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上的這扇窗戶是整棟房子裡最高的窗戶。
窗戶呈淚珠形狀,上面有一片挑檐遮擋著,可以防止窗玻璃被外面的雨水淋濕。
夜已經很深了,雨水正淅淅瀝瀝地落在她頭頂上方的白鐵皮屋頂上,在以往那一個個相安無事的夜晚,這是一種無比平靜祥和的聲音。
這聲音伴隨著她入睡、做夢……
她的電話沒有像其他人家裡的電話一樣響起來,為此她著實心存感激。
她曾祈禱他們不會指望她加入其中,而她家的電話在這樣的夜晚竟然沒有響鈴,這令她在午夜噩夢中驚醒過來後略感安慰。
站在房子的三樓,她能看到無數亮著光的手電筒出現在了山谷中,那畫面像極了大城市裡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的情景。手電筒的數量總共有近千個,大多數都在離她很遠的地方,透過瓢潑大雨,它們看起來不過是一個個微弱的小光點。另外還有一些手電筒離她更近一些,她能看到它們發射出來的一個個小光錐在鎮上的大街小巷和山谷中的窪地裡掃射著,一陣陣霧氣正慢慢地沉降下來。
當他進入她的視野時,她的心跳驟停了片刻。
他全身赤裸。
每一寸皮膚都蒼白不已。
他就像個幽靈似的跑在街道中央,三個身著黑衣、手握大砍刀的男人正跟在他身後緊追不捨。
她早就知道這樣的事情終究會來,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為此做足了心理準備,可是當她親眼看到他本人時——連同他由內而外發散出來的懼怕、恐慌和絶望——她只得狠命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不然她肯定會不由自主地高聲呼喚他的名字。
我正在觀看他的死刑。
伊森朝著主街上的一排房屋跑去,很快就從她的視野範圍中消失了。她的胸口彷彿被一連串大型鉛彈擊中了一般疼痛不已——剛才她已經和他見過最後一面了,因為將來她不會去第一大道的某一座房子裡看他接下來遭遇的事情,不會去看她的丈夫——她兒子的父親——將遭受怎樣的苦痛刑罰。
更多的人同時湧入了這條街,每個人都朝著主街的方向狂奔著。
儘管此時的天氣顯得沉悶而又淒涼,可是處處卻充滿了狂歡的氣氛。她看到越來越多的人穿戴上了喜慶而華麗的服飾,無疑他們已經為即將到來的重大事件提前做好了準備。
儘管她從來沒有聽任何人提起過跟類似這種「慶典」有關的事,可是她知道其實有好些人一直在心底裡默默地盼望著各家電話鈴聲同時響起的時刻。
這樣一來,他們便有機會在深夜裡橫衝直撞,放肆地胡作非為,令某個不幸的人受盡痛苦和折磨。
上次她和本傑明也加入了這群暴徒的行列——這不是他們可以自行選擇的事情——他們未能進入將比爾·埃文斯毆打致死的風暴中心,只是在人群的外緣聽到了那出悲劇發生的全過程。
他們聽到他那痛苦的呼號和乞求很快就淹沒在了人群中爆發出來的瘋狂笑聲和嘲弄聲裡。
在那之後,全鎮的居民都聚集在主街上狂歡,直到天亮。人們盡情地飲酒、唱歌、跳舞、享用美食,還放起了煙花——她不禁因這一切事情而感到厭惡,可與此同時,她也發現整個小鎮瀰漫著一股整齊劃一的喜慶氛圍,連空氣中彷彿都充滿了激盪的電荷。
人們互相擁抱,興高采烈。
那是一個由人類的邪惡、快樂和瘋狂所組成的夜晚。
說那個夜晚是地獄裡的狂歡,絲毫也不為過。
她在松林鎮待了五年,只經歷過四次這樣的「慶典」。
今晚將是第五次。
特麗薩抹掉了臉上的淚水,轉過身去不再看著窗外。
她在空曠的閣樓上放輕了腳步行走著,特別留意不讓腳下的木地板發出任何程度的「嘎吱」聲。如果她吵醒了本傑明,從而讓他發現一場「慶典」正在進行當中,他一定會堅持跑出去並加入小鎮居民們的行動。
她從升降梯上走了下來,收好梯子,然後將閣樓的門掀上去關好了。
站在這座寂靜房子的二樓思考著外面正在發生的事情,著實有些奇怪。
她沿著走廊走過去,在本傑明房間的門口停下了腳步。
他睡著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這個十二歲男孩跟父親越來越相像。
看著熟睡的本傑明,她心裡想著,等他們最終抓住了伊森之後,伊森會大聲呼號嗎?
她會聽到他的喊聲嗎?
如果能聽到的話,她能受得了嗎?
有時候生活中的一切都顯得無比正常,就像它們一直以來就是那樣似的,可是有些時候,那些她不讓自己再問的問題所帶來的隱憂和壓力會折磨著她,使她覺得自己像一塊行將被打碎的古老水晶一般脆弱而絶望。
主街上很快便會響起音樂聲,而她的兒子很可能會因此而被吵醒。
本傑明一定想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那時她沒法對他撒謊。
她沒法在他面前掩飾什麼。
他是那麼冰雪聰明的孩子。
而她作為一位關心和尊重兒子的母親,該跟他說些什麼呢?更為艱難的問題是……
在距離今天一個星期之後,當她午夜裡獨自在自己漆黑的臥室裡醒來之時,想到她將永遠不能再見到自己的丈夫了……
那時,她又該對自己說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