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夢見自己被人捆起來了,還有個什麼東西正在咬他的大腿。它小口小口試探性地啃嚙著他腿上的皮肉,偶爾也會咬得更深一些,令他在睡夢中疼得直叫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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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醒了過來。
可呻吟並沒有停止。
四週一片黑暗,而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自己的左腿後側灼痛不已——有人正在用刀子割他腿上的肉呢。
有那麼一個恐怖的瞬間,他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那間酷刑室,還看到了戴著黑色面罩的阿什夫。他的手腕被捆起來吊在了天花板上,腳踝被鏈子拴在了地板上,他已經繃緊了全身的肌肉,好讓自己無論受到多麼大的痛苦都不要掙扎,甚至連動都不會動一下。
有一雙手正在搖晃他的肩膀。
一個女人正在喊著他的名字。
「伊森,伊森,沒事的。已經結束了。」
「請別這樣做,噢,看在上帝的分上,請別這樣做。」
「你現在很安全。我已經把它取出來了。」
他感覺到眼前有一片亮光,於是眨了好幾下眼睛,終於看清楚了眼前的情景。
地上放著一個打開著的手電筒。
借手電筒發出的光,他瞥見了幾面石牆和兩個墓穴,還有一扇彩繪玻璃窗,隨後他回憶起了自己失去意識之前的處境。
「你知道自己在哪裡嗎?」貝芙麗問道。
他的腿疼得相當厲害,腸胃似乎也因劇烈的疼痛而痙攣不已,他覺得自己像是快要把胃裡的東西全都嘔吐出來了。
「我的腿……不太對勁……」
「這我知道。我剛才把一個東西從你的腿裡取出來了,我必須得這樣做。」
他的思維漸漸變得清晰起來。他想起了跟醫院和治安官有關的種種事情,以及自己試圖逃離醫院的經歷,他的大腦正在將所有的回憶都整合起來,想要理出個合情合理的頭緒。他還覺得自己曾經見到過凱特,可是對此又不太確定。那件事太像一場夢了,說那是一場噩夢也不為過。
隨著他的意識漸漸恢復,腿部的疼痛令他沒法再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任何別的事情上。
「你剛剛說什麼?」他問道。
貝芙麗用左手舉起手電筒,照亮了自己的右手。在她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間握著一顆看上去很像微型晶片的物體,其上還沾有少許已經乾掉的血跡。
「這是什麼?」
「他們就是用它來追蹤你的動向的。」
「它是放在我的大腿裡面的?」
「他們在所有人的大腿裡都植入了這個。」
「把它給我。」
「為什麼?」
「我要把它踩成碎片。」
「別,別,別。你可不能這樣做呀,否則他們就會知道你已經把它從你身體裡取出來了。」她把手中的晶片遞給他,「等我們離開這裡的時候,記得要把它留下來。」
「他們為什麼不會找到這裡來?我們是不是已經暴露了?」
「我曾經帶著晶片在這裡躲藏過,厚厚的石牆能阻隔信號的傳輸。不過我們也不能在這裡待得太久,如果追蹤器來到離晶片一百米之內的範圍時,他們就能發現晶片的位置。」
伊森費力地坐了起來,掀開身上的毛毯,看到石砌地面上有一小攤鮮血在手電筒光芒的照射下兀自閃爍著。另外,還有更多的血水正沿著他左腿後側的一個切口繼續湧流出來。他心裡想著她究竟得在自己的大腿上割多深才能找到那顆晶片呢?此時他感覺有些眩暈,似乎還在發燒,全身的肌肉痠痛不已。
「你的包裡有什麼東西可以為我包紮一下傷口嗎?」他問道。
她搖了搖頭,「我只有強力膠帶。」
「把它找出來吧,這樣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好。」
貝芙麗將行李袋拖了過來,然後把手伸到裡面去摸索著。
伊森說:「我記得你曾經跟我說過你來這裡的時候是1985年,這到底是我夢中的情景呢,還是現實中實實在在發生了的事情呢?」
「這是真的。」她從行李袋裏掏出了一卷強力膠帶,「我應該怎麼做呢?我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醫療方面的培訓。」
「只需要用它在我腿上的傷口處纏上幾圈就可以了。」
她著手照伊森所說的做了,將膠帶小心翼翼地裹在他的大腿上。
「這樣會不會太緊了?」
「不會。這樣很好,只要能止住血就行。」
她用膠帶在伊森腿上纏了五圈,然後將其扯斷,再用手將纏在他腿上的膠帶撫平。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伊森說,「也許你不會相信這件事。」
「你倒是說說看呢。」
「我是五天前來到這裡的……」
「這你已經告訴過我了。」
「我來的那天,是2012年9月24日。」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有好一陣她都只是呆呆地注視著他而已。
「你聽說過iPhone嗎?」伊森問道。
她搖了搖頭……
「那互聯網呢?還有臉書?推特?」
她持續不斷地搖著頭。
伊森說:「那你們的總統是……」
「羅納德·里根。」
「2008年,美國選舉產生了有史以來的第一任黑人總統巴拉克·奧巴馬。你應該還沒有聽說過挑戰者號航天飛機爆炸災難吧?」
他留意到她手中的手電筒光芒略微有些閃爍起來。
「確實沒聽過。」
「那麼你知道柏林牆倒塌的事情嗎?」
「完全不知道。」
「你知道歷史上的兩次海灣戰爭嗎?還有『9·11』恐怖襲擊事件?」
「你這是在跟我玩什麼心理遊戲嗎?」她眯縫著眼睛,眼神裡含有一絲憤怒,還有更多的恐懼意味,「噢,天哪!原來你跟他們是一夥的,不是嗎?」
「我當然不是跟他們一夥的。你介意我問一下你的年齡嗎?」
「我三十四歲。」
「那麼你的生日是……」
「11月1日。」
「我想問的是,你是在哪一年出生的呢?」
「1950年。」
「那你應該是六十一歲才對,貝芙麗。」
「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說。
「我也有同感。」
「住在這裡的人……他們彼此之間不會談論松林鎮之外的任何事情。」她說,「這是此地的一條規則。」
「你在說什麼啊?」
「他們稱其為『活在當下』。在這裡不允許人們談論任何跟政治有關的話題,也不能談論你來到這裡之前的生活。不止是這樣,你還不能談論流行文化——諸如電影、書籍和音樂,至少不能談論跟這個小鎮無關的流行文化。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過,這鎮上幾乎沒有什麼商業品牌,甚至連鈔票也很奇怪。我也是最近才發現的,這裡的鈔票全都是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印製的,我從未見過更晚年代印製的鈔票。而且,這裡沒有日曆,也沒有報紙。我之所以還知道自己在這裡待了多久,是因為我一直在寫日記。」
「怎麼會這樣呢?」
「我也不知道,不過如果有誰違反了這些規則,就會受到極為嚴苛的懲處。」
伊森大腿上的傷口因膠帶的壓迫而疼痛不已,但起碼這膠帶的止血效果還是不錯的。他暫且讓膠帶繼續纏在腿上,不過不久之後他還是得將它鬆開才行。
貝芙麗說:「要是我發現你和他們是一夥的……」
「我和他們不是一夥的,無論你說的『他們』是指哪些人。我在這裡根本就是孤立無援的。」
貝芙麗的眼眶中盈滿了淚水。她眨了眨眼,隨即伸手抹掉了順著臉頰往下滴流的眼淚。
伊森向後靠在石牆上。
他不住地打著寒戰,傷口的疼痛感也加劇了。
他仍然能聽見雨水落在陵墓頂部的聲音,透過那扇彩繪玻璃窗,可以看出現在還是晚上。
貝芙麗把地上的毛毯提起來,搭在了伊森的肩膀上。
「你在發燒呢。」她說。
「我問過你這裡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可是你還沒有真正回答我的問題。」
「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你比我知道得更多。」
「你知道得越多,就會發現越多奇怪之處。」
「你說你來這裡已經有一年了,那麼你是怎麼堅持過來的啊?」
她笑了,笑得頗有些傷感和聽天由命的意味,「跟其他所有人一樣,我只是……只是讓自己去相信謊言而已。」
「什麼謊言?」
「這裡的一切都很好。我們所有人都住在一個完美的小鎮裡。」
「哦,這裡是『人間天堂』。」
「你說什麼?」
「我說『人間天堂』啊。這是昨天晚上當我試圖開車駛出小鎮的時候,在鎮郊的一塊標誌牌上看到的。」
「我剛在這裡甦醒過來的時候,因車禍給身體帶來的傷痛而迷惑不已。他們跟我說我一直都是住在這裡的,我聽了還真相信了。我稀里糊塗地徘徊了一整天,後來治安官波普找到了我。他護送我去了『啤酒花園』,也就是你和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酒吧。他說我在遭遇車禍前是那裡的一名侍者,可是在我印象中,自己從來都沒有在酒吧工作過。後來他又帶我去到了一座我從未見過的維多利亞式小屋裡,告訴我說那裡就是我的家。」
「然後你就那樣相信他所說的話了?」
「當時我的腦子裡幾乎一片空白,沒有任何跟過去生活有關的回憶。伊森,我不過就只知道自己的名字而已。」
「可是回憶總能找回來的呀。」
「沒錯,後來我發現事情相當不對勁了。我沒法跟小鎮外的世界有任何聯繫,我也漸漸知道我真實的人生並不是現在這樣的。還有,我隱隱覺出了波普身上的陰險和惡意。出於本能,我知道自己不該向他打聽任何事情。
「我沒有汽車,所以我開始步行很遠去小鎮的外圍地帶。可是,我遇到了一件相當奇怪的事情。每當我靠近道路迴環之處的時候,你猜誰出現在了我面前?我漸漸明白波普其實並不是治安官,而是一名監獄長,他的工作是看守住在這裡的所有人。我意識到他肯定以某種方式對我進行監控和追蹤,所以在接下來兩個月的時間裡,我每天都保持低調,過著平常的生活,上班,下班,結交一些朋友……」
「你的朋友們也都相信那些謊言?」
「我不知道。從表面上看,他們從來都不露聲色,沒有人會指出這裡的生活有任何不同尋常之處。過了一段時間,我開始意識到一定是某種恐懼感令所有人都妥協了並安於現狀。至於恐懼感因何而來,這個我就不知道了,當然我也沒有去問過任何人。」
伊森回想起了自己偶然遇見的那場街區聚會——天哪,那不是昨天晚上才發生的事情嗎?而它看起來是那麼的正常。他想到了松林鎮裡的所有那些古雅的維多利亞式房屋,以及住在其中的所有家庭。有多少居民——或者說囚犯——在白日裡以無憂無慮的精神狀態示人,可他們在夜裡卻不能入睡,頭腦無法安息,在恐懼中偷偷思考自己為什麼會被拘禁在一個風景如此優美的監獄裡呢?他繼續思索著——可是人類總是有很強的適應能力。他猜想有很多人一定說服了自己——也說服了他們的子女——去相信目前的生活就是他們一直以來所過的正常生活。有多少人是抱著「活在當下」的心態日復一日地在這裡安然生活下去,同時又不斷地摒棄自己頭腦裡所冒出的關於過去生活的種種回憶呢?與其冒著可能會失去一切的巨大風險去尋求那未知的、超出自己理解能力的答案,倒不如接受自己無法改變的現實來得更輕鬆些。當那些長居此地的囚犯們任憑自己的思想氾濫,開始想像監獄高牆外的生活是什麼樣的,以及是否和這裡的生活有很大不同的時候,他們常常會選擇自殺,或者試圖採取一些不符合此地規矩的行動。
貝芙麗繼續說道:「在我來到這裡幾個月後的一天晚上,一個男人來到我打工的酒吧,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你左邊大腿的後面』。當天晚上我洗淋浴的時候,第一次摸到了它——皮膚下面一個小小的腫塊狀凸起物,可是我並不知道我應該如何處理它。接下來的那個晚上,他又來酒吧找我,這次他在一張票券上寫下了一行新的信息:『割開皮肉,把它取出來,要確保它完好無損,他們就是用它來追蹤你的。』
「在頭三次的嘗試中,我都臨陣退縮了。第四次,我鼓足了勇氣,按他說的做了。從那以後,白天我總是將那塊晶片隨身攜帶著,就跟其他所有人一樣。奇怪的是,在大部分時段裡,我覺得自己目前的生活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我會接受邀請去某人的家裡吃晚餐,或參加街區聚會什麼的。我常常會想像或許我一直都過著這樣的生活吧,而腦子裡關於從前生活的回憶不過是夢中的情景而已。我也開始觀察周圍的人們是如何慢慢接受松林鎮的生活的。
「到了夜裡,當我在酒吧的輪班工作結束之後,我會回到家裡,把那顆晶片放在我晚上應該待著的地方——那就是我的床上,然後走出家門。每天晚上我都會往不同的方向走去,可走到最後我總是會走入一條死路。往北、往東和往西,最終都會走到高聳的懸崖邊,我能貼著峭壁向上攀爬大約一百英呎的高度,可是越往上走,峭壁就越是光滑而險峻,到最後我總是會在某個無法用手抓住任何岩角的地方,或者一個沒有勇氣再繼續攀爬的地方放棄自己的冒險行動。我在那些峭壁的底部看到了好些骸骨——看那樣子都是在原地放置了許久、早已斷裂的人類骸骨。它們的主人都是那些試圖從峭壁攀爬出去,卻不幸墜崖身亡的探路者。
「我第四次夜裡外出的時候,沿著主街一路往南走,當初我正是沿著這條路進入松林鎮的。我的發現跟你一樣,那是一條迴環的路,最終又回到了鎮上。不過我又試了一次,這一次我走出道路繼續往南,進到了一片樹林中。至少走了半英里的距離,我來到了一道柵欄跟前。」
「一道……柵欄?」
伊森腿部的疼痛感又加劇了,比先前貝芙麗割開他的皮肉時還更加厲害,令他著實難以忍受。於是他鬆開了纏在腿上的強力膠帶,疼痛略有緩解,可血又開始流了。
「那道柵欄足足有二十英呎高,在我看來,它將那片樹林完全包圍起來了。柵欄頂部安裝了帶刺的鐵絲網,鐵絲網不住地發出『嗡嗡』的聲響,聽上去就像是帶電似的。在柵欄上每隔五十英呎便立著一塊標誌牌,牌上寫著:『敬勸儘快返回松林鎮!越出此界,你將必死無疑!』」
伊森再次將自己腿上的傷用膠帶裹了起來。
那跳動著作痛的感覺已經減弱了,不過疼痛感並沒有完全消失,只是看起來趨於平緩了而已。
「你在那裡找到一條可以出去的通道了嗎?」
「沒有。那時候天快亮了,我認為我最好還是趕緊回到鎮上去。可是就在我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卻猛地發現一個男人正站在我的面前。我當時簡直嚇得要死,後來才漸漸意識到了他是誰。」
「他就是告訴你晶片秘密的那個男人嗎?」
「沒錯。他說每天晚上我外出的時候他都一直在跟蹤我。」
「他是誰啊?」伊森隨口問道,問完之後他依稀看到貝芙麗臉上掠過了一絲陰影,不過在這暗淡的光線之下,他也不能確定自己有沒有看錯。
「比爾。」
伊森頓時感到自己全身如同通了電一般地刺痛。
「這個比爾,他姓什麼呢?」他問道。
「埃文斯。」
「噢,上帝啊!」
「怎麼了?」
「埃文斯就是那個死去的男人。是你指引我去那棟房子的。」
「是這樣的。我想讓你儘快意識到這個地方是多麼的危險。」
「我也很快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比爾·埃文斯,他正是我奉派來松林鎮尋找的特勤局特工之一。」
「我不知道比爾是特勤局的特工,他不會告訴我任何跟我們所謂的『前生』有關的事情。」
「他是怎麼死的?」
貝芙麗撿起地上的手電筒,它的光芒強度正在變弱。
她關掉了手電筒的開關。
陵墓裡一片漆黑。
除了雨聲之外,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事情發生在我們試圖逃走的那天晚上。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當時是如何知道我們準備逃走的,我和比爾如同往常一樣,將自己的晶片放在了床上,然後離開家,到我們事先約定好的地方去碰面。我們隨身帶著必需的日常生活用品,還有食物什麼的……然而最終我們失敗了。」
伊森能聽出她聲音裡流露出來的悲傷情緒。
「後來我們不得不分頭行動。」她繼續說道,「我設法回到了自己所住的房子裡,可是他們卻逮住了他。後來,他們用殘忍的手段折磨他。」
「折磨他的人是誰?」
「所有人。」
「所有人?」
「全鎮的所有居民,伊森。我甚至……我甚至能在我自己的房子裡聽到他的尖叫聲,可是我對此卻無能為力,完全幫不了他。後來我終於明白了,我意識到他們之所以要以這樣的方式對待試圖逃離小鎮的人,目的就是為了以一儆百,使得此地的其他居民不敢再萌生逃離的念頭。」
接下來,在看似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裡,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最終,伊森開口說道:「我從來沒有去過你所說的柵欄那裡,不過我倒是在小鎮南端道路的急彎外面的樹林裡徘徊過一陣。就在昨天晚上,我敢發誓我在那裡聽到了一些聲音。」
「什麼聲音?」
「聽起來像是尖叫聲,也有點像哭喊聲,抑或是介於兩者之間的一種聲音吧。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我覺得那聲音似乎是從前聽到過的。它曾出現在我的睡夢中,或者是在另一種生活形態中。那聲音讓我想起了狼的嗥叫聲,於是我的內心被突如其來的恐懼感填滿了。當時我唯一的反應就是趕緊逃離那裡。現在你跟我說起那道帶電網的柵欄,我不禁想問:為什麼那裡會豎起一道那樣的柵欄?它是為了阻止我們進到柵欄裡面嗎?還是為了阻止什麼東西從柵欄裡面出來?」
伊森突然聽到了一些聲音,起初他以為那聲音是自己腦子裡憑空想像出來的——是帕姆護士為他注射的鎮靜劑之後效所致,或者是由於波普的毆打給自己帶來的精神創傷,以及自那以後的種種經歷使然。
可是那聲音卻迅速增大了。
那是某個物體發出的鈴聲。
噢,不對。
應該是很多個物體同時響鈴的聲音。
有成百上千個鈴聲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
「那是什麼聲音?」伊森問道,掙扎著想要站起來。
貝芙麗已經來到了門邊,正努力將門拉開,門上的合頁發出了極為刺耳的摩擦聲,隨即一股冷空氣湧入了陵墓,同時那鈴聲也變得更為響亮了。
伊森一下子明白了那是什麼聲音。
那是五百部轉盤電話的鈴聲同時響起的聲音,嘹喨而可怕的鈴聲響徹了整個山谷。
「噢,天哪。」貝芙麗嘆道。
「怎麼了?」
「在比爾死去的那天晚上,剛開始也是這樣的情形。」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現在松林鎮每一座房子裡的每一部電話都響了起來。人們在電話中被告知要找到並殺死你。」
伊森振作起精神,準備直面這則信息帶給自己內心的極大沖擊,可他只是隱隱地知道自己應該因為目前的情形而恐懼戰兢。他知道一些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但是他自己的內心卻變得麻木而無感。近幾天來,他所遭遇的一連串災難已經令他喪失了活躍的意識,只是機械化地想要設法在瀕死的絶境中逃生。他的頭腦裡已經沒有多餘的空間來盛放任何想法和情緒,他的所有意志力都被集中起來用以讓自己活下去——這就是他唯一的感知了。
「我要出去把晶片扔掉,然後再回來繼續躲在這裡。」他說,「一直躲到他們離開這片墓園為止。」
「在松林鎮裡住著五百多號人,他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會出來尋找你的下落。我在想最終應該會有人找到這個陵墓並走進門來,而到了那時,你一定不會還想繼續待在這裡。」
伊森一把將手電筒從她手裡抓了過來,握在自己手裡,然後按開了開關,跛著腳朝地上的行李袋走去。
「這裡面有什麼?」他跪在行李袋旁邊問道。
「為你準備的服裝和鞋子。我是估摸著你的尺碼準備的。」
「有什麼武器嗎?」
「噢,抱歉。我沒能搞到什麼武器。」
伊森將行李袋裏的物品一一取了出來,一件長袖黑色T恤,一條黑色牛仔褲,一雙黑色皮鞋,還有十二瓶礦泉水……
「快把手電筒關掉!」貝芙麗咬著牙低聲對他說道。
伊森關掉了手電筒。
「你得馬上離開這裡。」她說,「他們已經來了。」
「讓我先把衣服換上,然後……」
「他們已經進入墓園了,我能看到他們的手電筒光。」
伊森把手裡的東西扔在地上,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陵墓的鐵門邊。在門外的黑暗中,他看到四個光點正在墓碑與墓碑之間穿梭不已。
儘管在目前的天氣條件下判斷距離是一件相當不容易的事情,不過伊森能大致看出他們約莫是在離陵墓幾百英呎遠的地方。
一部部電話陸續安靜下來,沒再繼續響鈴了。
貝芙麗把嘴湊到伊森耳邊低語道:「你得找到小鎮西南端的那條河。當初我和比爾原本是打算選擇那條路線的,那是唯一一個還沒有被我徹底探索過的方向。比爾沿著那個方向走了一小段距離之後,他認為那條路還蠻有希望的。」
「那麼我們在哪裡會合呢?」
「你只需要去到河那裡,然後再沿著河岸往上游的方向走。我會設法找到你的。」
貝芙麗將身上雨衣的帽子揚起來戴上,走下了陵墓門前的階梯,然後快速地奔入了黑暗。伊森聽著她的腳步聲漸漸減弱,隨後很快就徹底消失在了雨夜中。
他在門口徘徊著,一面留意那漸漸靠近的手電筒光,一面朝陵墓外那漆黑一團的空間張望著,心裡盤算著自己是應該花兩分鐘的時間換上貝芙麗準備的服裝並收拾好可以帶走的生活用品呢,還是應該馬上衝進門外的黑暗世界中。
手電筒的光點越來越近了,四束光芒齊刷刷地徑直射向了伊森所在的陵墓,同時他還能聽到幾個人彼此交談的聲音。
該死,得趕緊做決定了。
他正在浪費無比寶貴的逃生時間。
如果他們在你還沒有離開的時候就來到了這裡,那麼你就死定了。到時你將無路可逃,而他們一定能在你換好衣服之前就找到你……
於是他趕緊跑進了黑暗中。
他身上仍然穿著醫院的病號長袍,腳上沒有穿鞋。他赤著腳從草叢和泥淖中飛快地奔跑著。
雨水落在他的臉上和身上。
他全身上下仍然疼痛不已。
寒冷的感覺幾乎將他吞噬。
每邁出一步,左腿的肌腱都會發出聲響來。
他拋開所有的情緒和感覺——恐懼、苦惱以及寒冷——避開一座座墓碑,奮力地在松樹林中穿梭著。
伊森身後那四個手電筒的主人看起來還沒有發現他的行蹤,因為它們依然停留在那座陵墓所處的幾條路徑的交叉口。
由於光線極其黑暗,想要辨明方向實在不容易。他不知道自己的前方是北還是南,是進入小鎮還是遠離小鎮,不過他持續不斷地奔跑著,最終來到了一面破舊的石牆旁邊,這裡就是這座墓園的邊界了。
他縱身跨坐在牆頭,用片刻的時間喘了幾口氣,然後回頭看了看自己來時的路。
他看到了更多的手電筒光芒。
在先前的四個光點之外,他還看到了六個新的光點,而且每隔幾秒鐘就有越來越多的光點出現。真可謂是黑暗中的「螢火蟲」大軍啊,然而他很快發現所有的光點都朝著他所在的方向湧來,而且還上下跳動著,這令他不禁擔心那些握著手電筒的人們恐怕正在奔跑。
伊森趕緊將自己的晶片扔在了牆頭上。
隨後他往石牆的另一側一躍而下,著地時他不禁因為左腿肌腱的疼痛而齜牙咧嘴了片刻,不過他很快便恢復了常態,繼續在一片修剪過的草坪上奔跑起來。
遠處的運動器材在黑暗中閃著微光,他能透過一盞懸臂街燈的光芒看到正在下落的雨水。
在更遠的漆黑的松樹林中,有更多的手電筒光芒和更多的人聲。
墓園裡有人在喊叫著什麼,儘管他不確定這喊聲是不是針對自己的,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前行的步伐。
隨著他越來越靠近鞦韆和滑梯,他漸漸開始反應過來自己究竟身在何處。壓過了落雨聲的潺潺水流聲,以及他的心臟「噗通」狂跳的聲音,更是印證了他的判斷是準確的。
儘管他在黑暗中還看不到那條河,可他知道自己左手邊就是那道長滿了草的河堤,那裡正是他五天前在松林鎮醒來時所處的位置。
那條河就快到了。
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方向,朝著水流聲傳來的方向跑去,可是隨即他看到一束光芒照在了他認為是河堤的地方。
伊森飛快地從滑梯旁邊跑過,然後側著肩穿過了一叢濕漉漉的灌木。他身上穿著的單薄的病號長袍被灌木叢的樹枝劃得破爛不堪,一塊面料還纏繞在了他的脖子上,令他幾乎窒息。
他拚命將長袍從自己身上撕開,可他卻來不及盡情地呼吸以補充肺部缺失的氧氣,他沒有一分甚至一秒的時間可以耽擱。
來自墓園、河邊以及公園北端松林裡的手電筒光芒,此刻全都聚集在了開闊的空地上,並一齊朝著他所在的方向瘋狂地湧動而來,同時還伴隨著鬧哄哄的雜亂人聲。
伊森的血液中湧入了一股新的腎上腺素。
他那雙沾滿泥濘的腳不住地拍擊著濕漉漉的路面,整個人在馬路中央赤身裸體地狂奔著,雨水狂亂地潑灑在他臉上。
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目標已經改變了。
眼下他的目標不再是去到河邊,而是得趕緊找到藏身之處以避開當前這瘋狂的處境。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追趕自己,也不知道這些人當中有多少人已經看到了自己,可是他知道如果自己繼續在小鎮裡裸奔下去,很快就會被那些人抓住並處死。
一個低沉的聲音喊道:「在那兒!」
伊森回頭一看,三個人影從一棟維多利亞式的大房子裡躥了出來,走在最前方的男人迅速走下門前的階梯,穿過前院,抬腳跨出一大步,從一道白色尖樁籬柵上方一躍而過,而他的兩名同伴則在房子大門邊摸索著試圖拉開門閂。
那個跨越籬柵的男人在人行道上著地之後,便加速奔跑起來。他穿著一襲黑衣,只聽得他腳上的靴子「梆梆」地敲打在地面上。他的手裡握著一把大砍刀,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刀鋒在他的頭燈光芒下微微發著光。伊森拚命地奔跑著,重重地喘息著,這時他腦子裡有個聲音正以一名試圖用冗長的發言阻撓立法投票的議員講話的語氣冷冷地說——那個男人離你還有五十米,他手裡拿著武器,很快就會追上你的。
接下來你應該怎麼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