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兩個爹

  卻說,穆念慈與楊鐵心離開庵堂不遠,便拆開了信。一看之下,她便愣住了。楊鐵心原是裝作不在意的,察覺義女有些不對,才問道:「怎麼了?」

  以他原來的脾氣,是根本不會想再理會金國這些人的。在紅襖軍裡呆得久了,他瞧不上那些斂財的頭領,別的頭領也看他不像一路人。兩下裡爭執時,這些頭目全不是斯文人,說出來的話難聽得緊。他勸別人不要斂財,別人嘲笑他活該窮困潦倒,不但自己過得緊巴巴,還要親近的人跟著受窮受苦,誰跟了他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楊鐵心氣極之餘,也不得不反醒一二,深覺得對穆念慈不起,竟不能給她一個安定的生活。是以完顏康有所安排時,他只能忍下一口氣,只為女兒日後好安定些。

  穆念慈怔怔愣愣地將信遞給楊鐵心,楊鐵心展開一看,也怔住了。裡面裝的是兩個身份,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全新的身份,正正經經蓋著南宋朝廷的官印。曾經,楊鐵心執有過樣的案底清白的身份證明。下面是兩份路引,有沿途官府的印鑑。最後是附的兩人的生平簡歷。

  完顏康經營數年,馬甲多不勝數,隨手扯兩件來就夠用了。如今在宋國,他手下的情報網初建,雖然離他的目標還相差甚遠,做兩個假的「真身份」,還是手到擒來的。完美的新身份,相依為命的父女倆,有生平簡歷、有祖籍、有職業,甚至最後還有一份房契。房子不大,兩進庭院,卻是父女倆二十年來未有過的安定之所。

  父女倆面面相覷,楊鐵心情知如果以自己眼下的能力,是沒辦法將一切安排妥當的。穆念慈一個大姑娘家,總不好再陪著自己流浪江湖,江湖險惡,沒遇到武藝高強的惡人是祖上積德,萬一遇到一個,就是萬劫不復。要不就聽天由命,要不總要欠下一個人情,楊鐵心這麼些年,也沒有什麼可靠的朋友,除了一個丘處機。全真教還在陝西。人情總是要欠的,再覺得屈辱,也要有所取捨。

  楊鐵心沒有發脾氣,也沒說「扔掉」,只是站了半天,問穆念慈:「槍法你還記得麼?再演一遍給我看。」穆念慈不明所以,還是照做了。她武藝原在楊鐵心之上,天賦也比楊鐵心略好些,並無錯訛。楊鐵心道:「你便去將這楊家槍,演給那個小子看吧。」

  穆念慈目瞪口呆:「爹?」

  楊鐵心搖搖頭:「你去吧,讓我靜靜。」這些日子,他總在想,活這一把年紀,到頭來一事無成,究竟是哪裡出了錯?楊家槍是他珍視的,大宋是他效忠的,到頭來他心中效忠的卻不能容下他珍視的,這個時候,他才會覺得,這個朝廷是不是真的沒指望了?淪陷於金人之手的百姓之疾苦,他們不管,義軍行止有偏,他們不去用心糾正。想的只是「建功立業」。

  一將功成萬骨枯,直到此時,楊鐵心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只是皇圖霸業地基中的眾多白骨之一而已!也曾指點江山罵過皇帝宰相,到頭到卻是別人一言可決自己生死悲喜。

  驀然回首,一切皆空。

  穆念慈擔心不已,不肯離去。楊鐵心苦笑一聲:「去吧,難道要我欠他這麼大的一份人情嗎?」穆念慈低聲道:「爹,你可別再讓我到處找你了。」楊鐵心道:「我就在這裡等你,我還是不想見他,你去演給他看,他大約是用得著的。當年在中都,我只覺得憋氣,現在……唉,快去快回,難道要我親自去嗎?」

  穆念慈見他確實不像是有別的意思,才急匆匆去找完顏康。演完槍法,才說:「戶籍的事兒謝謝你,你……」對義父到底是怎麼個意思?是不是要認回親父了呢?穆念慈心裡,父子是沒有隔夜仇的,何況現在完顏康也不做金國的官了,義父也不生氣了,握手言和,豈不皆大歡喜?完顏康又先邁了一步示好,接下來豈不是順理成章?

  完顏康醒過味兒來,原來「七公說你聰明」是這個意思?是讓我學楊家槍?

  完顏康想扶額:「給你的就拿著吧,心事是別人的,日子是自己的。」

  穆念慈低頭不語,完顏康道:「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我什麼都沒想,你們也什麼都不要想才好。」

  半個月前,遇到楊鐵心這個樣子,他或許會想傻逼就該活得艱難一點,如今他卻不這麼想了。【幹嘛跟楊鐵心置氣呢?我演什麼「楊康應該怎麼怎麼樣」呢?聽從自己的心不好嗎?其實我根本沒那麼多恨意的,不是嗎?幹嘛要陷在這些對我來說無關緊要的恩怨上來呢?穆念慈也是個好姑娘啊,幫一幫她,又怎麼樣?再說楊鐵心,我能奉養趙王,難道還要吝嗇這一點點的安排嗎?】因為這種想法,他便順手抽了兩張身份證明出來。

  穆念慈抬起頭來,張了張口,完顏康誠懇地道:「這世上大多數的煩惱,就是因為不該想的時候想得太多,卻將該想的扔到一邊不理會,讓它變成了大煩惱。不要讓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推來讓去,變成所有人的心結。有些事情,當時要死要活,回頭看看,卻覺得當時自己太傻。」

  穆念慈本是意志堅定之人,卻因與義父互相考慮對方,終於點頭道:「謝字太輕,我便不說謝謝了。」翻身上馬,去尋楊鐵心了。

  完顏康有些惆悵地看著她,心道,若是當初我心裡沒那麼多的戾氣,沒有那麼多的顧忌,不至於動靜失衡,事情會不會好很多?烏也與特斯哈是不是就不會因為我的舉措失當而身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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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念慈走後,完顏康長嘆一口氣,翻身上馬,率隊前行。本以為一切順順當當,不料晚飯時蒲察阿懶卻期期艾艾地對完顏康匯報:「官、官人,王,呃,六爺不肯吃飯。」

  完顏洪烈鬧起了絕食。

  完顏洪烈穴道已解,卻沒有謀劃逃跑——反正也逃不掉,縱使逃掉了,下一步也看不到在哪裡。看到完顏康過來,完顏洪烈鬆了一口氣。他知道,完顏康不會要自己的命,卻吃不準完顏康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他被弄糊塗了,需要與完顏康好好談一談。

  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完顏康的態度已經發生了改變。難道是因為情勢?完顏洪烈心裡百味雜陳,再難用純粹看心愛的兒子的眼光來看完顏康了。

  完顏康親自端著一托盤熱食,放到完顏洪烈面前的桌子上,自己坐到了完顏洪烈的對面。兩人安靜了許久,完顏洪烈先開口道:「忽都,你究竟是怎麼想的?」完顏康道:「嗯?我不是已經說過了?」

  完顏洪烈道:「這樣,我問,你答,好不好?」

  完顏康一點頭:「你說。」

  「彭寨主他們,你準備怎麼辦?」

  這幾位已經被完顏康下手廢了武藝,如今正捆著放在後面的車裡,完顏康理所當然地道:「除了那個和尚,其餘幾個匪類都在大金國犯過命案,當然是要明正典刑了。尤其那個梁子翁,在上京路他可沒少作惡,正好拿來整肅風氣。」

  完顏洪烈一噎,不好為他們求情,低聲問道:「你要我做什麼?」

  完顏康道:「跟我回陝西,好好地活著。」

  「我是你什麼人呢?用什麼身份呢?」完顏洪烈語氣越來越強硬,「你要如何待我呢?軟禁我嗎?」

  「當然是奉您歸陝,好加以保護,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不要輕涉敵國,是您剛剛教我的。」完顏康堅持了自己的意見,完顏洪烈再反對,也不能改變他的主意。

  完顏康知道,完顏洪烈不是會輕易赴死的人,與他見一次面,不管說的是什麼,只要擺出一個姿態來,他就不會繼續絕食下去。到得陝西,他就只有安安全全被「保護」起來的份兒了。

  完顏洪烈沉默了一下,苦笑道:「我該謝你不曾將我交給汴京,還是謝你沒有將我送給仇家?」他本是極有城府之人,驟然被視若己出的孩子軟禁,也難免心境不穩,說出了以前不會說的話。

  「我擔心得太多,累了,不想再裝下去了。」完顏康痛痛快快地表明了心跡。

  其實完顏洪烈想的沒錯,確實是軟禁。這是完顏康能想出來的最周到的辦法了,放出去,別人不講,如果郭靖找他報仇,他就死定了。完顏康自己也不會為他再找郭靖「報仇」,則完顏洪烈死也就白死了。然而自己心裡並不能安。猶猶豫豫,是坐視完顏洪烈作死,消了自己心頭大患,卻又是與自己的心境不符了。

  【我早該這麼辦了!不用畏首畏尾,這感覺真他媽爽!】完顏康的好心情卻沒有持續太久,才到陝西,將完顏洪烈好好地「奉養」起來,江南一行所攜回的糧種分派下去,尋找有經驗的老農研究試種推廣。陰陽生算著吉日還未確定吉地,好安葬包老秀才夫婦,汴京又傳來消息——金主將僕散安貞下了獄。

  這是完顏康半個軍事啟蒙老師,國之貴戚,戰功赫赫,忠心耿耿,金主卻將他下獄,這令完顏康心中十分震怒。

  救是不救?如何救?完顏康踱起了步子。

  作者有話要說:

  完顏洪烈:……我就催個婚啊!你至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