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更巧了

  完顏洪烈一臉的驚喜作不得假,完顏康心裡苦笑。在金主揭破趙王府血脈疑案的現在,在自己已經實質上的割據的現在,在完顏洪烈已經基本失去一切權勢倚仗的現在,他還這般喜悅與鎮定。

  不是他多疑,此情此景,完顏洪烈若是什麼都不想,心也未免太大了。這與他一慣以來的表現,尤其是教導自己認清現實時的態度與做法,明顯的畫風不甚相符。【他在想什麼?他又想做什麼呢?】完顏康心裡沒有底。

  心中念頭閃過,完顏康先說了汴京的事情。血脈之事被拆穿,也是他辦事不牢靠,思慮不周,當年與丐幫聯絡之事也是瞞著完顏洪烈進行的。這麼一想,又忽然生出一絲絲的心虛來。無論如何,他從完顏洪烈那裡確實是獲利良多。

  完顏康低聲道:「當時我心裡不痛快,想見見大哥,聽聽他的章程,卻巧了遇到那樣一樁事。朝廷是什麼樣子,大家都知道了,再放到他手裡,只會更爛,不如交給大哥。原本一切順利的……」

  完顏洪烈心道:那倒是個好人,可惜命短,若是他早些登基,興許我也不會生出異心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他已經生出的念頭,豈有再嚥回去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最終還是要成就你。

  正如完顏康所想,完顏洪烈對眼前的形勢豈能不犯嘀咕?他留在宋國,又豈止是「想要《武穆遺書》的執念」這麼簡單?初時要這一本兵書,是因為看出金國之弊,自己又不好大刀闊斧地從根子上整治,只得用這種方法。到了宋國,數入皇宮而遍尋不得,已知事情有些不大妙。待要回還,金主已然遷都,國內局勢大亂,完顏康卻是趁勢而起。

  【此時回去,我當如何自處?】這是完顏洪烈反覆思考的問題,完顏康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做事顧頭不顧尾的小孩子了,他有自己的爪牙幕僚。身世之事傳得滿天風雨,得到消息之後,他已經趕到了江邊,又被完顏康出走的消息驚了回來,他那大哥如今已是昏招迭出,情勢不易扭轉。待到現在,他已是不得不拿到武穆遺書了。否則無論哪裡,將沒有他討價還價的餘地。

  休說汴京防他防得緊,便是上京與陝西,完顏康會顧念舊情,圍繞在完顏康周圍的人呢?他們會聽從一個空降的「太上皇」的指揮嗎?【我不能只靠情誼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男人丈夫,頂天立地,豈能終老帷幄之內?】必須拿到武穆遺書,取得參與政事的權利。這也是為了完顏康著想,手裡多一張牌,對破局有利。

  「你就是太實在了,」完顏洪烈毫不客氣地說,「當年的事情,一絲真憑實據也沒有,你便這般認了,也太順著他們的心了。」死咬著認了我是親爹,有什麼不好?當時的情況下,完顏康一口否認了指控,再以此為藉口興兵直撲汴京,大金國就到手了!

  完顏康只管搖頭。他能默許徒單衡給他編個虛無縹緲的爹,也不能認了完顏洪烈就是他生父,哪怕這世上再沒比他待自己更盡心的男性長輩了。這是原則問題,他邁不過去心裡的那一道檻。

  完顏洪烈心頭一嘆,自己是將這兒子養熟了,先太子也將這弟弟養熟了啊!對自己心軟就好,對別人心軟就太糟心了。完顏洪烈截口道:「事情已經過去了,多說無益,你要小心。如今眾敵環伺,懈怠不得,你須早日回去!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將自己放到敵國,太託大了。」

  完顏康道:「我迎外祖父母遺骸北上,免得日後麻煩。」

  完顏洪烈默了一下,輕聲問:「你媽……還好麼?」

  完顏康道:「沒能見父母最後一面,怎能好?」

  完顏洪烈躊躇半晌,終於沒提出要見面,只說:「你好生侍奉她。」

  完顏康道:「這些我曉得,你……不要執著於兵書了,跟我去陝西吧。」在外面到處蹦跶,就是個死。

  完顏洪烈心道,這個卻是不能聽你的了,我另有計較。順口找了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我心裡有數,便是不為了兵書,多看看宋國的山川地理,以後總是用得上的。宋國的朝廷,嘿!你也該在這裡安些釘子了,難道只為一件事就要跑一趟麼?順手的事情多做幾件,才不枉這一趟花的力氣……」

  好久沒見面了,如今又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完顏洪烈的親爹模式全開,絮絮地對完顏康面授機宜。說了好些事兒,最後意猶未盡地道:「你如今還有一件大事,是不是還沒有想過?」

  完顏康一臉茫然:「啊?」

  完顏洪烈心道,還真是個孩子啊:「你的婚事。」

  完顏康懵逼狀:「啊?」不夠婚齡吧?他還保留著一些前世形成的思維習慣,以他現在的年紀,想結婚會不會太早了點?

  完顏洪烈道:「婚姻是結兩姓之好,門當戶對,能為你省許多事情。」完全忘了自己拼了老命要娶敵國平民寡婦的往事,完顏洪烈給完顏康講擇偶標準。從種種條件分析,權衡利弊,最後得出一個結論:「一個好的岳父,能為你省許多事情。」

  完顏康瞪大了眼睛:「就這樣?」

  「就這樣!」完顏洪烈說完,又是一笑,「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與我當年不同,你現在不能任性。昔年大金國,國勢無匹,你如今四面受敵。西夏的公主是不錯的選擇,上京路的大族,河南、河北的土著豪紳,陝西、山東的世家,都可以。說起來,頂好能娶了咱女真人的大族之女,這樣身世之事,也便掩了。唔,立後之外,還可納妃麼……」

  「……」完顏康瞪著完顏洪烈,冷冷地道,「賣藝不賣身。」

  「哈哈哈哈,你又想到哪裡去了?」完顏洪烈沒將他的冷臉當一回事,「真要遇到了心儀的那個人,先有縱有百般要求也都拋到腦後了,若是沒有遇到,自然要好好籌劃一番,你說是不是?我現在問你,要何等樣的妻子,你會沒有個想法嗎?要不我換一個說法?你的妻子,當可安士民之心,助你收天下人望。這樣的妻子,要什麼樣的出身呢?」

  完顏康語塞,穿越至今,頭上頂著雷,哪有功夫去風花雪月?現在問他要什麼樣的媳婦兒,他也只能說個一、二、三,每一條都卡著標準來,相貌、才華、能力、家教……除去長相是聽天由命,後面哪一條不是像完顏洪烈講的那樣,是在拼岳父?

  由此而想到其他,好像從來都是如此。入仕、征戰、與人相交,都是計畫。

  細思良久,完顏康的臉上現出迷茫的神色來:「我自出生至今,對事對人,總不能暢快。規行矩步,機關算盡,卻一點也不快活,竟不知是為了什麼了。」最初是為了活命,志向說得更大一點,是不願意看著天下人分四等。為了這個目標,心裡藏了多少事,事到如今,反而是像被情勢推著前行,而非自己主動了。

  明明是自己一直以來想做的事情,卻在定下這個目標之後,便失去了銳氣、沒有了熱血與激情。

  我到底在做什麼?好像努力了那麼久,什麼都有了,什麼都往好的方向發展,又好像什麼也沒有得到。不像是在生活,倒像是在演戲。

  無盡孤獨之意自心田發生,卻發現並無知己可訴。對誰都有真心,卻又都不坦誠,無怪心事無人可以言說!

  庵內做晚課的鐘聲響起,悠長深遠,比丘尼唱經聲傳來,調子舒和平緩,時空彷彿終固在了這一片佛國淨土,直令人生出「此情此景可至天荒地老,我若得長長久久在這裡多好」的感慨。

  疲憊、迷茫、厭倦的情緒油然而生,完顏康呆站著,聽著,心底跟著滑過經文。忽然想:要是現在拋開一切,單騎走江湖,快意恩仇,是不是會活得痛快一點?

  好好地說個人生大事,孩子卻變傻了,完顏洪烈好氣又好笑:「婚姻乃人生大事,都說成親之後要想的多了就變了一個人,你倒好,未及成婚便先痴了。」

  完顏康搖搖頭:「跟婚事一丁點兒關係也沒有。我這一輩子,像戴了個面具,在戲台上唱戲。說著別人的詞,走著寫好的路,從上台走三步,該轉身亮相了,就走三步轉身亮相。多走一步,就要擔心底下人喝倒彩了。我要的是什麼呢?好像就應該是這些,又全不是這些。」

  完顏洪烈皺起眉來,要說什麼,卻聽外面隱隱傳來喝斥聲。完顏康聽力更好,還聽到了拳腳相交帶起的風聲,說話的人裡,有一個是乍乍呼呼的侯通海,另一個卻是個姑娘,還有些耳熟。當下推開門,疾往外掠出——如今在臨安附近,別惹出事兒,弄得不好收拾。

  這庵堂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算很小,越過兩重院落,才到了交手的地方。完顏康有些愕然地看著一身紅衣的穆念慈,拳腳間帶一絲飄逸之氣,與侯通海戰作一團。旁邊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扶著鐵槍,欲待上前,又插不進手去,正是楊鐵心。彭連虎等人笑吟吟地指指點點,一點也不著急,倒是兩個小比丘尼在一邊急得要哭出來了。

  【他們怎麼到臨安來了?還來得這般快?穆念慈便是兼程北上,此時也是恰好與楊鐵心碰頭而已。難道是楊鐵心自行南下,兩人路上遇到了?】完顏洪烈見他皺眉不語,卻要做個好人,喝道:「佛門淨地,都住手!」

  楊鐵心對這聲音分外敏感,這是他仇人!穆、侯二人收手,他卻端著鐵槍對著完顏洪烈:「狗賊!吃我一槍!」

  完顏康:……這回真要單挑了,可是時間地點全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