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捨與得

  彭連虎等人原本袖手看熱鬧,也是顧及身份,也是知曉侯通海不至於落敗。所以幾人一掃連月來的鬱悶壓抑,言笑晏晏地看好戲。這幾個人都是完顏洪烈重金聘任的武林高手,以完顏洪烈的眼光看,至少與丘處機的武藝不相上下,雖然遇到五絕會被虐成狗,其實江湖上還是頗有地位的。

  江湖地位,絕大多數時候來自於手上的硬功夫,這幾位也是如此。除了侯通海略次一些、略傻一些,其他人都不笨不呆,眼光也是有的。看這父女倆,一眼望去,便知這少女的功夫要高於這老翁,老翁的武藝放到江湖上是不甚入流,哪怕他手握鐵槍,幾個也渾不在意。

  可是要殺發他們薪水的老闆,那就不行了!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誰要殺完顏洪烈,就是與他們過不去。如果是五絕來了,沒得說,幾人掉頭便跑。可一個武藝不入眼的老頭子,誰給你的本事來砸我們的飯碗?

  不須商議,幾人交換一個眼色,便由靈智上人出來阻攔。靈智上人的拿手功夫,除了大手印,還有趁手的兩片銅鈸。「鏘」地一聲響,兩片銅鈸將楊鐵心手裡的鐵槍夾住。楊鐵心兩臂有力,卻撥之不出,原本有點蠟黃的面皮漲紫,依舊難撼分毫。靈智上人累月出入禁宮等地,一無所獲,心情本是很不好的,完顏洪烈還聘了一個武藝遠超於他們的裘千仞,更是讓這種不爽漲到了十二分。現在遇到一個武藝低微好虐的,臉上登時顯出一股輕鬆自得來。

  完顏洪烈悄悄地瞄了一眼完顏康,見他面上不動聲色,自己更是鎮定了,微微含笑,抱著手對靈智上人道:「上人,佛門淨地,還望克制。」完顏康心中一嘆,萬萬沒想到,穿了一回,當面見識了男人耍小心機。眼見穆念慈為侯通海所阻不及救援,完顏康袍袖一揮,將黏在一處的槍、鈸揮開:「都是什麼能拿得出去見人的身份麼?嫌衙役官軍來得慢?都收了吧。嗯?」

  完顏洪烈聞絃歌知雅意,出言讓侯通海也收手,點到即止也不再講什麼楊鐵心的壞話,招呼了彭連虎等人一起去用齋飯。留下穆念慈頗為尷尬地看著這一幕,楊鐵心雙手有些脫力地微顫著,拐著鐵槍不言聲,完顏康心裡正有事,衝她微一點頭,便要走。

  穆念慈思忖著今番又承他一份人情,出聲道謝,更問一句:「不知郭大哥他們怎麼樣了?」

  完顏康聽得完顏洪烈等人走遠,輕聲道:「他們都很好,我將《武穆遺書》所藏之處告知與他了,你們若有打算,可尋他們去。」也沒問他們父女為何回來得這般早,轉身尋包惜弱去。上一代的恩怨眼見要在這小小庵堂裡爆發,令他心煩不已。

  眼角瞄見兩個晚課時守門的比丘尼,想到方才雙方在人家的地盤上才打了一架,都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身份——敵國奸細、反賊,只得先尋了庵堂尼姑將此事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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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子到了眼前的時候,包惜弱已經知悉了外面發生的事情。連捶數下桌子,方道:「我不想再見他們,只想安安靜靜、消消停停過自己的日子。你也是,管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不要再為這些傷神了。」完顏康有些茫然地道:「方才趙王與我講了些事兒。」將完顏洪烈提及婚事說了,待要說什麼,卻發現自己還是選擇隱瞞穿越的事情,含糊地講了自己的處境。

  末了,苦笑一聲,心道,連這身份都是假的,還想沒有心理負擔地恣意過活嗎?無論是自己瞧得起的、瞧不起的,有一個算一個,人人都是真實的,哪怕是有心機城府的完顏洪烈,也是鮮明的。唯有自己,從頭到腳、從裡到處,都是個假人。

  包惜弱本是個心思極細的人,也有些感傷,以為自己當初的選擇致有今日,給了兒子莫大的壓力。不過完顏洪烈對完顏康確實上心,婚姻之事都想到了。此事包惜弱自己也想過,卻一籌莫展,不知道哪樣的姑娘才好配兒子。倒是完顏洪烈長於此道了。她卻又不想讓完顏洪烈這心機深沉之人主導兒子的事情。

  又覺得兒子是連遇了兩個不想見的人,勾起舊事,才會如此。便即拍板:「現在臨安府為了迎接使者,不肯多事,在這是多留也不是長久之計。等使者過了,四下盤查不嚴,咱們便動身。」

  等回到了陝西,周圍都是自己人,無論是婚事還是旁的事情,都有人商議了。包惜弱已經暗下了決心,回去就給徒單衡去封信,讓他幫忙參詳。徒單衡她是信得過的,雖然年輕但是辦事還挺牢靠。

  就這麼決定了!

  完顏康也知道,此事不是安居之所,更不是靜心思考的地方,點頭道:「好。左右不過這幾日,我去看看外面,別叫他們再鬧起來。早些都打發了也好。」包惜弱還掛唸著穆念慈:「一個姑娘家,我看她人不壞。外面風大雨大,什麼都不容易,能勸就勸一下,不能勸,也幫襯一些。落到現在這個境地,都是命苦。」

  完顏康道:「好。」

  出門看時,只見雙方卻是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完顏洪烈這一邊,住了個大院子,穆念慈與楊鐵心只得兩間偏房,倒是沒再打起來。雙方倒是都記得自己的身份不宜曝光,原本完顏洪烈是可以在宋國耀武揚威的,現在也不得不收斂了起來,他還有餘力命人監視眾尼舉動,防止走漏消息。

  如是數日,金使在臨安及周邊盤桓,三方人馬便在小小庵堂裡靜等他們離開。期間,穆念慈留了個心眼兒,向小尼姑打聽了完顏康一行之事,告知了楊鐵心,父女倆到包老秀才夫婦的棺木前上了炷香。完顏康看在眼裡,也不說話,只管想著自己的心事。

  這一日,幾個出外化緣的比丘尼回來,一臉驚異地講著奇聞。被庵主一聲咳嗽,都嚇住了。包惜弱覺得有趣,為她們討了兩句情:「上了年紀,反而喜歡看到活潑的年輕人,能不能請她們跟我說說話?講講外面的故事?」庵主無所不應,含笑應允了。

  完顏康便跟著聽了一出奇聞——「外出化緣,正遇到了北國使者來觀潮。臨安府士女如雲,都隨著去。臨安喜將仕家的小娘子順娘落了水,喜將仕便說,誰救得他女兒有重賞,一般弄潮兒去撈她,都沒撈到。內裡一個樂小舍,也跳下水去,過不多時,卻看到兩人四隻手緊緊對面相抱,拆也拆不開來。可不是奇怪?樂小舍的父親才說,這樂小舍原在喜家附館讀書,心裡想娶順娘已有三載,兩人已私下約為夫妻,只因樂小舍的父親以為自家配不上喜將仕家,才不曾提親。喜將仕家因將女兒許給樂小舍。話音未落,兩人便活轉過來了!樂小舍講,是潮王所許。可見神靈是有的。臨安府裡都說,這門親事,真是應了『喜樂和順』四個字!」

  包惜弱念了好幾聲佛,道:「這是心到神知了。」

  完顏康卻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往前不用太久,幾天前,他還對黃藥師講了「借屍還魂」。眼下卻再沒生出「熱中的男女為了能在一起,真是敢上吊敢跳河」的想法來,只想「原來如此」!

  【身份假的有什麼關係?人是真的就行。我的問題從來不在身份,而是在內心。是膽怯!是平庸!別人總有可以捨生之事,我卻是沒有的。哪怕頭也不回地走上了一條極難的路,想的也不是「捨生取義」。將自家性命與利益看得比什麼都要緊,從來沒想「捨」,付出代價只為「得」。做什麼都畏手畏腳,所以連真誠也像是假的。又過份地愛惜羽毛,總不能直白地、無所顧忌地說出自己的心事。】【「一往無前」四個字,會寫不會做。】包惜弱因兒子近來心情不好,拉著他聽點故事解悶,自己卻聽入迷了。聽到後來,要開解兒子,忽然聽到完顏康縱聲大笑。包惜弱嚇了一跳:「康兒?」

  完顏康笑道:「我很好,我很好,我想明白了。媽,既然使者修聘已畢,觀潮也觀了,作詩也作詩,他們也該北歸了。正好,咱們也該動身了。」【從男女情事頓悟的自己,真是個大奇葩!】比丘尼有些捨不得地看了他一眼,輕聲道:「是啊,道上也不很查了。便是查,見棺發財,也挺好的。」完顏康微微一笑,心道:是啊,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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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添過了香油錢,完顏康等人整束行裝,隨從們都頗欣喜,笑著互相打趣。你想媳婦兒了,他想相好了,完顏康悠然地坐在椅子上,聽他們笑鬧,也露出笑容來。就是這樣的,活生生的,鮮靈靈的,喜歡就是喜歡、想笑就笑。他們人多,動靜也大,引得尼姑們、完顏洪烈等人、楊鐵心父女都忍不住看過去。

  笑了一陣,完顏康命人去請了另兩撥人過來,完顏洪烈與楊鐵心是死對頭,包惜弱不想見他們倆,自去靈前靜坐。兩撥人都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卻也都過來了。完顏洪烈依舊是溫文爾雅和氣已極地問:「忽都,你這是要北歸嗎?」

  穆念慈見楊鐵心一臉的僵硬,只得硬著頭皮代父出頭:「這幾天謝謝啦。」

  完顏康微一笑:「不值什麼的……」

  一語未畢,薛阇一臉的驚異之色地過來:「郎君,徒單大人傳遞過來的消息,宋國有使者自海上赴上京路。」

  完顏康瞪大了眼睛:「什麼?」

  薛阇語氣飄忽地重複了一遍:「有宋國使者泛海而來,求見元帥,欲商討結盟伐金之事。許諾,可裂土封王,予丹書鐵券。徒單大人不敢擅專,將人安頓了下來便傳書給您。」

  完顏康:=囗=!窩勒個大去!你們不是吧?

  完顏洪烈:咦?或可聯手。

  楊鐵心:……朝廷真是……真是……這是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