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維和羅蘭在第二天早晨離開村莊。之前雪已經停了,儘管厚厚的冰塊仍遮蓋著地面,但隱匿在樹木覆蓋的群山之間的路已經能夠辨別了。女人、孩子和老人已經從藏身的山洞回到村中,戴維聽見他們中的一些人站在曾經是家園、如今成廢墟的地方痛哭哀號,有的則在悼念死者,因為與「獸」那一戰,死了三個男人。另外一些人已經聚集在廣場上,牛馬再次被徵用,這次是要運走「獸」和它的兒女們燒焦發臭的屍體。
羅蘭沒有問戴維,「獸」選擇他作為目標在村中追逐,他自己覺得是什麼原因,不過他們準備離開的時候,戴維已經發現士兵在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弗萊徹也目睹了當時發生的事,戴維知道他也好奇。戴維拿不準,萬一被問起,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他感覺「獸」對他很熟悉,在他想像的某個角落,那怪物發現了它自己的影子,可這些他如何解釋?最讓他害怕的是那種感覺:他多少對它的產生負有責任,而士兵和村民的死此刻讓他良心不安。
給賽拉上好鞍,張羅來一些食物,又找到新鮮的水,羅蘭和戴維穿過村子,向大門走去。幾乎沒有村民來與他們辭別,甚至大多數人都對將要上路的行者不理不睬,或者站在廢墟之上惡意地盯著他們。只有弗萊徹為他們的離開真心抱歉。
「我為其他人的行為向你們道歉,」他說,「他們應該對你們所做的一切表示更多的感激。」
「他們因為村子的遭遇而怨恨我們,」羅蘭對弗萊徹說,「他們幹嗎要對掀走他們頭上房頂的人表示感激呢?」
弗萊徹尷尬極了。
「有人說『獸』是跟隨你們來的,一開始就不該讓你們進村。」他說著,飛快地瞥了戴維一眼,不願正視他的眼睛,「有的在議論這孩子,說『獸』是如何跟著他而不是你。他們說他是被詛咒的,我們最好擺脫你和他。」
「你帶我們來這兒,他們生你的氣嗎?」戴維問。這男孩的關心讓弗萊徹有點震驚。
「就算有,他們也會很快忘記。我們已經計劃派人去森林裡砍樹了。我們要重建家園。當時的風向拯救了南邊和西邊的大部分房屋,我們大家會搭伙住,直到房屋建好為止。到那時候,他們會明白,假如沒有你們,村莊將不存在,我們中的更多人會死在怪物和它的後代的口中。」
弗萊徹遞給羅蘭一袋吃的。
「我不能接受,」羅蘭說,「你們都很需要吃的。」
「『獸』一死,動物們就會回來,我們又可以打獵了。」
羅蘭謝過他,準備牽過賽拉朝東去。
「你是個勇敢的年輕人,」弗萊徹對戴維說,「我也想有更多的東西可以給你,但是現在我只能找到這個。」
他的手裡握著一個燒黑的鈎子樣的東西,他把它交給戴維。很重,是骨頭的質地。
「這是『獸』的一隻爪子。」弗萊徹說,「假如有人質疑你的勇敢,或者你感到自己勇氣消退,就把它拿在手裡,想想你在這裡的作為。」
戴維謝了他,把爪子放進包裹裡。接著,羅蘭策馬向前,將廢墟中的村莊留在了他們身後。
他們沉默地騎馬穿行在這微光中的模糊世界,飄落的雪令它更顯詭異。一切看上去都閃著淡青的光,讓這土地變得明亮,同時也更顯得陌生了。天氣很冷,他們的氣息像是重重地懸在半空中。戴維覺得鼻孔裡的毛凍住了,呼出的熱氣在睫毛上凝成了冰晶。羅蘭騎得很慢,注意讓賽拉遠離溝渠和浮冰,怕她受傷。
「羅蘭,」戴維終於開口了,「有件事一直在我心裡。你跟我說過你只是個士兵,但我覺得那不是實話。」
「怎麼這麼說?」羅蘭問。
「我看見你是怎麼對那些村民發號施令以及他們是怎麼服從你的,連那些不怎麼喜歡你的人都聽你的。我還見過你的盔甲和劍,原以為那上面裝飾的是銅,或者是鍍的金屬,後來仔細看,才發現都是金的。你胸甲和盾上的太陽標誌是金子做的,劍鞘和劍柄上也有金子。假如你只是個士兵,怎麼可能這樣呢?」
羅蘭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才說:「我曾經不僅僅是一名士兵。我的父親是一個大產業的地主,我是他的長子,也是繼承人。但是,他不贊成我以及我的生活方式。我們爭吵不休,他一時氣憤,把我從他的身邊、他的領地趕了出來。在那場爭吵之後不久,我就開始出來尋找拉斐爾了。」
戴維還想問,但他感覺到羅蘭與拉斐爾之間的事是私密的、個人的,繼續追問下去未免太無禮,會傷到羅蘭。
「那你呢?」羅蘭問,「跟我說說你和你的家。」
戴維講了。他儘量向羅蘭解釋他那個世界的神奇事物:飛機、無線電、照相機、汽車,還說起戰爭,國家間的征戰和對城市的轟炸。就算覺得這些事很不尋常,羅蘭也沒有表示出來。他以一個大人聽孩子講故事的方式聽著這些事,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人的腦子竟能有那般新奇古怪的創造,卻又不願意分享他們的信仰。他好像對守林人跟戴維講的國王以及他那本掌握秘密的書更感興趣。
「我也聽說國王對書本和故事有很多瞭解,」羅蘭說,「他的領地也許正在分崩離析,但他總有時間講故事。守林人想把你領到他那兒去,也許他是對的。」
「如果國王像你說的那樣很弱,那麼他死了之後,他的王國會發生什麼事?」戴維問,「他有沒有兒女繼承他的王位?」
「國王沒有孩子,」羅蘭說,「他統治了這個王國很長時間,打我出生以前就開始了,不過他一直沒有娶妻。」
「他之前呢?」戴維問。他對國王、王后、王國以及騎士總是那麼感興趣,「是他父親當王嗎?」
羅蘭努力地回憶。
「我想,在他之前有位王后。她非常非常老啦。她宣稱,將有一位誰也沒有見過,但不久就會到來的年輕人來統治她的領地。據當時活著的人們傳說,事情就是這樣。那年輕人到來之後,成了國王,王后則躺在她的床上睡去,再也沒有醒來。他們說,她對於死似乎是……充滿感恩之情。」
他們來到一條河邊,河水被直線下降的氣溫凍住了,他們打算在這兒休息片刻。羅蘭用劍柄敲開河面的冰,好讓賽拉喝點水。羅蘭吃東西的時候,戴維沿著河邊散步。他不餓,早餐吃了弗萊徹太太給他的厚厚的自製麵包片和果醬,現在肚子裡還沒消化呢。他坐在一塊岩石上,從雪裡挖石頭往冰上扔。雪很深,一會兒連胳膊肘都埋在雪裡了。他的手指摸到一些鵝卵石——
一隻手突然從身旁雪地裡探出,抓住他胳膊肘上方,那手又白又瘦,留著鋸齒狀的長指甲,力氣很大,一下子把他從岩石上拖進雪裡。戴維張嘴喊救命,但又一隻手伸出來摀住他的嘴唇。他被拖進冰雪深處,那兩隻手一直沒有鬆開,雪落在他頭頂,他無法再看見上面的樹和天。他感覺到背後是堅硬的土地,可怕的窒息感襲來,接著土地崩塌,他發現自己來到一個滿是灰塵石頭的洞裡。那雙手放開他,一束光透過黑暗照過來。樹根從上邊垂下,輕輕撫著他的臉,戴維看見三條地道的入口,宛如三張嘴集中在這一個點。發黃的骨頭堆在一個角落,從前覆蓋它們的肉則已腐敗或被吞食了。四處都有蠕蟲、甲蟲和蜘蛛,它們在這潮濕陰冷的土裡疾跑、打鬥或者等死。
是扭曲人。他蹲在一個角落,剛才拖戴維下來的那雙蒼白的手,此刻一隻提著燈,另一隻正抓著一隻黑色的大甲蟲。戴維看著他把掙扎的蟲子送入口中,先是腦袋,然後一口將它咬成兩半。嚼著蟲子的時候,他一直注視著戴維。蟲子剩下的一半身體持續扭動幾秒鐘後,停止不動了,扭曲人把它遞給戴維。戴維能看見它的部分內臟,是白色的,他覺得噁心。
「救我!」他叫嚷道,「羅蘭,請救我出去!」
可是沒有應答。相反,他的聲音把洞頂的灰塵震了下來,落在他的頭上和嘴裡。戴維吐一口灰,接著準備再叫。
「哦,要是我就不會這麼叫。」扭曲人說。他剔著牙,拔出一條長長的黑色的蟲子腿,是剛才扎進牙齦裡去的。「這兒的土不穩固,何況上邊還有雪,哦,我不願去想,假如土從你頭頂塌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你會死的,我想,而且不會死得很愉快。」
戴維閉上嘴。他可不想跟昆蟲、蠕蟲還有扭曲人一起被活埋在這裡。
扭曲人把玩著蟲子剩下的部分,把它的後背揭掉,內臟完全露出來。
「你真的一點兒也不想吃?」他問,「很好吃的,外脆裡嫩,不過,有時候,我發現我不喜歡脆的,只喜歡嫩的。」
他把蟲子舉到嘴邊吸肉,然後把殻丟到角落裡。
「我想,你跟我該談談了,」他說,「不怕你那個,呃,『朋友』出現來打擾我們。我想你對自己的困境還沒有根本的瞭解。看起來,你仍然以為和陌生的路人結交能夠對你有所幫助,其實不然,你也知道。我才是你還活著的原因,而不是那無知的守林人或者名聲掃地的騎士。」
聽到有人這樣說曾經幫過他的人,戴維無法忍受。
「守林人並非無知,」他說,「羅蘭是跟他父親爭吵,他沒有給任何人丟臉。」
扭曲人不高興地笑了笑。「是他告訴你的?哎呀呀,你沒見過他那小盒子裡的照片嗎?拉斐爾,他要找的人是不是叫這個名字?如此美妙的名字,一個年輕男子。他們曾經非常親密,知道嗎,哦,哦,非常親密。」
戴維不太明白扭曲人的意思,但他說話的樣子讓他感到骯髒齷齪。
「興許,他會讓你成為他的新朋友,」扭曲人繼續說,「他半夜裡看著你,這你知道,就在你睡著的時候。他覺得你好看,他想跟你親近,比一般的親近更近。」
「不許那樣說他,」戴維警告他,「你敢!」
扭曲人從角落一蹦,像只青蛙似的,落在戴維面前。他瘦骨嶙峋的手捏住男孩的下巴,捏得他生疼,指甲扎進他的皮膚裡。
「別對我發號施令,小孩。」他說,「只要我想,就能撕下你的腦袋,用它裝點我的餐桌。還能在你的頭蓋骨上鑽個洞,在裡面插上蠟燭,不過要等我把那裏邊的東西吃光再說,我想,裏邊內容一定不多吧。你不是個特別聰明的男孩,對不對?你追尋那個明明知道已經死去的人的聲音,進入一個自己都不明白的世界。你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而且還冒犯了唯一能幫你回家的人,那就是我。你是一個粗魯的、不知領情的、無知的小男孩。」
扭曲人手指噼啪一響,變出一根長長的尖針,穿著一根粗糙的黑線,像是用死蟲子的腿編結而成的。
「現在,是不是在逼我縫上你的嘴巴之前,想想怎麼改變一下你的態度呢?」
他鬆開捏著戴維的手,然後在他臉頰上輕輕拍幾下。
「讓我向你證明一下我的好意吧。」他捏著嗓子說。然後把手伸進腰帶上的小袋裏,拿出他從狼偵察兵頭上割下的鼻子,在戴維眼前搖晃。
「它一直跟著你,你剛出現在森林教堂,它就發現了你。它還想殺了你,假如我不干涉的話。它所到之處,其他的狼就會跟上。它們跟蹤你,而且數量漸增。其中越來越多的狼在變化,它們無法阻擋。它們的時代到了。就算國王清楚這一點,也沒有力量阻擋它們的去路。在它們發現你之前,你最好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我可以幫你。只要把我想知道的告訴我,天黑前你就安全回到自己的床上啦,你家裡一切都會平安無事,你的麻煩也將統統解決。爸爸會愛你,只愛你一個。這些我都能保證,只要你回答一個問題。」
戴維不想和扭曲人做交易,他叫人無法信任,而且戴維肯定他對自己隱瞞了很多事。跟他打交道從來沒那麼簡單,也不會不付出代價。不過戴維也明白,他說的很多都是真的:狼群正在趕來,不找到戴維它們不會罷休。羅蘭無法把它們全部殺死。還有那「獸」,儘管它夠可怕的,但它也不過是這片土地所隱藏的眾多凶相之一。還會有其他的威脅,也許比路普和「獸」更糟。無論戴維的媽媽現在在哪兒,在這個世界還是另一個世界,看來他都鞭長莫及。他沒能找到她。他曾經愚蠢地認為自己能夠找到,也那麼渴望這個願望成真。他曾希望她再活過來,他想念她。有時他能忘記她,但是在忘記她的過程中,他還是會記起她,而且因她而生的痛會再次報復性地回來。然而,他為何孤獨,答案並不在這個地方。是回家的時候了。
於是戴維說:
「你想知道什麼?」
扭曲人把身子靠過來,低聲說道:「我想讓你告訴我你家裡那個小孩的名字。」他說,「我想讓你為我說出你那異母兄弟的名字。」
戴維的恐懼頓時減輕了一些。
「可是,為什麼?」他說。他不明白。假如扭曲人跟他在臥室裡看到的是同一個人,那麼他怎麼可能不到家裡其他地方去?戴維還記得自己那時醒來的時候常有不愉快的感覺,像是有什麼人或什麼東西趁他睡著時摸過他的臉。還有一種奇怪的味道留在喬治的房裡(至少比喬治自己的味道要奇怪)。那是不是說明扭曲人出現過?扭曲人侵入他們家的時候沒能聽見有人叫過喬治的名字,這可能嗎?總之,知道喬治的名字為什麼對他那麼重要?
「我只是想聽你親口說出那個名字,」扭曲人說,「就這麼件小事兒,芝麻大點兒小忙,你就說吧,然後一切就將結束。」
戴維難以相信。他那麼想回家,只要說出喬治的名字就行了,那會有什麼害處呢?他張嘴要說,可接下來說出的名字不是喬治的而是他自己的。
「戴維!你在哪兒?」
是羅蘭。戴維聽到頭頂挖掘的聲音。對這突來的騷擾,扭曲人噓聲表示不高興。
「快點!」他對戴維說,「名字!告訴我那個名字!」
塵土落在戴維頭上,蜘蛛飛快掠過他的臉頰。
「告訴我!」扭曲人尖叫起來,接著戴維頭上的土層塌下來,將他埋起來,什麼也看不見了。他看到的最後一眼,是扭曲人飛快奔向一條地道,逃避坍塌。土堵塞了戴維的嘴和鼻子,他想呼吸,可是氣憋在嗓子眼裡。他被淹沒在土裡了。他被從土裡拖出來,回到地面乾淨、輕薄的空氣中時,這才感覺一雙有力的手正抓著自己的肩膀。他的視野清晰了,不過還被泥土和小蟲弄得呼吸困難。羅蘭用手拍打戴維的身體,幫他把土和蟲子從喉嚨裡吐出來。戴維把土、血、膽汁以及爬蟲全咳了出來,這才通了氣管,然後他側躺在雪裡。淚水凝固在臉龐上,牙齒在打戰。
羅蘭屈膝跪在他身邊。「戴維,」他說,「說話呀。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告訴我。告訴我。
羅蘭的手撫摸著戴維的臉,戴維覺得自己縮了一下。注意到他的反應,羅蘭也立刻將手抽回,並從男孩身邊移開。
「我想回家,」戴維低聲囈語,「僅此而已。我只想回家。」
他在雪地上縮成一團,一直哭泣,直到淚乾了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