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迷途·16

  伊森慢慢地將自己的身體從通風孔滑移下去,最後他的兩隻光腳觸到了黑白相間的格子磚地面。他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條長長的空走廊裡,能聽到的只有螢光燈燈管所發出的「嗡嗡」聲,以及頭頂上方管道裡傳來的「噝噝」的空氣流動聲,除此之外便沒有任何別的聲音了。

  他放輕腳步,開始在格子磚地面上行走起來。

  走廊的左右兩側每隔二十英呎有一扇房門,每扇門上都有一個數字。他的右前方是一扇近乎破裂的門,些許光芒從門內透了出來,照在了走廊的地面上。

  他來到這扇門邊,看到上面寫著「37」,然後將手握在了門把手上。

  他凝神聆聽了片刻。

  門那邊沒有說話聲,也沒有任何動靜,總之沒有任何徵兆提示他該轉頭離開了。

  於是他轉動了一下門把手,將門板推開了一道小縫,探頭朝裡面張望著。

  房間遠端的牆邊擺放著一張整理得井井有條的單人鐵架床,床頭的一張書桌上擺放著幾個相框和一個插有幾枝鬱金香的花瓶。隨後,他的目光陸續掠過了一個與天花板齊高的書架、掛在牆上的一幅法國畫家馬蒂斯的畫作以及一個畫架。門邊的牆壁上有一個掛鉤,上面掛著一件毛巾布浴袍,浴袍下面擺放著一雙小兔造型的粉紅色拖鞋。

  他關上房門,沿著安靜的走廊繼續往前走去。

  走廊裡的各扇門都沒有上鎖,他每次冒著可能被人發現的風險推開門一看,都會發現門那邊的居住空間跟第一扇門內的情形非常相似,每個房間各自具有極簡抽象派藝術風格,此外還各有一些獨特的個性化色彩。

  伊森沿著走廊走了好長一段路,最後來到了一個樓梯井跟前。他站在樓梯頂部的平台往下看了看,總共有四段階梯,一直通往這棟樓的底部。

  他身旁的牆上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4樓」。

  他緩緩地走下一段階梯,來到了另一條走廊的入口,這條走廊和樓上那一條看起來別無二致。

  突然,走廊裡傳來了一陣大笑聲。

  伊森嚇了一跳,趕緊回到了樓梯平台,做好了逃離的準備。他已經琢磨好了,自己可以回到四樓,然後從任意一套公寓房間裡搬出一把椅子到走廊上,之後再踩著椅子回到通風管道裡。不過幸運的是那陣笑聲很快就消失了,他一動不動地等待了足足一分鐘之後,確定整條走廊又再度陷入了徹底的沉寂。

  他輕手輕腳地沿著走廊走了約莫三十英呎,在一扇對開轉門前停住了腳步,每扇轉門上都安裝了一塊小玻璃。

  透過門上的玻璃看進去,這是一間還算體面的自助餐廳,一共有十幾張餐桌,三個男人和兩個女人正圍坐在一張餐桌周圍用餐。從餐廳裡飄散而出的熱食香氣令伊森的肚子倍感饑餓,轆轆作響。

  其中一個女人說道:「你知道那不是真的,克萊。」說話間她用一把尖端叉有一團食物的叉子指著伊森所在的方向,那團食物看起來應該是土豆泥。

  伊森趕緊沿著走廊繼續往前走。

  他路過了一間洗衣房。

  一間娛樂室。

  一間圖書室。

  一間空無一人的體育館。

  還有男女更衣室。

  他繼續往前走,看到了一間健身房,裡面有兩個女人各自在一台跑步機上肩並肩地慢跑著,還有一個男人正在舉一個負重器械。

  伊森從走廊盡頭的樓梯井繼續往下走,隨即便來到了二樓的走廊上。

  他在第一扇門的外面停了下來,透過門上的圓形玻璃窗向內窺探著。

  房間中央擺放著一張輪床,它的四周是幾盞射燈和幾張擺放著手術器械的手推車,還有心臟監護器、輸液架、吸引燒灼器以及一張螢光鏡透視檢查桌,所有的物品看上去都非常清潔,在低亮度燈光的照射下閃著微光。

  接下來的三扇房門上都沒有玻璃窗,各自貼著一塊銘牌,分別是A實驗室、B實驗室和C實驗室。

  當伊森來到這條走廊的盡頭時,發現有光芒從一扇門上的玻璃窗裡透了出來。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將身子緊貼在了這扇門旁邊的牆上。

  他聽到玻璃窗裡傳出了一些動靜——「噼噼啪啪」的輕微敲擊聲和低沉輕柔的說話聲。

  他伸長脖子,透過玻璃窗看著房間裡面。

  房間裡很暗,唯一的光源來自為數眾多的顯示屏。其中一面牆上安裝著整整五排顯示屏,每一排有五台,所以顯示屏的數量總共有二十五台。這些顯示屏的下方是一排大型控制台,其精密複雜的程度絲毫不亞於發射火箭的控制設備。

  在離伊森十英呎遠的地方坐著一個男人,他正抬頭看著顯示屏上那些不斷變換著的畫面,同時他的手指在面前的鍵盤上迅速而熟練地敲擊著。他的頭上戴著一副頭戴式耳機,伊森依稀能聽到他說話的聲音,不過卻聽不清他說的具體內容。

  伊森將注意力集中在其中一台顯示屏上,圖象正不斷地變換著……

  一棟維多利亞式房屋的正面。

  另一棟房屋的門廊。

  一條小巷。

  一間臥室。

  一個空空的浴缸。

  一個女人站在浴室鏡子前梳理著自己的頭髮。

  一個男人坐在廚房餐桌旁吃著一碗麥片粥。

  一個孩子坐在洗手間的馬桶上閲讀著一本書。

  松林鎮主街的一角。

  公園裡的遊樂場。

  墓園。

  河流。

  咖啡店的內部角落。

  醫院的大廳。

  坐在辦公桌後面的治安官波普把兩隻腳都蹺到桌上,正在講電話。

  玻璃窗的邊框限制了伊森的視野範圍,不過他還能瞥見另一面顯示屏組合牆的左側邊緣,同時也能聽到另一個人敲打鍵盤的聲音。

  他的內心深處突然湧起了一股強烈的無名怒火。

  他將一隻手放在門把手上,準備轉動它。他恨不得悄悄走到那個正專注地察看著人們私生活的男人背後,猛地將他的脖子扭斷。

  不過他克制住了自己內心的衝動。

  現在還不是時候。

  伊森離開了這間監控中心,接著又走下了一段階梯,最後來到了一樓的走廊上。

  伊森看不清走廊盡頭的情形,那裡太遠了,不過他能看出在那一頭的樓梯井外面還有一片建築群。

  伊森加快了行走的步伐。

  在這條走廊裡,每隔十英呎就有一扇不帶門把手的門,每扇門旁邊的牆上都有一道卡槽,看來得刷門禁卡才能進入這些門裡面的房間。

  他在左手邊的第三扇門跟前停住了腳步。

  透過門上的一小塊玻璃窗,他看到了門內的情形——只是一個漆黑的空房間而已。

  當他來到左手邊的第十扇門跟前時,鬼使神差地又停了下來。他將兩隻手掌遮擋在雙眼上方往門內看去,想要看清楚房間裡面的細節。

  與此同時,一隻他曾在峽谷裡見到過的那種怪獸突然撞到了玻璃窗的另一側,露出滿口牙齒發出了「噝噝」的叫聲。

  伊森被嚇得不輕,跌跌撞撞地退到了對面的牆邊,滿腦子嗡嗡作響。那隻怪獸開始發出尖厲刺耳的叫聲,幸好厚厚的玻璃窗將大部分聲音給擋住了。

  然而,從伊森先前路過的樓梯井裡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伊森以最快的速度奔跑著前行,走廊裡的一盞盞螢光燈看起來就像一束人造光流。

  當他抵達走廊盡頭的樓梯井時回頭看了看身後,發現兩個身著黑衣的人影出現在了遠在百米之外的走廊盡頭。其中一個人指了指伊森所在的方向,嘴裡喊了一句什麼,隨後他們一齊朝伊森衝了過來。

  伊森匆匆經過了樓梯井。

  位於他正前方的一對自動玻璃門正朝彼此滑攏過去。

  他側著身子,勉強從不斷收窄的門縫中擠了過去,緊接著滑動門在他身後完全合上了。

  眼前這個房間大得著實令他頗感吃驚,他不由得在這片廣闊的空間中出神地停下了腳步。

  他的腳下不再是格子磚地面,而是冰冷的岩石地面。他正站在一個巨大洞穴的邊緣,這洞穴的面積相當於十個標準倉庫的大小——他估摸著其面積至少有一百萬平方英呎,地面與天花板的距離也有六十英呎以上。在伊森的一生中,只見過一處比這裡更為壯觀的空間,那就是位於華盛頓州埃弗雷特市的波音飛機公司的工廠。

  許多巨大的球形燈泡從岩石材質的天花板上垂了下來,一盞燈就能照亮一千平方英呎的地面區域。

  燈泡的數量多達上千盞。

  這時,他身後的兩扇自動玻璃門又開始滑動著往相反的方向分離,他能聽到那些黑衣人的腳步聲透過門縫傳了過來——他們已經跑完了整條走廊的一半。

  伊森跑進了洞穴中,沿著一條通道向前飛奔著。這條通道左右兩旁的架子上擺滿了各種尺寸的木材,這些架子高達四十英呎,深度有三英呎,長度跟一個足球場的長邊相當。伊森粗略估算了一下,如果將這些木材全都鋪在地上,其面積足足有五個松林鎮那麼大。

  他聽到身後傳來了好幾個人說話的聲音。

  伊森回過頭去,看到自己身後兩百英呎遠的地方有一個人正朝自己猛衝過來。

  他終於跑完了這條兩旁都是木材的通道。

  在他正前方的岩石地面上擺放著成百上千個圓柱形容器,每個容器的高度和直徑至少有三十英呎,算下來容量達到了好幾萬立方英呎。容器的表面上貼著與伊森的視線等高的醒目黑體字:

  大米

  麵粉

  白砂糖

  小麥粒

  含碘食鹽

  玉米粒

  維生素C

  大豆

  牛奶粉

  麥芽

  大麥粒

  酵母

  伊森就這麼跑進了這片由容器構成的迷宮裡,他能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離自己非常近,可是因為受到空間條件的限制,他沒法確定這些腳步聲具體是從什麼方位傳過來的。

  他停下腳步,背靠著其中一個容器的側面,將嘴湊在長袖T恤的臂彎裡呼吸著,以此來掩蓋自己的喘息聲。

  一個身著黑色制服的男人從他身旁飛快地跑了過去,此人一隻手裡握著一部無線對講機,另一隻手裡則拿著一根類似電動驅牛棒的東西。

  伊森等待了十秒鐘,接著改變了先前的行進路線,在容器群中再度穿梭了一百多米,來到了一個停車場。

  停在這裡的車輛既有上世紀八十年代早期的古老車型,也有當代的新款車型,另外還有好些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類型——曲線優美、設計緊湊,看起來更像是富有激進色彩的概念車型,而不是常常出現在公共街道上的普通車輛。

  這裡的每一輛車都無一例外地鍍上了閃閃發光的鉻合金,在巨大的球形燈泡的照耀下,每一輛車看起來都毫無瑕疵,嶄新的外觀不禁令人猜測它們是不是三十秒前才剛剛從生產線駛出來停放在這裡的。

  他看到一群人慢跑著出現在了停車場的遠端。

  伊森趕緊在兩輛紅色大切諾基越野車的中間俯下身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被那幫人看見了,不過他確信他們攜帶著自動武器。

  他爬行著前進了好幾輛車的長度,然後在一輛車的駕駛室門邊慢慢地站起身子,隨即透過這輛八十年代初期型號的雪佛蘭黑斑羚的擋風玻璃四處察看著。

  那些人與他的距離比他預計的更近,差不多就在離他三十英呎遠的地方,每個人都握著一支衝鋒槍。他們當中有兩個人將手中的手電筒一一照進途經的每一輛汽車的內部,第三個人則用兩隻手和膝蓋在地上爬行著,同時也用手電筒在沿途每一輛車的底盤下方掃射著。

  伊森朝著跟他們相反的方向行進著,他並沒有選擇在地上爬行,而是弓著背踩在不平整的岩石地面上奔跑,在跑動的過程中,他儘力確保自己的頭不會被人透過車窗玻璃看到。

  當他來到停車場邊緣的時候,看到了一輛福特維多利亞皇冠汽車,後排乘客座位的車門上安裝的是深色的隔熱車窗。他在這輛車的駕駛室旁停下腳步,握著車門把手,隨即悄無聲息地拉開了車門。

  車內的座艙頂燈亮了起來,伊森趕緊坐進了駕駛室,然後猛地將車門拉過來關上了。

  即便是坐在汽車裡面,他也能聽到自己關車門的聲響在巨大的洞穴空間裡迴蕩著。

  伊森俯身躲在駕駛室底部,他費力地扭過頭去,越過椅背上的彈性頭墊,看了看後擋風玻璃之外的情形。

  那三個拿著手電筒的男人此時都站起來了,在原地緩緩地轉動著身體,正在分辨先前那記關門聲是從什麼方向傳來的。

  最後他們三人開始分頭行動,其中兩人朝遠離伊森的方向跑去,可是最後那個人卻徑直朝著伊森藏身的汽車奔了過來。

  在那個男人漸漸靠近的過程中,伊森鑽到了司機座椅的後面,將自己的整個身體儘可能地縮成了最小的球形。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他將頭塞進了雙膝之間的空隙。

  這下子他什麼也看不見了。

  腳步聲來到了離他對面的車門幾英吋遠的地方。

  隨即停了下來。

  伊森很想抬起頭來看看目前車窗外究竟是什麼樣的狀況。

  他猜測那個男人或許正用手電筒掃射著這輛福特維多利亞皇冠汽車的內部。

  他在心裡忖度著這輛車後座的深色隔熱車窗的透光度究竟如何。

  如果那人看不清車內的情形,下一步會不會打開車門來看個究竟?

  腳步聲又響了起來,不過伊森一直沒有動彈。他又靜靜地等待了五分鐘,直到腳步聲漸漸減弱,最後完全消失了。

  暫時安全了吧,他警惕地坐起身來,透過車窗玻璃向外望去。

  那幾個男人都不見了蹤影。

  在他視野中連一個人影也沒有。

  伊森輕輕地推開車門下了車,趴在岩石地面上仔細聆聽著。他聽到了一些人聲,不過應該是從這洞穴裡極其遙遠的方位傳來的。

  伊森在地上爬行了大約一百英呎之後,來到了停車場的邊緣。

  他的正前方矗立著一面岩壁,其上有一個開口通往一條隧道,這隧道的寬度足以容納兩輛汽車並駕齊驅。

  伊森站起身來,準備走進這條隧道。

  隧道裡空無一人,光線充足,以微小的坡度向下延伸著。隧道地面的鋪築風格顯得極為古樸,看得出其建造時間有些久遠了。

  隧道上方的拱形岩壁上固定著一塊標誌牌,綠色的背景白色的文字,看起來跟美國州際公路上的路牌非常相似。

  不過這塊標誌牌上只列出了唯一一個目的地……

  松林鎮,3.5英里

  伊森回頭看了看停車場裡的車輛,心想自己興許可以從中借一輛老式型號的車來用用,因為它們更容易用短路點火的方式啟動點火裝置。

  這時,從離他五十米的岩壁上一扇玻璃門裡透出來的冷冷藍光引起了他的注意。

  同時,他又聽到從身後停車場以外的地方傳來了腳步聲和人的說話聲,只是這些聲音都還位於相當遙遠的地方。伊森覺得自己隱約看到一束手電筒的光芒照在了其中一個大容器上,不過他並不能確認自己有沒有看錯。

  伊森緊貼著略微彎曲的岩壁朝那扇玻璃門慢跑過去。

  在距離玻璃門五英呎遠的地方,他停下了腳步。

  在玻璃門滑動著打開的時候,他看到門上印著一個詞語:

  生命暫停

  伊森沒有多想,徑直走進了門內。

  滑動玻璃門在他身後關上了。

  門內比外面冷多了,氣溫頂多略高於零度,他呼出的空氣很快就凝結成了一團團白霧。這裡的光線是冷冷的淡藍色,有點像陽光照進海上浮冰所呈現出來的顏色。在伊森頭頂上方十英呎的空間氤氳著厚厚一層白霧,像雲層一樣幾乎完全遮蔽住了天花板。雖然很冷,不過這個房間裡的空氣中有一股剛經歷了暴風雪之後的夜晚的氣息——純淨而清透。

  在一片寂靜中,伊森偶爾能聽到氣體流動的「噝噝」聲和陣陣柔和的「嗶嗶」聲。

  在這個與雜貨店大小相當的房間裡擺放著一排又一排的木炭色裝置,數以百計。這些裝置的尺寸和形態都與飲水機類似,每台裝置的頂部都不斷地冒出白色的霧氣,看起來很像正在冒煙的煙囪。

  伊森走進了第一排裝置和第二排裝置之間的通道,面對著其中一台裝置仔細察看著。

  這台裝置正面的中央鑲嵌著一塊寬度約兩英吋的玻璃面板,不過他沒法透過這塊玻璃板看出裡面是什麼東西。

  玻璃面板的左邊有一塊小型鍵盤,鍵盤上方的顯示面板上各項測量數據的讀數都是「0」。

  他仔細看著玻璃面板右邊的一塊數碼銘牌:

  珍妮特·凱瑟琳·帕爾梅

  堪薩斯州托皮卡市

  生命暫停日期:1982年2月3日

  居住時間:十一年五個月零九天

  這時伊森聽見了身後玻璃門滑開的聲音,於是他轉過身去想看看是誰進來了,可是從一台台裝置頂部冒出來的白霧遮擋住了他的視線。他沿著通道繼續往裡走,四周的霧氣濃度更大了。途經的各台裝置上的銘牌他都看過了,其上的生命暫停日期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往後逐漸推遲。

  當他走到某台裝置的旁邊時,除了氣體「噝噝」往外逸出的聲音及「嗶嗶」的儀器聲響,他還聽到了夾雜在其中的人的說話聲。

  他看了看身旁這台裝置,透過其側面中央的玻璃嵌板,他能看到這台裝置內部塞滿了黑色沙子。他在不經意間突然瞥見黑沙當中有一根蒼白的手指,這根手指的指尖正一動不動地靠在玻璃嵌板上的一個指印下方。

  從顯示面板來看,心臟監護儀的波形彷彿是一條直線,而溫度的讀數是「21.1111℃」。

  銘牌上寫著:

  布萊恩·萊尼·羅傑斯

  蒙大拿州米蘇拉市

  生命暫停日期:1984年5月5日

  融合次數:2

  接下來那台裝置的裡面是空的,不過伊森一眼認出了銘牌上的名字,他心裡想著這是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人呢:

  貝芙麗·琳恩·肖特

  愛達荷州博伊西市

  生命暫停日期:1985年10月3日

  融合次數:3

  已終結

  伊森聽到有人正快速朝自己走來,他的腦子飛快地運轉著,與此同時他離開了貝芙麗的裝置,朝前面的通道盡頭跑去。他準備從那兒走進下一排裝置。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房間裡起碼有五六個人,他們都追在伊森身後,可他對此卻毫不在乎。

  他還需要再看到最後一台裝置。

  他必須看到它。

  當他來到第四排中間的一台裝置旁邊時,身後的人聲越來越迫近了,可他卻停下了腳步。

  他注視著身邊這台空空的裝置。

  這是屬於他的裝置。

  約翰·伊森·柏克

  華盛頓州西雅圖市

  生命暫停日期:2012年9月24日

  融合次數:3

  終結進行中

  看著自己的名字,他內心的真實感卻一點兒也沒增加。

  他站在原地,搞不明白眼前所見到的信息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試著想清楚這些信息意味著什麼。

  這麼久以來,他還是第一次不在意逃跑這回事。

  「伊森!」

  他知道這是誰的聲音,不過他還是花了一些時間才將這個聲音與過往的回憶關聯起來。

  他想起了這個聲音的主人的臉。

  「我們得談談,伊森!」

  是的,我們的確得談一談。

  說話的人是詹金斯,就是那名精神病醫生。

  伊森繼續往前走。

  他感覺自己用了好幾天的時間來試圖解開一個又一個的繩結,而眼下他已經開始著手處理繩子最末端的最後一個繩結了。他心裡想著如果這最後一個結也被解開了的話,最終究竟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伊森,聽我說!」

  他不再去看一個個銘牌上的名字了,也不再去關注哪一個裝置是空的或滿的了。

  此時他心裡湧起了一股幾乎令自己喪膽的疑懼之情,這使得他無暇去顧及任何別的事情。

  「我們並不想傷害你!誰都不許碰他!」

  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機械化地邁動雙腿,朝著位於房間最遠角落裡的最後一排盡頭的那台裝置走去。

  已經有好幾個人跟在他的身後。

  儘管隔著氤氳不散的霧氣,他也能感覺到他們正在逐漸朝自己逼近。

  現在已經不可能逃得掉了,可話又說回來,逃真的還重要嗎?

  他來到最後一台裝置旁邊,用一隻手扶著它的玻璃嵌板,想讓自己重新振作起來。

  這時他留意到玻璃嵌板上有一張男人的臉,臉部四周都被黑色的沙子包圍著。

  男人的眼睛是睜開的。

  眨也不眨一下。

  玻璃嵌板內壁也沒有呼出氣體的水霧。

  伊森看到了銘牌上的生命暫停時間——2032年。他轉過身來,發現詹金斯已經從霧氣中走了出來。這個個頭矮小,並不引人注目的醫生左右兩側總共站著五個身穿黑色制服的男人,他們全身上下都穿戴著整套的防暴裝備。

  詹金斯說道:「請別逼我們傷害你。」

  伊森瞥了一眼擺放著最後一排裝置的通道——白霧中依稀能看到兩個人影。

  他被包圍了。

  他問詹金斯:「這些是什麼?」

  「我明白你的心情。」

  「是嗎?」

  精神病醫生對伊森打量了一番,「你看起來糟透了,伊森。」

  「我這是怎麼了?被冷凍起來了嗎?」

  「我們正以化學方法使你漸漸進入生命暫停的狀態。」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簡單講,我們用硫化氫來降低人的體溫。一旦你的核心體溫降到了跟環境溫度持平的水平,我們就會把你放入火山沙當中,然後將含硫氣體的濃度升高至足以殺死你體內全部好氧細菌的程度。接下來,我們會攻擊你體內的厭氧細菌。這樣做會加速細胞的衰老進程,而你將處於一種高效的生命暫停狀態。」

  「你的意思是說,在一段時間之內,我處於死亡的狀態?」

  「不是的。死亡……指的是一種人無法撤銷或改變的狀態。我這樣跟你解釋好了,這種生命暫停的狀態就好比是以一種將來還能重新打開的方式暫時將你的生命關閉了。你的生命將被重新啟動。要記住,我目前只能將一套非常精細而複雜的流程以極其簡化的方式告訴你,其實這整個過程需要花費好幾十年的時間才能最終完成。」

  詹金斯小心翼翼地向前邁進著,那姿勢看起來就好像他正在接近一隻患上了狂犬病的狂暴動物。他身邊的幾名黑衣男子也紛紛跟上他的步子,圍繞在他左右,可是他揮手讓他們退了回去。詹金斯在距離伊森兩英呎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緩緩地伸出一隻手,放在了伊森的肩膀上。

  「我明白這件事對你來說是很難理解的。其實我知道你並沒有發瘋,伊森。」

  「這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這一點。那麼我所經歷的一切是怎麼回事?」

  「你想由我來告訴你嗎?」

  「不然我還能問誰呢?」

  「好吧,伊森,這我同意。不過我得警告你……我將向你索取一些回報。」

  「什麼回報?」

  詹金斯並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然後用一個物體碰了碰伊森的身體側面。

  伊森聽到了「咔噠」一聲,在那個物體觸到自己之前的半秒鐘,他才猛地意識到詹金斯要做什麼,然而為時已晚。現在他的感覺就像跳進了冰封的湖水,全身肌肉同時猛烈收縮,兩隻膝蓋無法動彈,與那個物體相碰觸的部位則感受到了一陣極其劇烈的灼痛。

  伊森倒在地上,整個身體顫抖不止,詹金斯用自己的一隻膝蓋抵在了伊森的腰骶部。

  伊森感覺到一根針刺進了自己的脖子,他知道詹金斯一定是將麻醉劑注射進了自己的靜脈血管,因為他覺得先前那一下泰瑟電擊槍帶給自己的疼痛感覺轉瞬就消失了。

  而且全身上下所有的疼痛感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伊森能感覺到麻醉劑在自己體內猛烈而又迅速地蔓延著,他竭力維持著內心深處對眼下發生的這一切事情的恐懼,力求讓自己的頭腦保持清醒。

  可是麻醉劑所產生的效用實在是太美妙了。

  這種效用以勢不可當的力度從他全身席捲而過。

  他很快便置身於沒有絲毫痛苦的極樂境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