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太巧了

  紅梅村離牛家村不過數里,天上明月高懸,一行人趁夜趕路,不多會兒便到了紅梅村。時候正好,紅梅村秋收將盡,來得早了農家正忙碌時,田間哪裡都有人,直奔墳地,可就招人眼了。饒是如此,還是像做賊的一般。

  先擺了香燭,燒些紙錢,與包惜弱在墳前禱告一番,再起出棺木。二十年過去了,屍骨與薄皮棺材都已腐朽,也沒甚好陪葬,包惜弱看了大慟。完顏康安撫著她,親衛們手上加緊,不動那腐敗得七零八落的棺材,取錦袋將骨頭揀了出來,再裝到木盒裡。只是兩把骨頭,盒子並不大,將將裝得下,又放香料等以壓穢氣。

  辦完這些,再將墳土回填,人人一頭汗。完顏康帶來的都是年輕小夥子,陽氣頗足,戰場上人也不知道殺了多少,遷個墳倒沒人有懼怕之意。蓋因遷的不是普通的墳,須得小心在意,不敢有所毀傷,這才忙了大半夜,將裝了遺骸的兩隻木盒端端正正供在車裡的時候,天邊泛起魚肚白。

  完顏康辦完這一件大事,心裡頗為釋然,見包惜弱有些勞累的樣子,便說:「咱們先回臨安,明日或是後日再啟程。」包惜弱低聲道:「不趕緊回陝西麼?你與斫答說好了的,秋收便回,臨安這裡秋收將盡,陝西便快要開始秋收啦。再說,不讓你外公外婆入土為安,我心裡也不安寧。」

  完顏康低聲道:「這個需得回臨安安排。否則這一路上若遇上什麼貪婪的官兵,看到匣子要打開來檢驗,豈不麻煩?我都安排好了。」

  包惜弱一聽,也確實是這個道理:「要怎麼安排?」

  「我已經訂兩具棺木,只說家裡長輩亡於他鄉,如今迎回祖籍便是。這裡不好久留,到臨安去現買兩具,雇上車拉著出城。先時不帶來,是怕行事不方便。如今只要使接了棺材,咱們在城外候著就是了。」

  這樣的安排還不錯,包惜弱道:「那便依你。」完顏康有心讓她在臨安歇一天,又怕帶著遺骨進城不方便,只好說:「媽,你先在車裡睡一會兒。」包惜弱搖頭道:「我現在睡不著。」完顏康情知此時說什麼安撫的話都是隔靴搔癢,便引她說話,問些:「外公外婆是什麼樣的人?」

  不多時,便回到了臨安城,完顏康奉包惜弱在城外等候,卻使薛阇進城取棺森,並在臨安買的一些種子。他這一路,各地都取了好些種子,又以為臨安是天子腳下,凡有好物當自此地始,又在這裡買了好些佔城稻種。

  也是湊巧,才等不多久,遠遠便見到一騎飛來,完顏康眼風掃去,自有親衛近前打聽。往一個茶水鋪子裡買了些粗茶糕餅,三言兩語便打探完了,回來略有些著急地說:「元帥,朝廷……呃,金國派了使節過來!」

  完顏康問道:「是已經到了,還是在路上了?」

  「在路上,來的是三王爺家的世子,還有翰林高景山。」[註1]完顏康心裡叫苦,不說三王爺與完顏洪烈交好,兩家熟得不能再熟,便是高景山,也是他的熟人。高景山進士出身,擅作文章,完顏康小的時候在宮裡讀書,他便是翰林。後來完顏康長大了,熊得一塌糊塗的時候,高景山也升了官兒。這一回卻是被派了來做使者。兩國無論關係如何,派出來的使都得是體體面面的,三王爺家世子,身份有了;再加一個高景山,才是顯得出金國的文明昌盛。

  包惜弱揉一揉眼睛,道:「咱們等到了東西,趕緊走。他們兩個都是熟人,不幸撞見了,可就糟啦。」

  完顏康道:「別急,他們還在路上,遣使修好,總是要先問個信兒的。只盼他們路上可別叫反金的俠士給捉了去才好。不過有高景山盯著,倒不妨事,他是個斯文人。」包惜弱一點頭:「他教過人,人倒不錯。」

  說話間,紅日高昇,卻不見薛阇等人回來。完顏康也有些不安,包惜弱更是心頭直跳:「康兒……我總覺得有些……」不好。

  等到正午時分,還是沒來。完顏康當機立斷:「不要在這裡等了,先尋個僻靜的地方落腳,再來打探。薛阇不是辦事不牢靠的人,必是有事耽擱了,待我去看看。」包惜弱道:「你可小心。」完顏康放到臨安的探子,早將臨安周邊地形探得明白,完顏康記得這裡附近有一所庵堂,預備將包惜弱安頓在那裡。

  蒲察阿懶一揚鞭,驅著騾車往庵堂去,薛阇卻於這個時候回來了。見面先請罪:「回來得晚了,請元帥責罰。」完顏康道:「這個卻是不急,且走且說。」路途中於無人時,將遺骸裝入棺木。也不用另擇他處,只往先前擇定的庵堂裡去。時人常有這停柩於廟庵的舉動,給些香油錢,尼姑還為念了兩卷經。薛阇這才細說了緣由:「今日有婦人到臨安府喊冤,千不該萬不該,事情太離奇,看客忒多,將路堵了。」

  要是單個人,怎麼也擠出來了,這還帶著好些糧食種子,還有兩具招眼的棺木。薛阇只得等待。完顏康嘴欠,便問了一句:「是什麼官司?」

  薛阇道:「是一個婦人,狀告她後夫呃……謀害了她前夫。」

  完顏康簡直無言以對,薛阇頓了一頓,道:「為了十五貫。」

  「十五貫?」這個詞好耳熟。

  薛阇低聲道:「這婦人嫁了個丈夫,讀書不成,改做買賣,又折了本錢。他岳父心疼女兒,接濟女婿十五貫,與他做本錢。背了錢回來,只得一妾在家,戲言是將妾賣了十五貫,不日有人來領。這妾思念父母,連夜回娘家告知。路遇一個賣絲的後生,結伴而行。也是巧了,這後生賣絲,巧巧得了十五貫。剩下這婦人的丈夫獨個兒酒醉在家,卻是被賊殺死了,錢也被賊人捲走。婦人告官,將這後生與小妾一同問斬。婦人自己卻於道上被個山賊劫作夫人,更是巧了,這山賊便是昔看殺她丈夫的賊人,偶一說漏了嘴。這婦人更到臨安告狀來了。」

  完顏康五雷轟頂,這十五貫的故事,他聽過啊!臥槽!這不是明代小說嗎?[註2]完顏康茫然地張望,正逢包惜弱過來喊他去吃齋飯,也聽著了這個故事。這後夫殺前夫的事兒……完顏康心裡全是草泥馬了!

  薛阇只知完顏康身世有疑,再想不到他家還有這樣一段過往,原原本本說將出來。包惜弱和完顏康卻是百般滋味在心頭了。完顏康更覺對不起包惜弱,她父母因完顏洪烈的謀劃驚懼而亡,她卻礙於自己,不曾逼迫追究完顏洪烈。自己呢,明知完顏洪烈心機深沉,卻又深感其恩。

  直到庵堂裡敲起鐘來,完顏康才驚醒:「媽,先用齋飯吧。」

  包惜弱心裡也有些亂,她近日連受衝擊,諸般思緒紛飛,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拖著步子到房裡坐下,看著飯碗發呆。

  完顏康也沒心情吃飯了,胡亂扒了兩口,想說個閒話逗包惜弱,好引得她吃些東西。庵堂卻又來課了,一把粗魯的嗓子叫了出來:「還有喘氣的嗎?」這聲音有些耳熟,侯通海!接著是另一個人的聲音:「王爺,請進。」

  【臥槽!臥槽!臥槽!他怎麼來了?】完顏康現在連眼前都是草泥馬了!看一眼包惜弱,很好,害死她父母的仇人來了。別的時候還好說,現在包老秀才夫婦遺骸正在庵裡供著,剛聽了那麼一件事兒,完顏洪烈再過來……完顏康也有點繃不住了,手有些癢,想掐……

  包惜弱冷了臉,完顏康深呼吸了幾下,低聲道:「我去看看,別叫他們惹出事來,害我們也走不脫。」包惜弱道:「你去吧,可別摻進他的事兒裡去啦,咱們還有正事兒要做呢。」

  完顏康答應一聲,出來反手將門帶上。這庵堂原就不大,完顏洪烈正沉著臉,承受手扔了塊銀子與庵主要他辦齋飯來。看到完顏康不由一喜:「康兒?你怎麼在這裡?」完顏康一擺手,完顏洪烈便住了嘴,兩人另尋了一間靜室說話。完顏洪烈身邊不見了裘千仞,只餘得侯通海等幾個歪瓜劣棗。

  兩人坐定,完顏康問道:「躲高景山?」

  完顏洪烈苦笑道:「是啊。只恨我一事無事,無法再回大金國。天幸你福大命大,沒被留在汴京。」汴京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卻無法再回去了。他想謀反,他大哥這會兒估計也想弄死他,不拿到武穆遺書作資本尋兒子,他便沒有別的通路了。豈料臨安皇宮也去了三四次,卻總沒有找到東西,只好推測是不是被轉移往了別處。

  才推算出些眉目來,金國使節來了!他那個蠢大哥,因為大敗紅襖軍,派使過來宋國耀武揚威來了。一整個使團呢,完顏洪烈只認得幾個頭兒,底下的人一概不識,可他們保不齊就認得自己!只得提前避了出來。不想遇到了兒子,真是意外之喜。

  完顏康:……

  [註1]高景山,是明代小說裡的人物《警世通言》第二十三卷裡,《樂小捨棄生覓偶》故事裡的金國使節。

  [註2]這個是《醒世恆言》裡的故事,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千萬別嘴賤,哪怕是跟小老婆開玩笑!話說,上一個跟小老婆開玩笑,被小老婆拿被子捂死的人叫司馬曜,東晉孝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