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迷途·11

  伊森飛快地跑過了下一個十字路口,他每一次回頭看的時候,都發現身後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手電筒光束,不過如何對付離他最近的追趕者——也就是先前那個跨越籬柵的男人——才是他目前的當務之急。那個男人跑得很快,將兩名同伴遠遠地甩在身後,伊森總覺得那傢伙看起來有些眼熟——他是個禿頭,戴著一副銀框眼鏡。當禿頭眼鏡男和伊森的距離縮小到不足三十英呎的時候,伊森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兩天前想賒賬買阿司匹林藥片時遇到過一名藥劑師,此人禿頭,臉上有一副銀框眼鏡……

  主街就在前方一個街區之外,現在已經隱約可見,伊森聽到街道兩側一棟棟兩三層樓高的房屋裡傳來了令人不安的聲音——人們正興高采烈地彼此談論著什麼。

  無論如何他也不想全身赤裸著跑到主街上去。

  可是在他目前的處境之下,如果不改變行進路線的話,那麼不出二十秒他將裸奔著進入主街。

  在伊森和主街之間還隔著一條街,它甚至不能被稱之為街道——只不過是橫在一排房屋背後的一條單行小巷而已。這時伊森腦子裡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促使他體內的腎上腺素迅速提升了數倍:要是他拐彎進入了那條小巷後卻被某個暴徒堵在了裡面,那麼他就徹底完蛋了。

  他將被一名手握大砍刀的藥劑師狠狠地砍死。

  那可真是冤家路窄。

  街邊不遠處有棟平房,是一家汽車修理廠,他觀察著那棟房子的拐角,心裡想著如果自己從汽車修理廠那裡拐彎過去,將可以從藥劑師的視線裡消失大約兩秒鐘的時間。

  如果那條小巷裡沒有埋伏著暴徒,那麼兩秒鐘的時間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

  先前伊森一直在街道中央奔跑,現在是時候做出一些改變了。

  他踩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轉而朝右側跑去,腳底下有些打滑。

  可千萬別摔倒了啊。

  他穿過一片草叢,隨即穿過了一截人行道,然後又穿過了一片草叢。當他最終來到小巷的入口時,才突然發現自己一時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

  沒有時間來做什麼計劃,只能隨機應變了。

  根據藥劑師的腳步聲,伊森估計對方此時正在自己身後六步遠的地方。

  伊森衝進了小巷。

  腳下的水泥路變成了泥地。

  而且光線也更暗了。

  小巷裡瀰漫著霧氣,街邊被雨淋濕的垃圾也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他看到前方臨近區域一個人也沒有,不過在幾百英呎開外的地方倒是出現了兩個手電筒的光點,而且正在朝他靠近。

  伊森以一種在滑雪板上剎車的步法側過身子,將兩腳平行放置,驟然停下了腳步。由於向前衝的慣性實在太大,他差點兒翻倒在地。

  他站穩了之後,轉身朝來時的方向奔去,並在汽車修理廠的拐角處拚命加速。

  小心,全神貫注,千萬不能出岔子。

  這次碰撞極為慘烈,伊森的額頭猛地撞上了藥劑師的下巴,後者的下頜骨一定被撞得骨折了。因為速度快,衝力大,伊森的身體甚至有半秒鐘的時間懸在了空中。

  伊森後退幾步,血水順著臉頰不住地往下流。

  藥劑師震驚不已地坐在地上,片刻之後,他扭頭將嘴裡脫落的牙齒吐在路邊。

  先前的撞擊使得伊森一時有些頭暈目眩,過了好幾秒鐘的時間,他才意識到躺在路邊的長長的金屬物體原來就是藥劑師一路上握在手裡的那把大砍刀。

  伊森飛快地伸出手去,一把撿起了那把大砍刀,而藥劑師則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伊森。他頓時明白了伊森的舉動意味著什麼,隨之而來的恐懼感令他立即恢復了清醒的神志,比治療昏厥的嗅鹽還有效呢。

  伊森的手指緊緊握住了大砍刀的握柄,他注意到握柄上還纏了幾圈強力膠帶,這是為了在雨中使用時可以防滑。

  藥劑師舉起兩隻虛弱無力的手臂,試圖抵擋那即將來臨卻又無法逃避的攻擊。

  伊森揮舞著大砍刀,先虛晃了一下,隨即抬起腳來,對準藥劑師的臉部猛地踢了過去。藥劑師向後倒去,後腦勺「噶扎」一聲撞在了硬邦邦的路面上,聽起來顱骨都已經碎裂了。

  藥劑師並沒有失去知覺,只是躺在地上呻吟著,這時他的兩個朋友朝這邊跑了過來——再過十秒鐘他們就能來到伊森身旁。在他們身後一個街區之外,握著手電筒的人們就像湧入街道的牛群一般奔了過來,無數雙鞋子踩在濕漉漉的路面上,腳步聲越來越響。

  伊森轉身跑回了小巷裡,緊接著他如釋重負般地發現先前看到的兩個手電筒光點已經消失不見了。

  他奮力奔跑著,他得充分利用這段寶貴無比的時間,讓自己脫離追兵的視線。

  又跑了二十步之後,他來到了一個巨大的鐵製垃圾桶跟前。

  他絲毫沒有猶豫,繞到大鐵桶背後,撲倒在地上,隨後爬進了鐵桶與磚牆之間的狹小縫隙裡。

  此時的他除了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和像狗一樣大聲的喘息之外,其他什麼都聽不到了。汗水和血水順著他的臉頰流進了他的眼睛裡,漸漸凝固起來,他全身的肌肉如同被酸性化學物質燒傷一般發紅。他整個人看起來,很像一名在馬拉松比賽中途因身體不適而突然停跑的運動員。

  從垃圾桶的另一側傳來了一連串腳步聲,它們逐漸加強,隨即又逐漸減弱。在伊森聽來,這腳步聲像極了美妙的樂章。

  伊森將一側臉頰緊貼著地面,埋進了混雜有玻璃碴和碎石的淤泥裡。

  雨水接連不斷地落在他背上,還在他的四周聚整合了一個個小水塘。每當有新的雨滴落到水塘裡,便會激起一圈圈漣漪。

  他本可以一整夜都趴在原地,直到白晝來臨。

  快起來吧。要是你被凍僵了就完蛋了。

  伊森用兩隻手掌撐著濕漉漉的地面,掙扎著將身體向上抬升了一些,原本平趴在地的他現在改為了跪趴的姿勢,用雙膝和雙手支撐著全身的重量。

  他以同樣的姿勢從垃圾桶和牆壁之間退了出來,然後蹲在垃圾桶旁邊,留神聆聽了一會兒。

  他聽到了遙遠的人聲。

  遙遠的腳步聲。

  以及主街那邊傳來的喧鬧聲。

  不過聽起來他的近旁已經沒有什麼危險了。

  他站起身來,回頭看著小巷入口的方向,有一大群人正慢跑著從巷口經過,向著主街的方向跑去,似乎是想去那裡看個究竟。

  伊森緊貼著磚牆,朝著被霧氣籠罩的幽黑小巷的深處走去。

  走出大約三十英呎之後,磚牆上出現了一扇木門。

  他又回頭看了看垃圾桶方向的情形。

  現在有一個人正朝著小巷深處走來,一束手電筒的光芒在小巷裡來回掃射著,與此同時伊森還能聽到那人的鞋底踩在地面的碎石上所發出的「嘎扎」聲。

  伊森用力拉開了身旁的木門,房子裡的燈光頓時照了出來,透過迷霧投射在了小巷的路面上。

  他匆匆走進屋內,順手將身後的門拉過來關上了,這時他眼前是一排明亮的階梯。

  可是圓柱形的鎖體已經被人取走了,鎖洞裡被塞進了一塊實心金屬。

  看來這門是沒法被鎖上的。

  伊森快步走上狹窄的階梯,攀爬時所帶來的肌肉壓力使他左大腿的後側又開始鑽心地痛起來。

  他剛來到二樓,緊貼小巷的那扇木門突然被人打開了。

  伊森回過頭去,看到階梯下面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他穿著一件正在往下滴水的黃色雨衣,一隻手裡拿著一把手電筒,另一隻手裡握著一把菜刀,伊森猜測那把菜刀是他從自家的刀具架上取下來的。

  持刀男人的眼睛被雨衣帽子的陰影遮擋住了,不過伊森能看出他的下巴非常厚實,至於他的手——尤其是握著刀的那隻手——看起來穩若磐石,由此可見他的內心沉著鎮定,沒有一絲一毫的緊張不安。

  當靴子踏在階梯上的聲音從伊森下方傳來的時候,他趕緊穿過樓梯平台,緊接著開始繼續攀爬向上的階梯。

  伊森來到了三樓的樓梯平台,隨後穿過一扇門走進了一條走廊裡。

  走廊上空無一人,非常安靜,燈光有些昏暗。

  牆上每隔二十英呎左右有一盞提燈式樣的壁燈。

  走廊上有很多門,每一扇門的正中央都鑲有一個黃銅做的數字牌。

  這是一座公寓樓嗎?還是酒店?

  伊森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從樓梯井的方向傳了過來。

  他一邊沿著走廊往前走,一邊試著扭動每一扇門的門把手。

  第一扇門是鎖著的。

  第二扇門也一樣。

  第三扇……鎖著的。

  鎖著的。

  還是鎖著的。

  他知道從樓梯井通往走廊的那扇門隨時都有可能被人打開。

  接下來的門仍然是鎖著的。

  這時他來到了房號「19」的門跟前,開始了第七次嘗試,這一次門把手竟然能轉動了。

  他握緊了手中的大砍刀,以防有人潛伏在門背後發動突襲,然後用腳尖輕輕地推開了門。

  眼前是一個狹小而黑暗的公寓套房。

  裡面看起來像是空無一人。

  他走進門內,關上了房門,與此同時他聽到從樓梯間通往走廊的那扇門被人推開了。好險。

  伊森抬起手來,將門鎖上方的防盜鏈掛入了對應的溝槽裡。

  他貼著門站立,聽到走廊入口的那扇門「砰」的一聲被關上了。

  靴子敲打在走廊的硬木地板上,伊森聽得出來門外的追蹤者明顯放慢了腳步。

  從他的腳步聲裡聽不出任何倉促和狂亂的意味。

  伊森能想像出那個身穿黃色雨衣的男人沿著走廊有條不紊地前行的樣子。他應該知道伊森一定是進到了走廊上的某個公寓套房裡,可是他無從判斷伊森進的是哪一扇門。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現在這扇門和其他門一樣,都是鎖著的……

  然而,腳步聲竟在19號房間的門外停止了,伊森低下頭來,看到從門下縫隙透進來的燈光被兩道黑影擋住了一些。

  這傢伙怎麼會知道該在哪扇門前停下腳步呢?

  該死!

  他一定看到了那些沾著泥濘的腳印。

  過了幾秒鐘,黑影消失了,門外走廊上的硬木地板因承受了過重的壓力而發出了「嘎吱」的聲響。

  伊森步履不穩地後退了幾步,從右手邊的拐角繞了過去,進到了一間小廚房裡。

  隨即他聽到了木材斷裂的聲音。

  門鎖上的鏈條也「咔噠」一聲斷開了。

  走廊上的燈光立即照亮了這套公寓房。

  原來房門被那身穿黃雨衣的男人一腳踢破了。

  伊森正背對著一台發動機嗡嗡作響的電冰箱,他能看到那個男人的影子正在進入這套公寓。

  男人跨進門來,沿著短小的走廊走向起居室,他的影子漸漸被拉得越來越長。

  他在離廚房幾英呎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伊森能聽到雨衣上的水珠滴落在地毯上的聲音,以及越來越靠近的沉重呼吸聲,與此同時伊森開始儘可能地屏住呼吸,不發出任何聲音來。

  伴隨著一記柔和的「咔噠」聲,一束手電筒的光芒射進了起居室,隨即緩緩地沿著牆壁向兩扇大窗戶邊的幾個書架移過去,現在窗簾是關著的。

  透過那兩扇窗戶,伊森能聽到外面主街上的喧鬧聲正漸漸增大。

  手電筒的光照亮了一張皮革沙發和一張咖啡桌,桌上的杯墊上擺放著一個馬克杯,從杯子裡冒出來的縷縷熱氣令整套房子都充滿了甘菊茶的淡淡芬芳。

  光束從一張放在相框裡的照片上一掠而過,照片中是秋日裡的一片山楊樹林,樹林背後有覆蓋著皚皚白雪的起伏山巒,上方是十月裡高爽的藍天。隨後,手電筒的光束射進了廚房,從爐灶、碗櫥、咖啡機和不鏽鋼水槽上一一掠過,繼而朝著伊森所在的位置掃射過來。

  伊森趕緊蹲下來伏在地上,在油氈地板上爬行著,來到了廚房中央的爐灶台與水槽之間的陰暗區域。

  穿雨衣的男人走上前來,伊森看到他手裡的手電筒光束徑直照向了自己五秒鐘前所站立的冰箱旁邊的位置。

  腳步聲仍在繼續。

  伊森死死盯著這個危險分子映射在爐灶台上方的微波爐玻璃門上的影子,只見他正站在起居室裡,看著北面牆上的一扇臥室門。

  伊森費力地站了起來,雙膝發出了「噼啪」的聲響,不過還好這聲音被窗外傳來的人群喧鬧聲給掩蓋了。身穿黃雨衣的男人正背對著他,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朝臥室走去。

  伊森躡手躡腳地繞過廚房中央的爐灶台,走出了廚房。

  然後在咖啡桌旁邊停下了腳步。

  身穿黃雨衣的男人就站在離伊森十二英呎遠的臥室門口,正用手中的手電筒照向臥室裡面。

  伊森握緊了纏著膠帶的刀柄,用另一隻手的大拇指輕輕地划過了大砍刀的刀刃。

  這刀本來應該是很鋒利的,至少應該比現在要鋒利得多,看來他得更用力地揮舞它才行。

  去吧,朝他衝過去吧,現在你還有機會對他發動突然襲擊。

  伊森猶豫著。

  在伊森的職業生涯中曾製造了不少苦難和傷亡,不過他的所有暴力行徑都是在黑鷹直升機的駕駛員座艙裡完成的。朝著遠在兩英里之外的目標發射激光制導的獄火導彈,跟在短兵相接的近距離條件下用一把大砍刀殺死一名平民百姓是完全不一樣的概念。

  頭一種情形與操縱電子遊戲的差別並不太大,可另一種……

  突然,那個男人在臥室門口轉過身來,面對著伊森。

  兩個男人的呼吸明顯變得急促起來。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伊森問道。

  對方沒有回答。

  現在光線很暗,伊森完全看不清這個男人的臉。

  他只能看到對方的輪廓,還能依稀看出對方右手握著的那把菜刀的形狀。手電筒正直直地照在地面上,把男人腳上的靴子也照亮了。

  伊森張開嘴正要重複說出自己先前的提問,可對方的手電筒突然向上移動,光束徑直照在伊森臉上,模糊了他的眼睛。

  一個物體「咔噠」一聲落在了地上。

  四周頓時一團漆黑。

  伊森的眼睛因受到光暗急劇交替的刺激,暫時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聽到有腳步聲正在靠近自己,那個男人身上所穿的牛仔褲伴隨著急速行進的動作而沙沙作響。男人每邁出一步,地毯下的硬木地板就會略微顫動一下。

  伊森跌跌撞撞地後退了幾步,視力漸漸恢復了。

  他瞥見身穿黃雨衣的男人就站在離自己三英呎遠的地方,手裡的那把菜刀向上揚起,已經做好了隨時往下砍的準備。

  伊森揮舞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大砍刀,動作猛烈而迅速。

  他感覺刀刃並沒有遇到任何阻力,自己卻因為用力過猛而在原地打了個轉,身體失去了平衡。伊森心裡暗自著急,我失手了,我死定了。

  眼前這個拿著菜刀的男人踉踉蹌蹌地從伊森身旁走過,最後在廚房中央爐灶台的側面突然停住了腳步。

  伊森重新站穩,再度握緊了大砍刀的刀柄,並察看了一下刀刃,以確保它是完好無損的,可就在這時,他留意到有鮮血正從刀刃底部往下滴流著。

  伊森回頭看著廚房裡的情形。

  只見那個男人已經扔掉了手中的菜刀,面朝伊森背靠在爐灶台上,兩隻手都捂在脖子的左側,那裡正發出「噝噝」的聲響,彷彿輪胎裡的空氣被釋放出來一般。

  伊森退回到臥室門口,蹲下身子撿起了地毯上的手電筒。

  他打開開關,照向了身穿黃色雨衣的男人。

  黃色雨衣上佈滿了大量鮮血。

  那畫面看起來像極了一隻紅色蜘蛛趴在黃色塑料布上,血正沿著不同的方向直往下流,並在地上留下了一攤攤血水。

  男人的臉白得像紙一樣,面無表情地看著伊森,緩緩眨動著眼睛,看起來如同迷失在了某個令人著迷的白日夢裡。

  最後,他的身體終於沿著爐灶台的側壁往下滑落,撞倒了一把高腳凳,之後便頽然倒在了地上不再動彈。

  #

  伊森從臥室的衣櫥裡挑出了一條牛仔褲、一件長袖T恤和一件黑色連帽衫,對他的身形來說,T恤和牛仔褲的尺寸略微有些短小,不過也並不是完全不能穿上。他找到的一雙網球鞋也有一些問題,他的腳可以順利地伸進鞋子裡,可繫上鞋帶試走了一圈之後,他卻發現腳被鞋子擠得很痛。倘若真要穿上這雙鞋走路的話,腳上肯定很快就會起水皰。

  而那個死去的男人腳上所穿的靴子儘管比這雙網球鞋大很多,卻令伊森覺得更值得一試。

  伊森將靴子從死者腳上脫了下來,然後給自己穿上了好幾層襪子,直到自己的腳在靴子裡覺得舒適了為止。

  再度穿戴整齊的感覺真好,而且此時此刻還能在這套溫暖的公寓裡避開風雨的侵襲,這讓伊森覺得倍感安適。極大的誘惑使他很想在這裡再待上半個小時,包紮處理一下傷口,再適度地休息休息,可是他卻不得不繼續上路。因為如果有一大隊人馬碰巧來到這層樓搜尋的話,他就無處可逃了。

  伊森拿起手電筒和大砍刀,朝廚房裡的水槽走去。

  他把嘴湊到打開的水龍頭下面,在那裡停留了整整一分鐘的時間。他實在是非常口渴,不過他也儘力控制自己不要攝入太多水分。

  隨後他打開了冰箱門。

  很奇怪。

  冰箱裡面有瓶裝牛奶、新鮮蔬菜和一盒雞蛋,另外還有一些用紙包起來的肉。

  可是沒有一樣預包裝食品。

  他把手伸進冰箱,取出了一袋胡蘿蔔和一小塊麵包,將它們塞進了牛仔褲的側袋裏。

  當他朝公寓門口走去的途中,突然聽到了一些聲音——是從主街上傳來的說話聲和喊叫聲,於是他停下了腳步。

  他折回到其中一扇大窗戶旁邊,將窗簾掀起了一角,往外窺探著。

  街道與窗戶的距離大約有二十英呎,那裡人群騷動,一片混亂。

  儘管雨還在下,街道正中央卻有人點燃了一堆篝火,躁動不安的人群將自己的影子投射在了街邊一棟棟建築物的外牆上。篝火的燃料是松樹苗以及從木頭房子上拆卸下來的護牆長板條,兩個男人抬著一張木凳朝篝火走去,緊接著伊森看到他們將木凳舉起來猛地扔進了火堆。聚集在這個街區的民眾儘管全身都被雨水淋得濕透了,可他們還是因木凳被扔進火堆這一舉動而歡呼雀躍起來。伊森還留意到,越是靠近篝火的地方,人群聚集的密度就越高。

  街道上的人們看起來跟他以前所見到的居民完全不一樣。

  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都換上了平常不怎麼穿戴的奢華服飾。

  女人們的手腕上和脖子上都戴著俗麗的仿真珠寶飾品,滿眼看去全都是串珠項鏈和飾以珍珠的冕狀頭飾。她們的臉上塗抹著亮閃閃的厚厚脂粉,描了極為突兀的眼線。儘管此時下著雨,天氣也很寒冷,但她們還是都穿著暴露的華服,看起來像極了一群正在狂歡的妓女。

  男人們的裝扮看上去也同樣荒唐可笑。

  其中一個男人上身穿著一件運動外套,下身卻只穿著一條褲衩。

  另一個男人下身穿著一條寬鬆的深色長褲,繫著紅色的吊褲帶,可是卻沒有穿上衣,頭上還戴著一頂聖誕老人帽。他正用一根棒球棒指著天空,伊森所處的位置比較高,隱約能看到那根白色的棒球棒上畫著一些奇形怪狀的怪獸圖樣。

  這時,一個站在磚砌花台上的男人引起了伊森的注意。由於此人處在高位,再加之他本來也身形高大,所以他的頭和肩部都高過了周圍人群的頭頂。這個男人身上披著一件棕熊皮毛做成的衣服,胸前彆著星形黃銅胸章,頭頂還戴著一個安著一對鹿角的金屬頭盔,臉上塗抹著條紋狀的顏料——那是原始民族征戰前塗在臉上的玩意兒。他的一側肩膀上懸掛著一支霰彈槍,另一側肩膀上則掛著一把裝在護套裡的刀。

  伊森看清楚了,他是波普。

  波普以傲慢的姿態俯瞰著人群,彷彿他們是自己的私有物一般。篝火的光芒映在他的兩隻眼睛裡,看起來像是兩顆星星。

  波普正在察看街上各處的情形,藉著那堆明亮的篝火,他應該不難發現伊森正透過這扇位於三樓的公寓窗戶向下窺視。

  伊森心裡知道自己得離開了,可是卻沒法從窗邊挪開腳步。

  這時,伊森視野之外的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了一陣喊叫聲,吸引了波普的注意,隨即這名執法者的臉上展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波普從自己身上的熊皮大衣的內兜掏出了一個沒有任何標籤的透明玻璃瓶,裡面裝著一些棕褐色液體。他將這瓶子舉向天空,大聲說了句什麼,伊森沒法聽清,不過人群立即爆發出了震耳欲聾的狂熱歡呼聲。

  就在波普舉起玻璃瓶並喝了一大口瓶裡的棕褐色液體時,人群開始分散開來,他們在主街正中留出了一條通道,每個人都像是在翹首引頸企盼著什麼好事的來臨。

  伊森注意到有三個人開始沿著人群留出來的通道併排著朝那堆篝火走去。

  站在邊上的兩個男人穿著深色服裝,各自肩上都掛著一把裝在刀套裡的大砍刀。他們分別握住了走在中間的那個人的一隻胳膊……

  走在中間的人是貝芙麗。

  伊森頓時感覺到一股無可名狀的怒火從心底深處升騰起來。

  他能看出貝芙麗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任憑兩個男人拖著自己一路前行,兩隻腳在地面上摩擦而過。她的一隻眼睛緊閉著,無疑是挨了粗暴的拳頭才變成那樣的,伊森看到她的臉上佈滿了斑斑血跡。

  不過她的神志是清醒的。

  清醒而又充滿懼怕。

  她一直低頭看著腳下濕漉漉的路面,就好像試圖將身邊的一切都摒棄在心門之外一般。

  兩名押送她的男人一路將她拖到了離篝火不足十米遠的地方,隨即鬆開手將她向前一推。

  就在貝芙麗倒向地面的時候,波普又喊了一句什麼。

  原本站在她附近的人們紛紛後退,並在她四周圍成了一個直徑二十英呎的圓圈。

  貝芙麗的哭喊聲透過窗戶,傳進了伊森的耳朵裡。

  她聽起來像一頭受傷的動物,高亢淒厲的喊聲裡飽含著深深的絶望。

  站在圓圈以外的每一個人都在奮力往前擠,不斷用手肘頂開自己左右的觀眾,想要擠到圓圈外圍從而看到圈內的情形。由此一來,這個人圈的邊緣變得越來越緊實密匝。

  波普將手中的玻璃瓶放回衣兜,然後握住了自己的槍。

  他用槍口對準天空,連發了一串子彈。

  槍聲在建築物之間迴蕩著,伊森面前的窗玻璃也因震動而咔噠作響。

  人群突然沉寂了下來。

  所有人也都停止了活動。

  伊森再度聽見了雨水下落的聲音。

  貝芙麗掙扎著站起身來,伸手抹掉了順著臉部正中往下流的一行血。即便是置身於這位於三樓的窗戶旁邊,伊森也不可能看不到她的身體在劇烈顫動著。她的內心充滿了恐懼,因為她清楚知道接下來自己將會經歷怎樣的可怕事情。

  貝芙麗搖搖晃晃地站立在風雨中,身體的重心放在自己的左腳上。

  她跛著腳緩緩轉了個圈,看著四周的一張張人臉,說了幾句話。儘管伊森沒法聽到她講話的內容,可是他絶不會弄錯她的語氣。

  哀求。

  還有絶望。

  雨水、淚水和血水混雜在一起,順著她的臉龐往下流。

  整整一分鐘過去了。

  伊森看到一個人穿過密密匝匝的人群,擠進了圓圈裡面。

  人群爆發出了一陣陣歡呼聲。

  緊隨其後的是狂熱的掌聲。

  擠進圓圈的男人繫著紅色吊褲帶,沒穿上衣,戴著聖誕老人帽,伊森剛才就看到過他。

  起初,他在圓圈的內側邊緣徘徊著,似乎是在給自己鼓氣和加添力量——那架勢看起來活像一名拳擊比賽開始前站在場內角落裡躍躍欲試的拳擊手。

  有人遞給他一個瓶子。

  他舉起瓶子,仰起頭,大口大口地喝著瓶裡的液體。

  隨即他握緊了手裡那根畫著各式圖案的棒球棒,略帶踟躕地朝圓圈中央走去。

  朝貝芙麗走去。

  他來到了她的面前。

  她後退著,靠近了圓圈的邊緣。

  圍觀者中有人重重地將她朝圓圈中央推了過去,這股推力使她徑直回到了握著棒球棒的男人面前。

  伊森完全沒有想到他會在這時揮舞球棒。

  貝芙麗也沒有想到。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看起來就好像是那個男人在貝芙麗靠近自己的那一瞬間才臨時做出決定的。

  他以一個流暢俐落的動作揚起了棒球棒。

  然後猛地一揮。

  楓木製成的棒球棒重重地敲打在人的顱骨上,那聲音令伊森出於本能地閉上了眼睛,並把頭轉到了一邊。

  人群開始咆哮起來。

  當伊森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貝芙麗已經趴在了地上,正掙扎著向前爬行。

  伊森感到自己心頭的怒火已經臨近了爆發的頂點。

  戴著聖誕老人帽的男人將棒球棒扔到地上,大搖大擺地走進了人群中。

  棒球棒沿著路面朝貝芙麗滾了過去。

  她朝它伸出手去,可是她的手指離它還有幾英吋的距離。

  一個穿著黑色比基尼泳裝和黑色高跟鞋,頭戴一頂黑色冕狀頭飾,背上插著一對黑色天使翅膀的女人走進了圓圈裡面。

  她對著人群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一身行頭。

  人們又歡呼起來。

  這個一身黑色裝扮的女人以閒適的步態走到貝芙麗身旁,後者仍掙扎著想要夠到那根棒球棒。

  女人蹲下身子,露出牙齒,朝貝芙麗燦爛地笑了笑,隨後拿起了地上的那根武器,並用兩隻手緊緊地握著它,繼而把它揚起至自己的頭頂上方,那姿態看起來像極了電影中揚起戰斧的惡魔女王。

  噢,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她對準貝芙麗的後腦勺,猛地揮動了棒球棒。

  當貝芙麗因極度痛楚而在地上打滾的時候,整條街上都充滿了歡快的尖叫聲。

  此時此刻,伊森真恨不得駕駛著一架黑鷹直升機,盤旋在主街上方,然後用一把GAU-19格林機關槍以每分鐘兩千發子彈的射擊頻率對準那群暴民進行掃射,將他們全都碎屍萬段。

  伊森轉過身去,用雙手舉起了起居室裡的咖啡桌,用力將其摔到牆上,木材和玻璃板碎了一地。

  這個發洩舉動使得他心頭的怒火燃得越發猛烈。

  他迫切地渴望採取一些暴力行徑,他腦子裡有個聲音在提議他應該馬上拿著大砍刀跑下樓去,衝到人群中對準他們一陣狂砍。無疑,他們最終肯定會將他制服,可是此時的他卻抑制不住地想要衝向那群烏合之眾,展開一場屬於他一個人的大屠殺。

  可是那樣一來你就會喪命。

  再也見不到你的家人。

  而且,你永遠都沒法揭開這個小鎮上的種種謎團了。

  伊森又再度回到了窗戶邊上。

  貝芙麗一動不動地趴在街道上,頭部四周的地面上鋪開了一攤血泊,血泊的面積還在逐漸擴張。

  先前人們在她身旁圍成的圓圈已經不復存在了,圍觀者一齊朝她逼近。

  緊接著,所有的暴民突然同時對趴在地上的貝芙麗發動了襲擊。

  伊森認為自己在此時選擇離開著實是一種背叛行徑,可是他沒法忍受繼續站在這裡看著窗外街道上發生的一切,況且他也沒法做任何事去阻止那些事的發生——單槍匹馬的他沒法同時跟五百人對抗。

  你沒法為她做任何事。她已經死了。趁你現在還能逃,那就趕緊逃命吧。

  當伊森頽喪地朝公寓門口跑去時,他聽到貝芙麗發出了一陣慘叫,聲音裡飽含痛苦和全然的絶望,令他的眼裡不禁盈滿了淚水。

  趕快平靜下來吧。

  說不定有人正潛伏在門外,準備對你發動突襲呢。

  一定要提高警惕。

  伊森走出門,進到了走廊裡。

  走廊空無一人。

  他伸手關上了身後的公寓房門。

  這時主街上的喧囂騷動聲變成了模糊不清的低語聲。

  他抹了抹眼睛,沿著走廊往自己來時的方向走去。當他來到走廊盡頭時,遲疑了片刻,然後才推開了那扇通往樓梯井的門。

  他在三樓的樓梯平台停下腳步,細心地聽了聽周圍的聲響,還趴在樓梯扶手上向下張望了一番。

  他什麼聲音也沒聽到。

  也沒發現任何動靜。

  他正置身於一片可怕的死寂當中。

  他開始沿著樓梯往下走。

  當他來到一樓後,將門推開了一道寬得足以讓他向外張望的縫隙。

  屋內的燈光透過門縫灑在了外面的小巷上。

  伊森小心地抬腳走出門,不料卻踩入了一個小水窪裡,隨即他關上了身後的門,進到黑暗的雨夜中。

  雨下得比先前更大了。

  在接下來的三十秒鐘裡,他一動也沒動,好讓自己的雙眼漸漸適應這街道上的黑暗。

  然後他將連帽衫的帽子拉起來戴在頭上,沿著小巷的中央朝南走去。

  儘管伊森能看到在遠處一盞街燈的照射範圍之內飄飄灑灑下落的雨滴,可是置身於兩棟房子之間的黑暗地帶的他卻連自己的腳都看不清。

  這時,從不遠處的人群中爆發出了一陣更大的喧鬧聲。

  他想到了貝芙麗,隨即迫使自己不要再去想像她此時的遭遇。他狠狠地咬了咬牙,更用力地握緊了手中的大砍刀。

  前方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伊森趕緊停下了腳步。

  現在他正站在離小巷和街道的岔口約莫三十英呎遠的地方,由於光線很暗,他相信處在陰暗位置的自己應該不會被對方看到。

  一名穿著深色雨衣的男子走進了伊森的視線範圍,他正朝著主街以西的方向走去。

  他在伊森先前注意到的那盞街燈下站住了,朝小巷的方向張望著。

  他的兩隻手裡各握著一把短柄斧和一把手電筒。

  伊森能聽到雨水落在他的雨衣上時滴答作響的聲音。

  這名男子穿過馬路,進到了小巷裡。

  他打開了手電筒,照向伊森所在的方向。

  「誰在那裡?」

  伊森能看到自己呼出的氣體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成了白霧。

  「是我啊。」伊森說話時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對方,「你看到他了嗎?」

  「什麼?你說我看到誰了?」

  手電筒的光芒依然停留在伊森臉上,伊森希望對方能看到自己臉上的笑容,也希望自己內心湧起的瘋狂念頭能及時得到遏制。

  伊森向前邁出幾步,兩人的距離漸漸靠攏,握著手電筒的男人看到了一張滿是瘀傷、血痕和新近縫合的疤痕的近乎毀掉的臉,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可是他採取行動——向後揚起手中的短柄斧,準備朝伊森砍下去——卻慢了半拍。

  伊森搶先揚起手中的大砍刀,狠命向下一揮,力度大到足以將對方整個人劈成兩半。

  男人兩腿一彎,膝蓋跪在地上,隨後伊森又接連往他身上猛砍三刀,結果了他的性命。

  伊森開始奔跑,他的頭腦因自己剛剛採取的乾淨俐落的殺戮行為而興奮不已,沒法平復下來。

  他飛快地跑出了小巷,並從第七大道橫穿而過。

  在他的右手邊,大約兩個街區之外的地方,有五六個手電筒的光點正沿街朝著鎮中心的方向飄蕩而去。

  左手邊就「熱鬧」多了,一大群人正從主街拐彎過來,當他們感覺到光線漸暗時,便紛紛打開了手中的手電筒。

  伊森加速衝進了下一條小巷,前面沒有一盞街燈,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聲之外,他還能聽到身後傳來了沉重而雜亂的腳步聲。

  他回頭一看,無數手電筒的光芒在小巷外形成了一道刺目的光幕。

  人群爆發出一陣陣喊叫聲。

  在伊森前方,第八大道就快到了。

  他得改變自己的行進路線,他在心裡思索著種種可能性,可是在他知道前方的具體情形之前是沒法做出決定的。

  伊森跑入了第八大道。

  左手邊空無一人。

  右手邊兩個街區之外有一盞街燈。

  伊森向右一拐,死命朝著馬路對面奔去。

  當他抬腳準備躍上人行道時,差點兒被水泥路緣絆倒在地,不過還好他及時調整重心,穩住了腳步。

  他沿著人行道跑了二十多米,來到了主街西面的下一個街區,拐彎之前他回頭看了兩秒鐘,只見第一群握著手電筒的人已經從他剛才路過的小巷裡鑽了出來。

  如果他足夠幸運的話,他們應該沒有看到他。

  他飛快地拐了個彎。

  上帝保佑,還好這裡一片漆黑。

  他繼續留在人行道上,在松樹樹蔭的掩蔽之下大步前行。

  下一條街也是空無一人的,他迅速回頭一看,確信自己身後只有為數不多的人拿著手電筒在追趕,如果讓他猜的話,那些人離他還有二十秒左右的奔跑距離。

  伊森朝西又跑過了一個街區,隨後向南跑去。

  前面無路可走了。

  他已經來到了小鎮的邊緣地帶。

  他站在馬路中央,俯下身來將兩隻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人們正從不同的方向朝他所在之地奔來,包括他身後和西面的人群。

  他心裡盤算著自己可以沿著山坡向上跑兩個街區,然後再繞回主街,可是看起來這並不是明智的選擇。

  趕快行動起來吧。你得充分利用自己目前所擁有的緩衝距離。

  在他前方的松樹林旁佇立著一座維多利亞式大房子。

  有了。

  當他向前猛衝的時候,感覺到腿部陣陣灼痛。他穿過馬路,沿著那座大房子的側面繼續奔跑著。

  就在他還差三步就能進到松樹林中的時候,身後傳來了一個孩子的喊聲:「他朝樹林裡跑去了!」

  伊森回頭一看。

  大約有二三十人正從那座大房子背後繞了過來,他們揮舞著手中的手電筒,一齊朝他跑來。這一剎那伊森感到有些疑惑——他們的體型似乎不大對勁。

  他們的腿很短,頭又顯得過大,手裡握著的手電筒幾乎貼近地面。

  小孩子。

  原來他們是一群小孩子。

  他跑進了樹林,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濕漉漉的松樹所發出的又苦又甜的氣味。

  鎮上的光線就非常不好,而在這樹林中,幾乎可以說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他不得不冒險打開自己的手電筒,讓那微弱不定的光芒指引著自己在林間穿梭,越過地上腐爛的斷枝和低矮的樹苗,並避免那些跟自己一般高的樹枝從臉上一划而過。

  孩子們緊緊跟在他身後,也進入了樹林,他能聽到他們踩在濕漉漉的落葉和斷枝上的腳步聲。他依稀知道那條河大致在什麼方向,心裡想著只要自己一路向右走,就一定不會錯過那條河。可是,此時的他已經感到自己喪失了方向感,矇頭轉向地找不著北。

  一個女孩尖叫道:「我看到他了!」

  聽到這個聲音,伊森只不過是迅速地回頭瞥了一眼身後,然而他實在是選錯了時機——現在他剛好在一堆交錯纏繞的矮樹藤中穿梭著,結果兩隻腳被絆了一下,整個人重重地摔倒在地,手中的大砍刀和手電筒都被甩了出去。

  數不清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湧來,朝他所在的方位漸漸靠近。

  伊森掙扎著想要站起身來,但是右腳踝被一根樹藤纏住了,他花了五秒鐘才把自己的腳從束縛中扯了出來。

  先前他跌倒的時候,手電筒也被甩在地上並不再發亮了,現在他怎麼也看不到手電筒,也看不到大砍刀,什麼都看不到。他伸出兩隻手在地上摸索著,發狂似的想要找到它們,可是他的手只能摸到樹根和樹藤。

  伊森費力地站了起來,手電筒的光和人的說話聲紛紛朝他靠近。他摸索著從地上一大片交錯纏繞的樹藤中穿梭前行,感覺非常吃力。

  在這樣的情形下,又沒有了手電筒,他幾乎是舉步維艱。

  他張開兩隻手臂在林中緩慢而持續地跑動著,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讓自己撞在了某棵大樹上。

  他的正前方出現了幾道刺目的手電筒光束,幫助他看清了前面樹林的情形——松樹林和低矮灌木叢密密匝匝地簇擁生長著,看來這裡已經很久沒有遭遇過林火了。

  孩子們的笑聲——無憂無慮、輕快而又狂熱——充滿了整片樹林。

  這場景象極了他小時候玩過的一種遊戲,不過是恐怖版本。

  伊森跌跌撞撞地來到了一處他認為可能是田野或牧場的地方——這倒不是因為他能看清眼前的狀況,而是因為他感覺到此時落在自己身上的雨點比先前更大更密了,由此推斷自己可能已經來到了一片沒有樹木遮蔽的區域。

  他彷彿聽到前方傳來了河水潺潺流動的聲音,可這聲音隨即便被他身後隨之而來的粗重呼吸聲給掩蓋了。

  他的背部被一個物體擊中了,力度並不是特別猛烈,可是卻足以令他的身體失去平衡,沒法再應付接下來的再次一擊。

  以及隨之而來的第三次擊打……

  還有第四次……

  和第五次……

  被連續擊打了整整六次之後,伊森以嘴啃泥的姿勢摔倒在地,滿臉泥濘,孩子們的爆笑聲淹沒了他四周的一切聲音。事情並沒有完,他全身上下又同時遭到了來自四面八方各個角度的攻擊——有幾乎不大可能傷到他的力度輕微的拳擊,有在他肌膚淺表進行的令他略感刺痛的切割,偶爾還有一些鈍器敲打在他頭部,最後這種攻擊行為令他最為不安。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所受攻擊的頻率也逐漸增加,他覺得自己彷彿正遭受一群食人魚的襲擊。

  這時有個物體刺進了他的身體側面。

  他痛得喊出聲來。

  他們還在嘲弄他。

  緊接著他又被刺了一下,依舊疼痛不已。

  他的臉因憤怒而漲得通紅,他將自己的左臂從某個人的手中掙脫出來,隨後他的右臂也獲得了自由。

  他用兩隻手掌狠命地推著地面。

  支撐著自己站了起來。

  還沒來得及站穩,一個堅硬的物體——也許是一塊石頭或一根樹枝——「砰」的一聲打在了他的後腦勺,令他失去了平衡。

  他臉朝下再次摔在了泥地上。

  這換來了更多的笑聲。

  他聽到有人在喊:「打他的頭!」

  不過他再次用手支撐著地面站了起來,同時猛地尖叫了一聲。他的這一舉動一定令那些孩子頗感吃驚,因為一剎那間所有針對他的攻擊都戛然而止了。

  他爭取到了自己需要的時間。

  伊森站直了身子之後,向前猛衝幾步,對準眼前所見到的第一張人臉揮拳猛擊過去。對方是一個十二三歲的高個子男孩,他被擊倒在地,並失去了知覺。

  「給我退後!」伊森咬牙切齒地說。

  此時周圍有足夠多的手電筒光芒,足以讓伊森第一次實實在在地看清自己所面臨的境況。二十來個年齡介於七歲到十五歲之間的孩子正環繞在自己身邊,他們大多數人手裡都握著手電筒和各種臨時找來的武器——木棍、石塊或牛排刀,其中一個孩子的手裡握著一根破舊的木製掃帚柄,末端的木材呈鋸齒狀碎裂開來。

  孩子們將自己打扮得像是在過萬聖節一般,伊森估計他們是從父母的衣櫥裡胡亂找些服裝出來湊合穿上的。

  先前弄丟了大砍刀,伊森反倒感覺有些慶幸,因為如果那把刀還在他手上的話,此時他真恨不得將這些小雜種砍成碎塊。

  很快地,伊森瞅見左手邊有個對自己有利的逃跑機會——這裡站著兩個身高不及他腰部的小孩,是這群孩子圍成的人圈中最為薄弱的環節,伊森認為自己不費什麼力氣就能突破這兩個孩子的封鎖,隨即衝出重圍。

  可是接下來又該怎麼著呢?

  他們會在這片樹林裡對他窮追不捨,就像獵人追逐受傷的馴鹿一般。

  他緩緩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目光最終停留在了這群孩子當中外表最令人生畏的一個身上。他是個年齡正處於青春期晚期的金髮男孩,手中提著一隻被拉得很長的直筒短襪,裡面裝著個看起來令人倍感不祥的球形物體——可能是棒球或實心玻璃球。這個十來歲的男孩穿著一件一看就知道屬於他父親的西裝,那西裝比他自己的身型大了好幾碼,衣袖的長度幾乎與指尖齊平。

  伊森大吼一聲,揚起右臂朝金髮男孩猛衝過去。他本想狠狠地揍對方幾下,可沒想到那男孩竟被他嚇得倒退了好幾步,跌坐在地上,隨即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撒腿跑進了樹林,嘴裡還高聲宣揚著目標已經被他們找到了的消息。

  孩子們看到頭兒已經逃跑了,立即渙散起來,至少有一半的孩子也跟著往樹林裡逃竄。

  還剩下一些尚未跑開的孩子,伊森衝到他們面前嚇唬他們,看起來就像一頭發怒的馴鹿試圖驅散一群外強中乾的烏合土狼。最終除了一個孩子之外,其餘所有人都被他趕走了。孩子們尖叫著逃進松林,那驚恐萬狀的樣子如同有妖魔鬼怪正追在他們身後一般。

  唯一留下來的孩子在雨中看著伊森。

  他可能是這群孩子當中年齡最小的一個——頂多不過七八歲。

  他一身牛仔打扮,戴著一頂紅白相間的帽子,腳上穿著靴子,繫著蝶形領結,身上穿了一件西部風格的帶領尖扣的襯衫。

  他一隻手裡握著一把手電筒,另一隻手裡握著一塊石頭,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地站著。

  「難道你不怕我嗎?」伊森問道。

  男孩搖了搖頭,雨水順著他的帽檐滴流下來。他抬頭看著伊森,而伊森則藉著手電筒的光芒看到了男孩臉上的雀斑,也看出他根本就是在撒謊。他其實很害怕,下嘴唇正控制不住地使勁顫抖著。看得出來,男孩已經竭盡全力擺出了自己最為勇敢的表情,伊森不由得有些欽佩,心想是什麼樣的動力才能促使一個小男孩做出這樣的舉動來呢?

  「你應該放棄逃跑,柏克先生。」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你可能不知道,其實你本來可以在這裡度過非常美好的人生。」

  「這裡是什麼地方?」

  「就是一個普通的小鎮。」

  伊森聽到遠處傳來了一些成年人的說話聲,同時他看到黑魆魆的松林中又冒出了一些搖曳不定的手電筒光點。

  「你的家鄉在哪兒?」伊森問道。

  男孩歪著頭,顯然因這個問題而困惑不已。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想問,你來松林鎮之前是住在哪裡的?」

  「我一直都住在這裡。」

  「難道你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這個小鎮?」伊森問道。

  「你不能離開。」

  「為什麼?」

  「你就是不能離開。」

  「這我可不同意。」

  「正因為如此,你馬上就要死了。」男孩突然大聲呼喊起來,「他在這裡!快來人呀!」

  松林中的手電筒光芒齊刷刷地照向這片平地。

  容不得半點遲疑,伊森跑著衝進了另一側的森林裡,甚至顧不上伸出手來護住自己的臉不被樹枝掛傷,也顧不上回頭看一眼身後的追兵,只是一個勁兒地往幽暗的森林中鑽去,一時間喪失了所有的時間感和方向感。他的內心已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兩腿發軟渾身乏力,得用極大的意志力來支撐著自己不要躺倒在地、一蹶不振。

  恐慌的源頭在於他內心的懼怕。

  以及身體的疼痛。

  這兩者令他沒法冷靜地思考和辨別自己目前的處境。

  最終讓他停下來的不是河水流動的聲音,而是它所散發出來的氣味。

  他突然嗅到了一股清新的氣息。

  緊接著他腳下的地勢開始下降,他順著滿是泥濘的河堤下到了冰冷而洶湧的河道裡,河水迅速灌進了他的靴子。

  儘管河水冰冷刺骨,他也絲毫沒有退縮,不斷地蹣跚前行,漸漸遠離了河堤,朝著越來越深的水流中部走去。

  水位漸漸升到了跟他腰部齊平的高度,冰涼徹骨的河水刺得他不禁一陣痙攣。水勢兇猛,他被水流拖帶著往下游偏移。

  他踩在河底的石頭上,緩慢而當心地渡河。腳下那些不堪重負的石頭踩上去有些鬆動,而且經常會隨著水勢緩緩地朝河流下游翻滾著。

  每跨出一步之後,他都得停下來穩住自己的身體,使之不至於在湍急的水流中失去平衡。

  當他渡到河水中央的時候,水位已經漫到了他的胸口。

  強大的推力將他的腳沖離了河底。

  他被水流推趕著往下游漂去。

  他不知道黑暗中是不是有冒出水面的大卵石,可他明白一旦自己在這湍急的水流中撞上了其中一塊,頓時就會命喪黃泉。

  他朝著河對岸的方向奮力游過去。

  他的兩隻手臂運作良好,可腳下的兩隻靴子因為灌滿了水,沉甸甸的沒法用力蹬腿。

  這兩隻注滿了水的靴子拖著他直往下沉。

  狂亂地掙扎了一分鐘之後,他全身的肌肉都有些不聽使喚,這時他感覺到自己的靴底略微觸到了河底。

  他順著水流的方向傾過身去,隨即站了起來,這才發現水位已經降到了齊腰的高度。

  他又繼續朝河對岸邁了十來步,水位降到了他的膝蓋附近,接下來他慢跑著渡完了最後一段距離,隨即癱倒在了對岸的河堤上。

  他翻了個身,側躺著,精疲力竭,氣喘吁吁,全身還不住地發顫。

  他隔著河流望向自己先前所在的對岸。

  放眼望去,整片河堤上佈滿了手電筒的光束。

  他依稀能聽見人們的喊叫聲,他猜他們可能是在呼喊自己的名字,不過由於兩岸的河堤相隔甚遠,他滿耳充斥著的「嘩啦啦」的急流聲令他沒法聽清他們到底在喊些什麼。

  伊森想要動身離開這裡,他也知道自己必須這樣做,可是他一時間卻沒法站起來。他還得讓自己躺在這裡緩口氣並稍稍歇息一下才行。

  河對岸的手電筒光束簡直是多不勝數,在他上遊方向大約三十米的位置——也就是他先前從河堤入水的那個地方——手電筒光芒最為密集。不一會兒,越來越多的手電筒開始在他入水區域附近的河面上掃射起來。

  他翻身跪在了地上。

  他的兩隻手冷得直髮顫,看起來就像中風患者病情發作時的景況。

  他開始用手指在濕漉漉的沙地上摸索著,緩緩往前爬行。

  不過才一動不動地躺了一分鐘而已,他感覺全身的關節都變得僵硬起來。

  當他來到一塊大岩石旁邊時,他抬起手來,握住岩石的一角,將自己的身體拉直站了起來。

  他的靴子裡仍然有水在晃動著。

  聚集在河對岸的人肯定不止一百,而且看上去還在逐漸增多。大多數手電筒的光芒只照在了河水中央的位置,可是仍有一小部分手電筒的光越過河水,照到了伊森所處的河岸,伊森看到淅淅瀝瀝的雨水正透過這些強勁的光束往下滴落。

  伊森跌跌撞撞地朝著遠離河流的方向走去,希望能拉開自己和那些手電筒光束的距離,可是只走了十英呎之後,他就來到了一面陡峭的岩壁跟前。

  他沿著岩壁走了幾步,聽到河對岸好幾百號人說話的聲音竟壓過了「嘩啦啦」的水流聲傳了過來。

  一道光芒照在了他前方的峭壁上。

  伊森趕緊躲到了一塊大圓石後面,伸出頭來張望著,那束光芒一直在他身後的岩壁上來回掃射。

  片刻之後,一道道光束如瀑布般地從對面的堤岸落在了河面上。伊森能看到一些人正涉水進入了及膝深的河道裡搜尋著,不過看起來目前還沒有人打算游泳渡河。

  就在他正準備從藏身的大圓石背後起身走出來的時候,河對岸傳來了被擴音器放大了的聲音。

  「伊森,回到我們這裡來吧,我們會原諒你所做的一切事情。」

  他聽出這是治安官波普低沉洪亮的嗓音,這聲音碰到峭壁之後,又反彈回傳到了對岸人群身後的松樹林裡。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其實,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這時,伊森附近的岩壁上已經沒有晃動的手電筒光束了,於是他奮力站起身來,沿著峭壁一瘸一拐地往南走去。

  「如果你回來的話,我們絶不會傷害你。」

  好的,你們等著,我很快就回來。

  「這是我親自給你作出的承諾。」

  伊森倒是很希望自己手裡也有一個擴音器,這樣就可以朝波普喊話了。

  河對岸還有其他聲音在喊叫著他的名字。

  「伊森,請你回來吧!」

  「你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些什麼!」

  「快回來啊!」

  波普仍在繼續喊話,可是伊森卻一口氣衝進了黑漆漆的雨夜。

  他離人群越來越遠,四圍的光線也越來越暗。

  伊森拖著腳一瘸一拐地緩慢走動著,他只能憑著自己左手邊河水流動的聲音,以及身後漸漸微弱的人聲和越來越小的手電筒光點來確知自己的行進方向。

  他的身體已經沒法再製造出更多可用的腎上腺素了,他感到一陣濃濃的倦意正在自己體內蔓延開來。

  他整個身體的機能已經快要衰竭了。

  可是他卻不能停下來,至少目前還不行。

  他無法抵禦從心底深處湧起的一股衝動:他迫切地想要在河邊的沙地上躺下來好好睡上一覺。可是他知道,河對岸的那些人沒準兒也會決定游泳過河呢。

  他們有照明工具,有武器,而且人數眾多。

  可他卻一無所有,敵我雙方的實力差距實在是太懸殊了。

  他可不能在這種時候停下腳步,這樣做的風險極大。

  於是,他靠著體內僅存的最後一點點能量堅持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