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荊棘堡

  戴維第二天早晨醒來時,發現羅蘭不見了。火熄了,賽拉也不在拴著她的樹旁。戴維站起來,看見馬消失於森林的足跡。他先是有些擔心,接著有種鬆口氣的感覺,再接著是生氣,怪羅蘭不辭而別,最後才開始感覺到一陣恐懼初次來襲。突然間,再次單獨面對扭曲人的願望不那麼強烈了,與狼群遭遇的可能性也不那麼令他著急了。他喝著壺裡的水,手在打戰,弄得水潑在了襯衫上,伸手去撣,裂開的指甲又掛在粗布上了,一根線被掛下來,他試圖把線解開,結果卻弄得指甲裂得更厲害,他疼得叫起來。他怒氣衝衝,拿起水壺就往旁邊的樹上砸,然後猛地坐在地上,雙手抱住頭。

  「這是幹什麼?」是羅蘭的聲音。

  戴維抬起頭。羅蘭高高騎坐在賽拉背上,從樹林邊上注視著戴維。

  「我以為你走了。」戴維說。

  「你怎麼會那麼想?」

  戴維聳聳肩。現在他為剛才性急的表現和對夥伴的猜疑感到羞愧,可是又想加以掩飾,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刺話。

  「我醒來的時候你不見了,」他回答,「你說我該怎麼想?」

  「你可以認為我到前面探路了嘛。我並沒有離開很長時間,而且我相信你在這兒是安全的。這兒的土層下面一點兒就是石頭,所以我們的朋友無法用地道對付你,況且這邊的動靜我能聽到。你沒有理由懷疑我。」

  羅蘭下馬,牽著賽拉,走到戴維坐著的這邊來。

  「自從你被那齷齪小人拖入地下之後,咱們之間就不一樣了。」羅蘭說,「我想我大概知道他是怎麼說我的。我對拉斐爾的感情是屬於我的,我一個人的。我愛他,每個人都該知道這一點。其他的不關任何人的事。

  「而你,你是我的朋友。你很勇敢,而且,你比你看起來以及你自己以為的要強壯得多。你被困在不熟悉的地方,只有一個陌生人相伴,卻敢於挑戰狼群、惡搞侏儒以及曾經摧毀了一支武裝隊伍的『獸』,還有你稱為扭曲人的那位的骯髒承諾。經過這些事,我從未對你失望過。當初我同意帶你去見國王的時候,原以為你會成為我的負擔,可事實相反,你證明了自己是值得信任和尊敬的。我希望我也能夠證明自己配得上你的信任和尊敬,因為,如果缺少這一點,我們都會迷失方向。現在,你還願意跟我走嗎?我們快要到達目的地了。」

  他向戴維伸出手。男孩握住手,羅蘭把他拉起來。

  「對不起。」戴維說。

  「沒有什麼好抱歉的,」羅蘭說,「把你的東西收拾好就行,終點近在眼前。」

  他們才走了一段時間,所到之處,周圍的氣息已經改變了。戴維頭上、胳膊上的毛髮根根豎立,用手去摸,能感覺到靜電。西風吹來一種奇怪的氣味,乾燥,發霉,像地窖裡面的味兒。地面在他們身下隆起,直到他們走上山脊,他們就在那兒停下俯瞰。

  他們眼前,恰似白雪之上一點污點,是一座堡壘的黑影。戴維想想,覺得它更像是一個輪廓,而不只是一個堡壘而已,因為有什麼東西非常奇怪。一座中央塔樓,牆壁和外屋,都能辨認,但是全都有點模糊,就像濕紙上畫的水彩畫。堡壘立在森林中心,可四周所有樹木全是躺倒的,像是經歷過大爆炸。戴維看見城牆上到處都是金屬在閃光。鳥兒在上空盤旋,那乾燥的氣味愈加濃烈了。

  「那是些專食腐肉的猛禽,」羅蘭指著那邊說,「它們以死人為食。」

  戴維知道他在想什麼:拉斐爾就是進入了那個地方,再也沒有回來。

  「也許你該待在這兒,」羅蘭說,「那樣對你比較安全。」

  戴維看看四周。這裡的樹跟以前所見的不同,盤根錯節,古老滄桑,樹皮病態地凹下許多洞,看起來就像被點了穴的痛苦的老頭老太太,他可不想一個人與它們為伍。

  「比較安全?」戴維表示懷疑,「有狼在追我,誰知道這林子裡還有什麼活物?如果你要把我留在這兒,我就算是步行也要跟著你。到了那兒,我也許對你有用呢。在村子裡,『獸』追趕我的時候,我沒讓你失望,現在更不會。」他決心已定。

  羅蘭沒有爭辯。他們一起策馬奔向堡壘。穿過森林的時候,有低聲說話的聲音,像是從樹裡面傳來的,就從樹幹的開口處,但是,究竟是樹本身在說話還是寄居其中、不見身影的什麼東西在發聲,戴維拿不準。有兩次他覺得看見了樹洞裡的動靜,還有一次他肯定有眼睛從樹的深處回應他的注視,可當他跟羅蘭說時,那士兵只說:「別害怕,不管它們是什麼,都與堡壘無關。只要它們不特意引起我們的注意,我們就不用在意。」

  儘管如此,他還是一邊騎馬一邊慢慢拔出劍來掛在賽拉一側,右手緊緊握住劍柄。

  森林裡樹木密集,在林中穿行的時候根本看不見堡壘,所以,當他們終於進入那個樹幹頽倒的衰敗地界時,那情形讓戴維震驚不已。是爆炸的力量或者別的什麼,將樹拔出了地面,它們的根都暴露在深深的空洞之外。坐落在震中地帶的正是那堡壘,現在戴維明白為什麼從遠處看它那麼模糊了。堡壘完全被褐色的蔓生植物覆蓋,它們纏繞著中央塔樓,覆蓋了牆壁和城垛,從它們之中生出黑色的棘刺,至少有一尺長,比戴維的手腕還要粗。要借助枝蔓爬過牆去也許有可能,不過,假如稍一失足,一隻胳膊或一條腿,更糟糕的,頭或者心臟就會被等在那裡的棘刺給刺穿。

  他們騎馬繞堡壘一圈,一直繞到大門口。門開著,可是枝蔓組成了一道屏障擋在入口處。透過棘刺之間的縫隙,戴維能看見一道庭院,還有中央塔樓底層關閉的門,一套鎧甲躺在門前的地上,但是沒有頭盔,也沒有頭。

  「羅蘭,」戴維說,「那騎士……」

  可羅蘭沒有去看大門和那騎士,他抬起頭,目光凝視著城垛。戴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見了從遠處看在城牆上發光的東西。

  無數男人的頭顱被釘在最高處的那些棘刺之上,在大門之上面向門外。一些仍戴著他們華麗的頭盔,不過面罩都被揭起或撕掉,以便能夠看見他們的表情,另外一些根本沒有了頭盔。大多數頭顱跟骷髏差不多,只有三四個還是可辨認的人形,他們的臉看上去完全沒有血肉,骨頭上只覆著一張蒼白的、紙樣的皮。羅蘭挨個兒仔細查看了每一顆頭顱,最後,又將城垛上每個男人的臉都看了一遍。做完這些,他釋然了。

  「能辨認的那些人中間沒有拉斐爾,」他說,「我沒看見他的臉,也沒看見他的鎧甲。」

  他下馬走近入口處,拔出劍,削掉了一根棘刺。棘刺落在地上,一瞬間,另一根在原來的位置上長出來,比剛才削下的那根還要長還要粗壯。它長得如此之快,要不是羅蘭及時反應,迅速彎下身子,就刺到他的胸口了。接著羅蘭想在枝蔓中間砍出一條路,可是劍之所及,只在枝上留下了輕微的傷口,而創口處立刻又在他眼前自我修復了。

  羅蘭退後,將劍插入劍鞘。

  「肯定有路可以進去,」他說,「不然那些騎士死前是怎麼進去的?我們等吧。等等看,再觀察觀察,到時候,也許它自會為我們揭開秘密。」他們生了個小火堆,然後坐下來,靜靜地、心神不寧地守著荊棘堡。

  夜幕降臨了,或者說是更深的黑暗加重了白晝的陰影,在這古怪的世界裡就成了黑夜。戴維望著天空,看見一點微弱的月光。月亮一出來,來自森林、連他們繞堡壘一週時也不曾停下的低語聲便戛然而止。專食腐肉的猛禽也消失無蹤。

  只剩下戴維和羅蘭。

  塔樓頂層的窗裡亮起一線微弱的燈光,接著一個身影出現在窗口,擋住了燈光。它站住,像是朝下面的男人和男孩看了一眼,然後走開了。

  「我看見了。」戴維還未開口,羅蘭倒先說了。

  「看起來像個女人。」戴維說。

  是那女巫,他想,她在塔裡看守那沉睡的女子。月光照著釘在城垛上的死人頭盔,叫他想起了自己和羅蘭此刻面臨的危險。他們接近堡壘時一定是全副武裝的,可還是難免一死。那個躺在大門內的騎士身材高大,比羅蘭至少高出一尺,跟他差不多寬。守衛塔樓的不論是什麼,一定是身體強壯、動作迅捷,而且非常非常殘酷無情。

  這時,就在他們眼前,擋住大門的枝蔓和棘刺開始移動。它們慢慢地分開,形成一道能容一個人通過的入口,就像一張張開的嘴,棘刺懸著,正是等待咬嚙的牙齒。

  「是陷阱,」戴維說,「肯定是陷阱。」

  羅蘭站住。

  「我還有什麼選擇呢?」他說,「我必須弄清拉斐爾的遭遇。我一路尋來,可不是為了坐在地上盯著牆壁和棘刺的。」

  他將盾放在左臂上,看起來絲毫不懼怕,實際上,在戴維看來,這會兒他顯得比他們相遇後的任何時刻都要快樂。他從自己的國度旅行到此,是為了找尋朋友消失的真相,被他可能的遭遇所折磨。不管現在堡壘裡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管他最後是活著還是死去,最終他都要把有關拉斐爾旅程之終點的真相查個明白。

  「待在這兒,讓火繼續燃燒。」羅蘭說,「天亮前我要是還沒回來,騎上賽拉,儘快從這兒離開。賽拉現在是我的,也是你的,我想,她鍾愛你如同鍾愛我一樣。一直沿大路走,路會一直把你引向國王的城堡。」

  他低頭沖戴維微笑。

  「跟你同路是我的榮幸。假如我們不能再見,我希望你能找到你的家,還有你尋找的答案。」

  他們握握手。戴維沒有掉一滴眼淚,他想要像印象中的羅蘭那樣勇敢。直到後來他才想到,當時羅蘭是不是真的那樣勇敢。他知道,羅蘭現在相信拉斐爾死了,他想找殺死拉斐爾的人報仇,不論他是誰。可是,當羅蘭準備走向等待著的堡壘、走進大門時,他也能感覺到,羅蘭的一部分不願離開拉斐爾獨自苟活,而死對他來說,強過一個人活著。

  戴維陪著羅蘭走向大門。靠近的時候,羅蘭盯著等待的棘刺,心懷憂懼,彷彿害怕一旦進入它們的範圍就會被它們緊緊抓住。然而枝蔓沒有移動,羅蘭沒有任何意外地進入了門口。他跨過騎士的鎧甲,推開塔樓的門,再回頭望望戴維,揮劍作最後的告別,然後走進暗影之中。大門上,枝蔓扭動,棘刺伸展,恢復了擋在入口與庭院之間的屏障,接著,一切又回到往昔的模樣了。

  扭曲人在森林裡最高的樹的頂枝上,注視著這裡發生的一切。住在樹幹裡的東西們沒有侵擾他,因為跟生活在這森林裡的任何生物比,扭曲人都是最讓它們害怕的。堡壘裡的生物夠老夠殘忍,而扭曲人更老更殘忍。他老遠盯著,男孩坐在火堆旁,賽拉緊靠著他站著,沒有拴繩,她是一匹勇敢智慧的馬,不會輕易受驚或者離棄她的主人。扭曲人想再次接近戴維,問出小孩的名字,不過他又有了更好的打算:獨自一人整夜待在森林邊上,面對荊棘堡,被死去騎士的頭顱盯著,第二天早晨,他一定更加心甘情願地找扭曲人談談。

  因為扭曲人知道,騎士羅蘭再也不會活著走出堡壘,戴維呢,又將一個人待在這個世界。

  戴維覺得時間過得很慢。他往火裡添柴,等待羅蘭回來。有時他感覺賽拉在用鼻子輕輕摩挲他的脖子,提醒他她就在身旁。他為馬兒在這兒感到高興,她的勇敢和忠誠給了他信心。

  但是睏倦來襲,思維開始捉弄他。他會在一兩秒鐘之內睡著,很快就開始做夢。家一閃而過,這些天以來的境遇一一在腦子裡閃現,所有經歷重疊在一起,狼群、小矮人、小獸,全都成了同一個故事的一部分。他聽見媽媽叫他的聲音,就像她最後那段日子裡因為劇痛而無法忍受時那樣,接著她的臉變成了羅斯的,而被爸爸疼愛的他被喬治所替代。

  然而,那是真的嗎?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想念喬治,那種感覺令他吃驚,幾乎讓他從夢中醒來。還記得小寶貝衝他笑,或是把他的手指緊緊握在小拳頭裡的樣子。沒錯,他是吵,是有味兒,還總是要人為他幹這幹那,可是,所有的嬰兒都是那樣的。那不算喬治的錯,真的。

  這時,喬治的身影漸漸消失,戴維看見羅蘭手持寶劍,正走下一條黑暗的長廊。他在塔樓裡面,可是塔本身是個幻影,隱藏其中的是無數房間和走廊,每一間都有陷阱,等著容易上當的人。羅蘭走進一間環形大屋,戴維在夢裡看見羅蘭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牆壁變成紅色,暗影裡有什麼在叫喚戴維的名字……

  戴維猛然驚醒。他還坐在火堆旁,但火苗已然熄滅。羅蘭還沒回來。戴維站起身,向大門走去。他走開的時候,賽拉緊張地嘶叫起來,但仍留在火堆邊沒動。戴維站在門前,然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碰觸一根棘刺,立刻,枝蔓後退,棘刺縮回,屏障間閃現一道入口。戴維回頭看看賽拉和火堆的餘燼。現在我該去了,他想,我不應該等到天亮。賽拉會帶我去國王那兒,他會告訴我該怎麼做。

  可是他仍在門前徘徊。儘管羅蘭已經告訴他,若自己不能回來,他該怎麼做,戴維還是不想拋下他的朋友。就在他面朝棘刺站在那裡,不知怎麼辦才好時,他聽見一個聲音在呼喚。

  「戴維,」那聲音說,「到我這裡來,請到我這裡來。」

  是媽媽的聲音。

  「我就是被帶到了這個地方,」那聲音繼續說,「當疾病壓倒我時,我陷入了沉睡,從我們的世界來到這裡。現在她在看守著我,我無法醒來,無法逃離。戴維,救救我,如果你愛我,請你救我……」

  「媽媽,」戴維說,「我害怕。」

  「你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一直是那麼勇敢。」那聲音說,「我一直在夢裡看著你,我太為你感到驕傲了,戴維。再走幾步就夠了,再多一點點勇氣,我只要求這些。」

  戴維將手伸進包裹,找到「獸」的爪骨。他把爪骨放進口袋,想起了弗萊徹的話。他曾經勇敢過,現在,為了媽媽,他也能表現出勇氣來。此刻仍站在樹上監視這邊的扭曲人意識到將要發生什麼事,打算行動。他從站著的位置跳下,一根樹枝接一根樹枝地往下騰挪,然後像貓一樣落在地上。可他還是晚了。戴維已經走進堡壘,荊棘屏障在他身後合上了。

  扭曲人氣憤地狂叫,而戴維已經消失在堡壘裡面,沒有聽見他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