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以黑白石頭胡亂鋪成,沾滿了白天在上空盤旋的食腐肉的猛禽的糞便。石雕的台階延至城垛,一架一架的武器立在一邊,可是矛、劍、盾什麼的全都生鏽無用了。其中一些武器設計精良,精細的螺紋和銀、銅精心交織的鏈子在劍鞘和盾面上相互呼應。戴維無法將如此精美的手藝和擁有它們的險惡環境聯繫在一起。這說明堡壘不會從一開始就這樣,一定是被什麼東西給霸佔了去,鳩占鵲巢,它一來,原來住在這裡的人非死即逃。
現在身處其中,戴維看見了毀壞的印記:牆壁和庭院受到了炮火的衝擊,到處都是空洞。顯然這堡壘非常古老,然而四周頽倒的樹木表明,羅蘭聽說的和弗萊徹聲稱親眼所見的,雖然奇怪了點,但都符合事實。堡壘很可能是隨月亮的圓缺在空中飄移,移到一個個新的地點的。
牆根下面是馬廄,但是沒有草料,也沒有這樣的地方長久以來該有的健康牲畜的氣味,相反,只有馬的骨骸,它們是在主人死後餓死的,體內縈繞不去的惡臭讓人聯想到緩慢的腐朽過程。馬廄對面,中央塔樓的另一邊,是原先衛兵們的宿舍和廚房所在。戴維輕悄悄地窺視了宿舍和廚房的每一扇窗戶,裡面毫無生氣。宿舍裡只有空蕩蕩的床鋪,廚房裡只有冰冷的空爐,盤子和杯子放在餐桌上,彷彿是正在進行的晚餐被打斷了,而當時正在吃飯的人們再也沒有機會回來繼續晚餐。
戴維走向塔樓的門。騎士的屍體躺在他腳邊,一支劍還握在他的大手裡。劍還沒鏽,騎士的鎧甲還閃著光,除此以外,他身上有一枝白色的花,插在肩甲的洞裡,還沒有完全萎謝,因此戴維猜想,他的屍身待在這兒還不久。他的脖子和四周的地面上都沒有血跡,戴維對殺頭的器具瞭解不多,但在他的想像中,至少會流一些血。他在想,這騎士是誰,他有沒有在胸甲上畫上什麼圖案表明自己的身份,就像羅蘭那樣?高大的騎士趴在地上,戴維沒有把握把他翻過身來。可他還是覺得應該辨認一下這死去的騎士的身份,以便有辦法將他的遭遇告訴別人。
戴維跪下,深吸一口氣,作好準備搬動屍體,然後,他將鎧甲使勁兒一推。讓他驚訝的是,騎士的屍骸很容易就移動了。不錯,鎧甲是重,可是遠遠沒有裡面有具屍身應有的重量。剛把騎士翻過身來,戴維就看見他胸甲上的圖案,是一隻鷹,一條蛇在它利爪之下掙扎。他用右手指關節輕敲鎧甲,裡面有回聲,就像敲在一隻垃圾箱上似的,那套鎧甲看來是中空的。
可是,不對,不是空的,因為戴維翻轉鎧甲的時候,能聽見,也能感覺到裡面有東西在動,當他檢查鎧甲頂端的洞,就是腦袋被砍掉的那地方時,能看見裡面的骨頭和皮,脊骨頂端、砍頭切口處呈白色,但連這個位置都沒有血。某種程度上說,鎧甲裡面的騎士屍骸只剩了一具空殻,迅速地蝕至無物,連他身上佩戴的花朵——也許是運氣好——都沒來得及死去。
戴維考慮逃出堡壘,但他知道就算他能試一把,那些棘刺也不會為他開路。這是一個有進無出的地方,況且,儘管他也懷疑,但他又一次聽見了媽媽的聲音在呼喚。假如她真的在這兒,那麼現在他不能棄她不顧。
戴維跨過倒地的騎士,進入了塔樓。一道樓梯螺旋向上,他仔細聽了聽,沒聽見上面有什麼聲響。他想叫媽媽的名字,或者大聲呼叫羅蘭,又怕引來塔裡的人或動物。不過,不論等在這裡的是什麼,大概已經知道他在堡壘中了吧,而且還分開棘刺讓他進來。畢竟,保持安靜總比發出聲響要明智一些,於是他沒有說話。他想起了亮燈的窗口那個身影,還有女巫囚禁一位女子的故事:她詛咒那女子永遠地、不老地沉睡在一間裝滿珠寶的房間裡,直到被一個吻喚醒。那個女子會是他的媽媽嗎?答案就在樓上。
他拔出劍,開始爬樓。每走十步台階,就能看見一個窄小的窗口,通過它們,一縷縷光線得以濾進來,讓戴維看見腳下的路。數完十二個這樣的窗口,然後才到達塔頂的石頭地面。一道走廊在眼前伸展開去,兩邊都有開著的門。從外面看,這塔似乎有二三十尺寬,可眼前這走廊如此的長,盡頭消失於遠遠的暗影裡,肯定有幾百尺長,由嵌在牆壁裡的火把照亮,可不知為什麼,卻被容納在尺寸只有它一小部分的塔樓裡。
戴維慢慢走下長廊,邊走邊注意每一個房間。有些是臥室,奢華地配以大床和金絲絨窗簾,另一些裡面放著睡椅和坐椅。一間房裡除了一架豪華鋼琴以外空無一物。還有一間房裡,滿牆裝飾了幾百幅畫,是同一張畫的不同版本:兩個男孩,一模一樣的孿生子,身後有一幅畫,背景正是他倆這張畫的複製樣本,如此一來,就變成他們目光向外,瞪著眼看無窮版本的自己。
長廊下到一半,是一間偌大的餐廳,主要的陳設是一張巨大的橡木餐桌,四周圍著一百把椅子,無數蠟燭順桌擺開,光照亮了一桌盛大的筵席:烤火雞、烤鴨、烤鵝,中心是一頭嘴裡含著個蘋果的大豬,淺盤裡盛著魚和冷肉,蔬菜在大鍋裡冒著熱氣。香味四溢,戴維不由自主走進餐廳,難以阻擋大聲叫喚的肚子發出的願望。有誰先切過火雞了,腿已經被撕掉,幾片白白的胸脯肉被切下來,現在軟軟的,濕濕的,盛在一隻瓷盤裡。戴維夾起最大的一塊,正要大咬一口,就在這時,他看見一隻蟲子從桌上爬過。是一隻大紅蟻,正朝著從火雞身上掉下來的一塊碎皮開拔呢。只見它將小片棕色脆皮用嘴咬住,打算運走,可突然它步履蹣跚起來,好像碎皮的重負超過它的預期。它丟下碎皮,劇烈搖晃一番,接著徹底停止了動作。戴維用手指撥弄它,可蟲子沒有反應。它死了。
戴維把手裡的雞塊丟到桌上,迅速把手擦乾淨。這會兒仔細一看,才發現桌子上亂七八糟全是死去的昆蟲。蒼蠅、甲蟲以及螞蟻的屍體星星點點散佈在木頭和盤子上,都是被食物裡的什麼東西給毒死的。戴維從桌旁離開,回到長廊,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如果說餐廳夠叫他噁心的,那麼下一個房間,他一看之下更加煩心。那是他在羅斯家裡的那間臥室,連書架上的書都複製得完美無誤,只是比戴維在的任何時候都更有條理。床疊得整整齊齊,但是枕頭和床單有點發黃,上面覆著一層薄薄的灰塵。書架上也是灰,戴維走進去的時候,地板上留下了他的腳印。面前是那扇朝向花園的窗,窗開著,外面傳來嘈雜的聲音,是笑聲和歌聲。他走到窗邊往外看,下面的花園裡,三個人在圍著圓圈跳舞:戴維的爸爸,羅斯,還有一個戴維沒有見過的男孩,不過他一下子意識到那是喬治。喬治現在長大了,大概四五歲的樣子,不過還是個胖嘟嘟的孩子。他笑得合不攏嘴,父母在身邊和他跳舞,爸爸握著他的右手,羅斯拉著他的左手,美妙的藍天下,陽光照耀在他們身上。
「喬治·波治,布丁和派,」他們對他唱道,「吻吻女孩,弄哭她們[註]。」
[註] 選自《鵝媽媽童謡集》,鵝媽媽是英美等英語國家和地區民間傳說和童謡中的著名文學形象。
喬治快樂地大笑。蜜蜂嗡嗡,鳥兒唱歌。
「他們已經把你忘了。」是媽媽的聲音,「這裡曾經是你的房間,可是現在沒人再來這裡。你爸爸一開始常來,可是他現在也接受了你已經不在的事實,而在另一個兒子和新娶的妻子身上找到了樂趣。她又懷孕了,不過她還不知道。喬治將會有一個妹妹,而你爸爸將再次擁有兩個孩子,不需要再回憶你了。」
聲音四處都有,卻不知來自何處,來自戴維身體之內,也來自走廊之外,來自腳下的地板,也來自頭上的房頂,來自牆上的石頭,也來自架上的書。一時間,戴維甚至看見她的影子映射在窗玻璃上,是媽媽模糊的身影站在背後,目光越過他的肩膀凝視著他。他轉過身去,後面沒人,但她的身影仍然留在玻璃上。
「事情不一定要變成那樣。」媽媽的聲音說。玻璃上那個身影的嘴唇在動,但好像說的是別的話,因為那口形和戴維聽到的話不搭調,「保持勇敢堅強,再堅持一會兒。在這裡找到我,我們可以回去過以前的生活。羅斯和喬治會走開,我和你將代替他們的位置。」
這時,樓下花園裡的聲音不一樣了,沒有了歡笑和歌唱。戴維往下看,只見爸爸在割草,媽媽正拿著一把剪子修剪玫瑰,她仔細剪掉枝莖,把紅色的花朵丟進腳邊的籃子裡。他倆之間有個凳子,坐在上面讀書的正是戴維。
「看見了嗎?事情會是這樣的,你看見了嗎?來吧,我們分開得太久,是重新團聚的時候了。不過要小心:她在監視,在等你。當你看見我的時候,不要左顧右盼,要把目光集中在我的臉上,那樣一切都會順利。」
玻璃上的身影不見了,樓下的情景也跟著消失。一陣冷風吹來,揚起房裡的灰塵,把裡面的一切都矇住了。灰塵使戴維咳嗽流淚,他退出房間,在長廊裡彎下腰,拚命咳嗽吐灰。
附近傳來一聲響動:是門「砰」地關上,並從裡面上鎖的聲音。他轉了一圈,第二扇門也關上了,接著是下一扇。他走過的每一個房間的門都緊緊關閉了。此刻他臥室的門也在他眼前突然封上,面前所有的門也開始關閉。只剩下牆上的火把照亮他的路,可突然間,連火把也開始熄滅,從離樓梯最近的那些開始。現在他的身後是一片黑暗,並且黑暗迅速向前躥過來,很快,整個長廊將會陷入黑暗。
戴維開始跑,拚命想把追逐而來的黑暗留在身後。耳朵裡充斥著門砰然關閉的響聲。他儘力快跑,雙腳落在石頭地板上「啪啪」地響,但是,火光熄滅的速度比他跑得要快。他看著身後的火把滅掉,接著是身旁兩側的,最後,前面的光也噝噝然死去。他繼續奔跑,希望好歹能追上它們,那樣就不會獨自留在黑暗中了。這時,最後一隻火把熄滅了。完全的黑暗。
「不!」戴維大叫,「媽媽!羅蘭!我看不見了。幫幫我!」
可是無人應答。戴維靜靜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前面有什麼,但他知道後面是樓梯,如果他掉頭扶著牆走,還能找到樓梯,但是那樣的話也就意味著拋棄了媽媽和羅蘭——他要是還活著的話。如果他往前走,就只能摸黑磕磕絆絆地進入未知的地域,很容易被抓住,就是媽媽說的那個「她」,用蔓生植物和棘刺守衛這個地方,把人變成鎧甲裡的空殻、城垛上頭顱的那個女巫。
這時,戴維看見遠處有一點微小的光,像是螢火蟲,懸在黑暗裡。媽媽的聲音響起:
「戴維,別害怕。你已經快到那兒了,不要放棄。」
他聽到這話就往前走,那光大起來,亮起來,直到他看見一盞燈從屋頂垂下。慢慢地,一道拱門的輪廓在燈下逐漸變得清晰。戴維一步一步走近,最後他站到一間大房間的門口。房間的圓形屋頂由四根巨大的石柱支撐,牆和柱子上都覆蓋著長滿棘刺的枝蔓,比堡壘大門口那些要茂盛得多,棘刺長而尖,有的比戴維的身高還要長。在每一根石柱之間,都有一盞銅燈從華麗的鐵框裡垂下,它們的光芒照射在一箱一箱錢幣和珠寶上,照在高腳杯和鍍金相框上,劍和盾上,使它們和金子、寶石一起閃亮。這裡的金銀珠寶比大多數人能夠想像的都要多,可是戴維看都沒看一眼,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房間正中一方高築的石頭祭壇上。一個女人躺在祭台上,安靜得有如死去一般。她身穿紅色絲絨,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戴維再仔細一看,能夠看見她呼吸時的一起一伏。那麼,這就是那受到女巫詛咒的沉睡的女子了。
戴維走進房間,閃爍的燈光照在他右側佈滿荊棘的牆上,越發亮起來。他轉過身,眼前的情形使他胃一陣絞痛,不得不彎下腰去。
羅蘭的身體釘在離地面十尺高的一根粗大的棘刺上。刺尖穿透他的胸膛,從胸甲上穿出來,毀壞了雙日標誌。鎧甲上有一道血線,但是血不多。羅蘭的臉瘦而蒼白,面頰空洞,骨骼在皮膚下凸出來。羅蘭旁邊還有另一具屍體,也穿著有雙日圖案的鎧甲,是拉斐爾。羅蘭已經最終弄清了朋友失蹤的真相。
還不止是他們。這拱頂大屋內綴滿了男人的殘骸,像乾癟的蒼蠅被固定在荊棘網上一樣。一些已經置於這裡很長時間,他們的鎧甲早已鏽成了紅褐色,還有一些有腦袋的,早已變得跟骷髏差不多了。
戴維的憤怒壓過了他的恐懼,也蓋過了要逃跑的想法。那一刻,他不再是一個男孩,他變成成年人的過程鄭重開始了。他緩步走向睡著的女子,慢慢地轉彎繞行,以防暗藏的威脅攻其不備。媽媽叫他不要左顧右盼,他記著,但一看見被釘在牆上的羅蘭,他就想直面女巫,殺了她,為朋友報仇。
「出來,」他叫道,「現身吧你!」
屋裡沒有任何響動,也沒有人回應他的挑戰,唯一能夠聽見的聲音,半是真實、半若幻想的,是「戴維」,媽媽的聲音。
「媽媽,」他回答,「我在這兒。」
他現在到達了石頭祭壇,只有五步台階就能到沉睡的女子那裡。他緩步攀登,仍然留心著暗藏的危險——殺害羅蘭、拉斐爾以及被穿透、掏空後掛在牆上的所有男人的兇手。終於,他登上了祭台,俯身看那沉睡女子的面容。是媽媽。她皮膚極白,但雙頰仍有一點粉色,嘴唇豐滿而濕潤,紅色的頭髮在石頭上像火一樣閃光。
「吻我,」戴維聽見她說,儘管她的嘴唇保持不動,「吻我,然後我們就可以重新團聚了。」
戴維把劍放在一旁,俯身去吻她的臉頰。他的嘴唇接觸到她的皮膚,那麼冰涼,比她躺在尚未合上的棺木裡的時候還要冰涼,太冰了,接觸她讓戴維感到心痛。他嘴唇失去了知覺,舌頭變得麻木,呼出的氣變成了冰晶,像小顆鑽石在凝固的空氣中閃光。當他離開她的時候,又有人叫他的名字,這次不是女人的聲音,而是男人的。
「戴維!」
他環顧四周,想找到聲音的來處 上有動靜,是羅蘭,他左手無力地搖晃,抓著穿透胸膛的那根棘刺,彷彿這樣才能集中最後的力量,說出必須說的話。他的頭動了動,用盡全身的力氣迸出一句話。
「戴維,」他的聲音還是很輕,「當心!」
羅蘭抬起右手,食指指向祭台上的人,然後頽然放下。接著,他的身體在棘刺上慢慢鬆弛,他的生命終於完結了。
戴維低頭看沉睡的女子,她的眼睛睜開了。不是戴維媽媽的眼睛。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善良而充滿愛意,這雙眼睛卻是黑色的,全無色彩,像嵌在雪地裡的煤塊。那女子的臉也變了,不再是戴維媽媽的臉,不過他還認識,是羅斯的臉,他爸爸的情人。她的頭髮是黑的,不是紅的,如流動的夜色般鋪開。她嘴唇張開,戴維看見她的牙齒非常白,非常尖,犬齒比別的要長。那女人從石床上坐起來,戴維後退一步,差一點跌落祭台。她像貓一樣伸展身體,脊背弓起,前臂繃緊,肩上的披巾掉落,露出一截雪花膏似的脖子和胸的上面部分,戴維看見上邊有血,像一串紅寶石項鏈凝固在她的皮膚上。女人在石床上轉個身,好讓一雙赤腳搭在床邊。那雙深邃的黑眼睛瞧著戴維,灰白的舌頭舔著牙尖。
「謝謝你,」她說。她的嗓音柔和低沉,但發音的時候能聽見「噝噝」的小音,彷彿一條會說話的蛇。「這這這麼一個帥氣氣氣的男孩,這這這麼一個勇敢的男孩。」
戴維往後退,但他每退一步,那女人也跟著前進一步,所以他們之間的距離保持不變。
「我不美嗎?」她問道。她的頭稍稍一歪,面露煩惱之色,「在你看來我不夠美嗎?來吧,再親親親親我。」
她是羅斯,又不是羅斯。她是不可能見到曙光的黑夜,是沒有希望點亮的黑暗。戴維去摸劍,這才意識到劍還在祭台上,要拿到它,得要找到一條道越過女人,同時他本能地意識到,假如他想打她身旁溜過,她一定會殺了他。她像是猜到了戴維的想法,回頭朝劍瞥了一眼。
「你現在不需要它了,」她說,「之之之前從來沒沒沒沒有如此此此年輕的人來過,如此此此年輕,如此此漂亮。」
她將一根細瘦的手指——指甲已被鮮血蝕成紅色,放在自己的唇上。
「這兒,」她輕輕地說,「親親親我這裡。」
戴維看見自己的影子淹沒在她的黑眼睛裡,漸漸沉入她身體內部,便明白了自己的命運。他腳跟一轉,躍下最後幾個台階,落地的時候右腳腳踝笨拙地扭了一下。痛極了,但他沒打算讓這疼痛妨礙自己。面前的地板上有一把死去的騎士的劍。如果他能拿到——
一個身影從他頭頂滑過,長袍的邊緣掠過他的頭髮,那女人出現在他面前。她的雙腳沒有著地,而是懸在空中。紅與黑,血色與暗夜。她不再微笑。她張開嘴唇,露出尖牙,突然間她的嘴巴看起來比之前大了許多,裏邊是一排摞一排尖利的牙齒,像鯊魚的嘴。她向戴維伸出手來。
「我要得得得到我的吻。」她說著,指甲扣住他的雙肩,頭湊近戴維的嘴唇。
戴維將手伸進外套口袋。只見他右手朝空中一划,獸爪在女人臉上畫出一道裂開的紅色劃痕。傷口裂開,但沒有血流出來,因為她的血管裡沒有血。她尖叫著,將手按在傷口上,戴維再一揮,獸爪自左至右砍過,立即弄瞎了她的眼。那女人用指甲抓他,抓住他的手,將獸爪打飛了。戴維朝房間的門口跑去,沒有別的想法,只想回到漆黑一片的長廊,找到樓梯。可是,荊棘扭曲翻動,擋住了去路,將他與假羅斯一起困在屋裡。
她仍然懸在空中,這會兒正雙手伸展,眼睛和臉已經被毀了。戴維從門口挪開,再次設法拿回失落的劍。女人瞎了的雙眼跟著他轉。
「我能聞聞聞到你,」她說,「你得為你對我所做的付出代價。」
她張牙舞爪地朝戴維飛過來。戴維猛衝向右,接著再向左,希望能夠騙過她好拿到劍。可她太聰明了,切斷了他的去路。她在他面前來回移動,動作太快了,變成了空中的一個點,總是搶先堵住戴維的逃路,把他逼回到荊棘前,到最後她離他只有幾尺遠了。戴維感到脖子和背後一陣刺痛,原來他正背靠棘刺,又長又尖的刺像矛一樣。他無路可逃了。那女人的手在空中亂抓,離他的臉只有一寸的距離。
「現在,」她噝噝地說,「你是我的了。我會愛你,而你也要以死回報我的愛。」
她伸展脊背,嘴巴張到很大,骨骼都快裂成兩半了,一排排尖牙立起,準備撕開戴維的喉嚨。她猛然衝過來,戴維縱身到門口,等到她幾乎撲過來時再動。她的衣服矇住了他的臉,所以他只能聽到,卻看不見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是腐爛的水果被刺破的聲音,一隻腳照他腦袋踢了一下,然後不動了。
戴維從卷著的紅色絲絨下面站起身。棘刺從心臟和兩肋刺穿了女人,她的右手也被釘起來了,但左手還能動。它對著一枝藤蔓顫抖著,這是她全身唯一還在活動的部分。戴維看見了她的臉。她不再像羅斯了,頭髮變成銀色,皮膚衰老打皺,一股潮濕發霉的氣味從她身上受傷的地方透出來。她的下巴鬆垮垮地垂在滿是皺紋的胸前,鼻孔顫動,在聞戴維。她想說話。開始她的聲音太弱,他根本聽不見她說什麼。他傾身湊近,同時警惕她的動靜,儘管知道她快死了。她的氣息是腐敗的臭味,但這次他聽懂了她的話。
「謝謝你。」她輕聲地說。然後她的身體在棘刺上漸漸鬆弛,在他眼前化為塵埃。
她消失的同時,荊棘開始枯萎死去,而死去騎士的遺骸噼哩啪啦紛紛落地。戴維奔向羅蘭躺下的地方。他身體裡的血幾乎已經耗盡,戴維覺得想為他大哭一場,可是沒有眼淚。他把羅蘭的遺體拖上台階,挪到祭台石床,再使勁兒讓他躺在床上。又把拉斐爾也挪上來,將他安置在羅蘭身旁。他按照在書裡看到的死去的騎士該有的樣子,把他們的劍放在他們胸前,使他們雙手交叉按在劍柄上。他找回自己的劍,插入鞘中,然後從燈盞裡拿起一盞燈,用它照亮,回到塔樓樓梯處。有著無數房間的長廊現在不見了,那個位置只有佈滿灰塵的石頭和倒塌的牆。他走到外面,看見這裡的荊棘也已枯萎死去,剩下的只有一座被毀壞的衰頽的老城堡。大門外,賽拉站在火堆灰燼旁等他。看見他走過來,她喜悅地嘶叫起來。戴維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對著她的耳朵輕聲訴說,好讓她明白她親愛的主人發生了什麼事。最後,他躍上馬鞍,指引她朝著森林和東邊的大路走去。
他們穿過樹林的時候,一切寂靜,因為住在樹裡的東西們聽見是戴維來,就害怕了。連回到高枝上的棲息處的扭曲人也以全新的眼光看著這男孩,思索著該如何利用事情最新的進展達到他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