」
「如果你原來的那些恩客,發現你真實性子這麼不討喜,不知他們會不會後悔在你身上一撒千金。」眸色閃了閃,他注視著她冷冰冰的嬌顏,戲謔道。
「你以為他們花錢買我,是為瞭解我是什麼樣的女人?」她的反問,令他一時啞然,「即便他們瞭解,也不過是自以為是的瞭解,藉以滿足他們獵.艷的渴望。」纖指在他的胸口畫著圈,她輕垂眉目,唇角流瀉出一絲苦笑與冷笑雜糅而成的笑紋。
「所以你覺得我接近你同樣別有目的?」朝十半瞇起眼,目光沉沉地直視花夕。
「我不知道,天色不早了,你也回房休息吧。」花夕迴避著朝十的視線,別過臉淡淡地說。瞅了她好一會兒,他不發一言地離開,她放下索然無味的饅頭。
這時,耳畔又傳來了敲門聲。
花夕無動於衷地躺回床上,可這門外的人仍執意地敲著門。
「朝十,你讓不讓我……」拉開門的花夕,話到嘴邊便嚥了回去。站在門外的並不是朝十,而是方才領路的僧侶。
「花夕,你忘了小爺我了?」他踏進禪房,澄亮的燭光,照清了他的臉。
「泰輝?!」
重逢故人,花夕臉色蒼白地後退。
「托你的福,小爺只能帶著人馬躲在這座破廟裡。」泰輝拽過花夕的手,將她拉至身前,「你這麼快又綁上新的男人了?」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掙脫不了泰輝的束縛,花夕只好裝糊塗地弱聲道。
「聽不懂?」大掌箍住花夕的腰肢,泰輝居高臨下地俯視她的嬌容,「不是你報的官?說小爺我做了殺人越貨的勾當,害我的鏢局不得不被官府查抄。若不是小爺我反應及時,跑得快,早就腦袋分家了!」
「我只是青樓女子,人微言輕的,官老爺怎麼可能聽信我一面之詞。」花夕虛與委蛇。原來泰輝不記得花魔的事。他當初跑路,是有人報官告了他。
細細端倪著花夕的臉,發現她不像撒謊,泰輝卻將她摟得更緊。
「花夕,小爺我想你想得難受。」他的下腹抵向她的柔軟。
花夕推拒著:「泰爺,我已許人,恕我不能再伺候你。」
「那個男人是不?放心,小爺我讓人往他屋裡吹了迷煙,別管他了,我們來快活快活!」說著,泰輝便動手脫掉自己的袈.裟,袒露精壯的胸膛。
泰輝是忘了,可花夕沒忘,那時候泰輝是如何無情地要送她和魅紅去獻祭。如果不是墨青中途出手相救,她今兒根本不會有命在這兒。
「放開我!」被攔腰抱起的花夕拚命捶打著泰輝的肩膀,胳膊。
「小野貓,想讓小爺我來硬的?」泰輝粗魯地將花夕扔到床上,「小爺我一向憐惜你,但偶爾換換調調也不賴!」
泰輝強行親上花夕的唇,花夕借勢狠狠咬了他一口。
吃痛的泰輝,甩了花夕一巴掌。力道大得令她半張臉立馬腫了起來。
一把扯下她的褻褲,泰輝用膝蓋分開她的腿,龐大的身軀便重重地壓了上去。
匕首放在床頭的包裹裡,她還未夠到,他就一手捉住她的雙腕高舉過她的頭頂。
「待在寺裡這段日子,小爺我搶了不少過路人,他們的娘們沒一個像你這般能輕易挑起我的火。花夕,你以後就跟著小爺我可好?」另一隻手捏著她的下巴,他逼她轉過臉正視自己。
「泰輝,你簡直變得泯滅人性!」花夕鄙夷地睨著泰輝,巴掌再度落下,她的嘴角滲出了血絲。
「花夕變了的是你。從前的你,多麼溫馴。小爺我說什麼,你就附和什麼,如今從了良,性子都改了?」他俯身,舔了舔她的血,「小爺今晚要好好懲罰你,讓你三天三夜下不了床。如何?」
「無恥!」她吐了他一唾沫。
擦了擦臉,泰輝大笑著欲闖入她,背後卻涼涼地飄來懶洋洋的嗓音。
「這廟裡的和尚好閒致,大半夜跑來輕薄女人。」說完,朝十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你沒中迷煙?」泰輝迅速從花夕身上爬起來,兩手握拳擺出攻擊的架勢。
花夕拉上被子,遮住自己,她強忍淚花的轉向朝十。
「妞兒,下次遇到危險,記得喊你『夫君』我的名字。」朝十看也不看泰輝,只一瞬不瞬地凝著淚眼朦朧的花夕。
被徹底無視的泰輝,惱羞成怒地口不擇言道:「夫君?你的夫人,是小爺我玩過的破鞋!一個人盡可夫的女人!」
「妞兒,把眼閉上,耳朵捂上。」眸光轉冷,朝十微啟薄唇,靜靜地對花夕說。
花夕依言閉上眼睛,摀住耳朵,整個世界彷彿寂默了一樣。
屋內的燭火突然熄滅,只有他的紫眸在黑暗中發散著寒光。
泰輝瞪大眼,震驚地注目著朝十的異變。慢慢變長的頭髮,褪去平凡外表那張魔魅的俊顏,忽然貼近泰輝的眼前,紫眸漾起邪氣的笑,他說得很輕很冷:「你雖講的實話,但你不死不行。」
從呆愣中回神的泰輝,想要疾退,但數枚鐵針定住了他的腳掌。
來不及慘叫,泰輝的咽喉便被鐵針刺穿。都沒看清對方是怎麼出招的,泰輝就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紫眸看向床上衣衫不整的花夕,踩著優雅的步子走近她,指間的鐵針停在她心口的前一寸。
「乾脆一塊殺了她。」但他的身體不肯動。
「紫鈺,把她交給我,我說過的。」朝十懶散地蹦出他的腦海。
僵持片刻,收回鐵針,他彎下腰,削瘦的雙臂動作利落地抱起她。
還乖乖閉著眼捂著耳的花夕,只感到身體一輕,自己便教人摟進懷裡。
她放下捂耳的手,攀附著對方的臂彎。
四周的熱度莫名抬高又降低,清冽的風聲呼呼吹過她的耳旁。
「妞兒,睜開眼吧。」朝十的聲音在她頭頂上方升起,「已經沒事了。」
她張開眼,訝然地眺望著深陷一片火海的寺院。衝天的火光,倒映在她水眸裡。
花夕捉緊了朝十的袖管。
「你放火了?」她想過他會收拾泰輝,但沒料到他會直接放火燒寺。
「這是煉獄之火。」他意味深長地望進她的眼中,「只有你和我能看見。」
「為什麼?」她不解地回望他。
「你體內有我的血。」他俯首,吻了吻她的額頭,「抱歉,我來晚了,讓你害怕了。」
花夕搖搖頭:「那時候我心裡想的是你,我也不知為何,就是相信你會來救我。」
聞言,朝十眼底閃過不易覺察的瀲光。
大手安撫地摸著花夕的背,朝十低聲保證:「嗯,我會來救你的。」
頭枕著朝十的肩膀,倦極的花夕沉沉地睡去。
而他變紫的雙眸卻愈發幽深……
連著趕了幾天路,花夕和朝十終於走到了花都。
找了一間客棧住下後,花夕的目光移向熱鬧的街邊。
「花都不愧是南國的國都,比雲都繁華多了。」花夕不由地感慨,「這還是我頭一回上花都來。」
「那是你是不是要多感激我?」朝十厚著臉皮攤開掌心,討賞道。
花夕瞥了瞥笑容燦爛的朝十,微微蹙眉:「若非你要我陪你來花都,路上哪回遇見那些糟心事。」
「妞兒你這話說的,我可是救過你好幾次的人。沒我,你都不一定能走出徐府。」朝十不滿地嚷嚷,「沒良心的丫頭!」
輕嘆一聲,花夕退讓道:「好好好,是我沒良心,朝十大爺你想吃什麼,我去給你買。」
「聽說花都的梅子酒,是南國一絕。」朝十斜倚在靠椅上,吊兒郎當地翹起腿,「妞兒,快去給我買一壺嘗嘗!」
無奈地下樓,花夕走向人聲鼎沸的廊橋,它的兩旁坐落著幾家酒肆。
「請給我打份上好的梅子酒。」花夕從荷包中掏出一串銅錢遞了過去。
買了瓶梅子酒,花夕還沒站穩,迎面就撞上一名神色慌張的銀髮女子。
「這位小姐,你不要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