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不講理

  「應有之義,」最初的一點驚訝過後,完顏洪烈收束心神,冷靜沉著地展現著他的見識與風度,「他們要不在背後搞鬼才奇怪呢,可也只有背後搞鬼的本事了。」作為金國王爺,完顏洪烈對南宋朝廷有著一慣的蔑視。當著楊鐵心等人的面,卻不好對完顏康直接講什麼聯宋篡位。

  完顏康垂下眼睛,將徒單衡傳遞過來的消息看了又看,驚訝之情也是一閃而過。宋、金之間,這樣的事情多了,你封我的叛臣,我用你的逆賊,只要能給對方添堵,那就是有用的。

  完顏洪烈口角帶一點笑意,不經意掃了一眼楊鐵心。這鄉野村夫如何能明白廟堂遠謨?他不知道楊鐵心近來的經歷,卻想,這等大事被他知曉了,要怎麼暗示一下忽都,可不能叫他走漏了消息。

  楊鐵心比上次見面時更憔悴了,顯然受到了極大的打擊。 他思慮再三,去投「義軍」,以為選了一條光明正大的路。裡面未嘗沒有賭氣的意思,不是講我江湖草莽,不知大略嗎?我便投了義軍,這可是光明正大了吧?楊鐵心以其槍法出眾,也頗受了些重視,很快領了一小部兵馬。

  豈料這「義軍」卻與他想像中的不一樣,打,打不過金狗,也不是很得民心——反金的正義比不上金賊的懸賞,楊安兒授首。他與楊妙真一路,與李全部合併,卻又發現,「義軍」盤剝起百姓來,比金賊也不遑多讓。這讓楊鐵心氣憤又惶恐,義軍不該是這樣的!

  然而他的規勸沒有人聽,反而因此受到了排擠。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已經接受了招安,他也算有了出身,往事算是一筆勾銷,正以前途光明之時,朝廷又對「義軍」不滿了起來!他與義兄相處時,頗聽了一些當初梁山好漢接受招安,為朝廷北擊遼軍、南剿方臘,卻鳥盡弓藏,被奸臣所害之事。

  怎麼這一回兔子還沒抓著,就先要燉了獵狗來吃了嗎?

  他想不明白,只能說這些人都壞。金人是壞的,義軍裡的敗類是壞的,便是朝廷,也是壞的。放眼望去,竟沒一個好人了。那他要怎麼辦呢?再與壞人同流合污嗎?

  不不不,當然是不行的!

  最後一次規勸的時候,李全已經頗為不耐了,楊妙真倒是輕聲細語不帶一絲火氣,卻與以往的每一次一樣,有聽沒有到。連楊鐵心這等並不精於人情世故的人都看得出來,楊妙真沒有打算聽他的。楊鐵心又氣又急,又是擔心又是失望,最終化為絕望。

  在李全、楊妙真部被僕散安貞徹底擊垮之前,楊鐵心已經覺得與這夫婦二人道不同不相為謀了。穆念慈聽說了李全部被擊垮,想去接應養父的時候,楊鐵心已經「掛印封金」,將紅襖軍授予他的大印往分給他的房屋裡一掛,單槍匹馬南下尋女兒來了。

  父女倆於途中相遇,自敘際遇,心中悲喜難辨。楊鐵心才因身在義軍裡得朝廷授職將案底揭過,便因義軍變叛逆來了一個新的案底,自己都有些反應不過來。放眼望去,不知路在何方。穆念慈這個時候反倒堅定起來,看義父意志消沉,恐他一時想不開,便說了武穆遺書之事,勸他以大局為重,且留有用之身。

  楊鐵心卻又有些疑心完顏康:「他一向不喜歡大宋,會這般好心嗎?」穆念慈心裡,完顏康與尋常「好人」有些不同,卻也不是壞人,然而他的立場與做派又令人費解,一時也說不明白,猶豫了一下道:「咱們先回牛家村去,郭大哥要不在那裡,再去找郭大娘。找到了郭大娘,便找到了他。兵書是真是假,總能看出些門道來。要是真的,總是對大宋有用處的。」

  楊鐵心一想,也是這樣道理,父女倆便一氣往臨安而來。將近臨安,卻聽說金國遣使,臨安朝廷如待貴賓,將楊鐵心氣了個倒仰。紅襖軍雖然有些做法欠妥,卻畢竟是向著朝廷的,朝廷對紅襖軍不甚熱心,對宿仇之國的使者卻如此客氣!不特派人相迎,還沿途警戒,使百姓出行大為不便。

  到得臨安,這種氣氛愈發濃厚,以至於父女倆不便入城,只能借宿尼庵。到了庵堂裡,又遇到仇人,且不敢大肆聲張——朝廷已經與紅襖軍撕破了臉,作為紅襖軍的前部將,楊鐵心的身份也是不好明說的。

  眼下朝廷又給了楊鐵心一記悶雷!生長於北國,為金國立下過汗馬功勞,在北國頗有人望的完顏康,居然被朝廷相中示好!

  【金使受歡迎,金國的大臣受重視,待敵國之人如此之好,卻無視義軍。想這個小王爺若是點頭,朝廷迎接他必比金使還要盛大隆重,可他為大宋做過什麼呢?我等一片忠心,在朝廷眼裡竟是一點意義也沒有嗎?朝廷究竟想要什麼?】楊鐵心臉上似哭似笑,只覺胸中一口悶氣,吐也吐不出,咽也嚥不下,眼前一黑,兩眼發直,耳朵裡什麼也聽不到了。

  穆念慈一直關心義父,見狀上來相扶,又倒茶水,又撫胸捶背,楊鐵心一口氣喘出來,卻又被南宋朝廷氣得說不出話來了。他是委實不明白,朝廷為什麼要這般做!

  完顏洪烈唇角一翹,還要說什麼,完顏康對薛阇一點頭,薛阇去取筆墨,鋪開了紙,磨起墨來。完顏康自袖裡摸出一隻信封,裡面厚厚地裝了些東西,遞給了穆念慈:「出去再拆。」

  穆念慈聽他話裡的意思,是讓自己父女先行離去,掃一眼完顏洪烈,心道:他的狗腿子功夫厲害,義父又氣著了,還是先行離開,尋了郭大哥,再議將來。匆匆道過謝,接了信封,扶了楊鐵心出了庵堂。庵堂邊上,一個絡腮鬍子道:「元帥命標下將兩匹馬與姑娘。」鞍袋裡乾糧銀兩俱全,還有兩隻水囊,樣樣周到。

  穆念慈低聲道謝,接過了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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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鐵心父女倆走後,完顏康含笑道:「諸位也隨我回陝西吧。」

  完顏洪烈自有打算,當即道:「我還有事要辦,待事辦妥,自然去尋你。」

  完顏康道:「一同走吧。」

  不止完顏洪烈,連神經粗大的侯通海都覺出不對味兒來了,呆頭呆腦地問沙通天:「師哥,小王爺這是要做什麼?」

  完顏洪烈還要爭辯,完顏康袍袖輕拂,袖角點在他的穴道上,他便僵住動不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變起倉促,梁子翁人老成精,急忙起身道:「小王爺,你孝心可嘉,要接王爺去奉養,我等江湖草莽,便不打擾……」

  完顏康嗤笑一聲:「別裝傻。」

  彭連虎乃是黑道上成名多年的人物,此時倒沉得住氣,沉聲道:「小王爺不須擔心我等,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保守保密的規矩,縱是我等黑道中人,也是知曉的。從今日起,我等再不知道什麼《武穆遺書》……」

  沙通天亦說:「我可以佛前立誓,絕不宣揚此事。再者,小王爺若是這般做恐怕以後江湖好手可不敢為您效力。」

  如此這般苦口婆心地解釋,蓋因他們知道,完顏康此番是帶了護衛來的。完顏洪烈平素極是推崇這個兒子的治軍之術,以為完顏康之親衛乃是拚殺出來的精兵,武藝或不如江湖豪客,結陣而出,佐以弓弩,江湖高手也要頭疼。何況,完顏康看起來武藝也不弱,大家一起出來的,萬一折了一兩個人在這裡,豈不冤枉?

  一面與完顏康說話,一面暗暗戒備,預備若真個說不通,少不得要拚一拚命。完顏康只管笑著不說話,幾人忽然發覺不對勁,聲音漸弱,再一提氣,發覺內力一絲也無,手足痠軟無力,只剩說話的份兒了。

  完顏康施施然地站了起來:「好了,諸位可以隨我走了,」說完,又將臉湊到了完顏洪烈的面前,輕聲道,「《武穆遺書》被他們移了地方,不在臨安宮裡,我告訴別人去取了。」

  完顏洪烈口不能言,眼睛瞪得老大,怎麼也不明白,哪怕不想讓自己尋這兵書,完顏康何不自己取了用?正用得著呀!

  完顏康也不解釋,薛阇眼觀鼻、鼻觀心,將一硯墨磨好,垂手退到一邊。完顏康提筆寫下幾行字給徒單衡,薛阇斜了一眼,臉皮不住地抖。這封信抬頭落款俱全,正文內容只有一個字——不。

  寫好了,完顏康吹了吹紙上的墨跡,讓它快些乾,笑道:「臨安朝廷再沒一個岳飛,能讓楊再興死心踏地被招安了。好了,發信給阿衡,請太夫人登車,咱們也該回家了。」

  與庵堂結算了房宿錢,又添了香油錢,再謝庵裡比丘尼為二老唸經。完顏康一行人上馬登車,徑往北去,行不半日,卻前道邊一襲紅衣俏立,正是穆念慈。

  完顏阿懶拍馬上前,送行是他的差使,此時這姑娘又出現了,難道是自己差使辦得不好?可不能給元帥這個印象!

  穆念慈對他點點頭,抿抿唇道:「我有事與你家公子講。」

  完顏阿懶不敢怠慢,忙去回報。完顏康對包惜弱道:「媽,我去看看就來。」

  穆念慈雙手捧著一把鐵槍,等到走近了,才說:「承你好多情,無以為報。聽七公說,你很聰明的。」

  完顏康:……姑娘你等等,你說這些是要幹嘛?

  穆念慈一語畢,卻開始演起槍法來,完顏康越看越皺眉,這是楊家槍?穆念慈一套槍法演畢,翻身上馬,於馬上再演一回。兩回演完,跳下馬來問道:「你都看完了?記住了多少?」

  完顏康問道:「這是誰的主意?你背著你父親做這樣的事情可不好!」

  穆念慈道:「我便是奉義父之命演這楊家槍給你看。」

  完顏康:……臥槽!這是什麼神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