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睜開了雙眼。
他的頭斜倚在一扇窗戶上,雙眼俯瞰著下方正以每小時一百五十英里的速度飛快地掠過的山區地帶。他估計自己此刻正待在一架飛行高度約為二千五百英呎的飛機上,而且還識別出了在耳邊隆隆作響的聲音是由萊康眀公司生產的發動機所產生的。他從伊拉克返回美國後,曾經有六個月的時間一直負責駕駛一架救護直升機,在那之後他才加入了特勤局。他已經看出眼前這架飛機的機身尺寸和造型完全符合BK117直升機的特徵,而他當年正是駕駛著同一型號的直升機四處開展救援工作的。
他把頭抬離了玻璃窗,想要伸手撓一撓有些發癢的鼻子,可他這才發現自己的兩隻手都被銬在了身後,動彈不了。
客艙裡是標準配置——四張座椅面對面地擺成了兩排,機身後部是貨艙,客艙和貨艙之間用一條門簾分隔開來。
詹金斯和波普併排坐在伊森對面的兩個座位上,伊森看到治安官的鼻子上包紮著紗布,不由得心中暗自竊喜。
帕姆護士已經將她那身標準的護士制服換掉了,此時她穿著黑色工裝褲和黑色長袖T恤,一身迷彩打扮,手裡握著一把赫克勒·科克公司製造的戰術霰彈槍。帕姆坐在伊森身旁的座位上,她的頭頂有一片頭髮被剃掉了,一道縫合過的略微彎曲的半月形疤痕從那裡沿著太陽穴一直延伸到了臉頰正中。這道傷疤是貝芙麗的功勞,伊森留意到自己內心深處因為想起了貝芙麗的可憐遭遇而湧起了一絲憤怒。
詹金斯的聲音透過戴在伊森頭上的耳機傳了出來:「你現在感覺怎麼樣,伊森?」
儘管身體因藥物的作用而有些乏力,不過伊森的頭腦已經開始漸漸恢復了清醒的神志。
可是他並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
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詹金斯。
「昨天的事我很抱歉,可我們實在是沒別的辦法了。事實證明你是個過於強悍的人,我不能再冒險讓更多的人喪命,不論是你還是我的手下。」
「喪命?你們現在還擔心這個嗎?」
「我們還自作主張地給你補充了水分和營養,為你換上了新的服裝,並處理了你的傷口,我不得不說……你現在看上去比之前好太多了。」
伊森看了看窗外,無論是在山谷裡,還是在一些高於樹帶界線的峻峭岩坡上,處處都覆蓋著無盡的松林。
「你們要帶我去哪兒?」伊森問道。
「我不過是謹守承諾而已。」
「你對誰作出的承諾?」
「你。我這就讓你看清楚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不明白……」
「你會明白的。還需要多長時間,羅傑?」
耳機裡傳來了飛行員的聲音:「再過十五分鐘就能著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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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實在是荒涼得無以復加。
伊森一眼望去,竟看不到一條道路、一座房屋。
滿眼所及全是覆蓋著森林的山巒,以及在樹叢中流淌著的溪流或小河。
沒過多久,松林漸漸消失在視野之外,而伊森憑藉雙渦輪發動機的運轉聲的變化,判斷出飛行員已經開始讓飛機下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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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從乾旱荒蕪的棕褐色山麓上方飛過,再往前走十英里有一大片由針葉樹、闊葉樹夾雜組成的混合林。
在距離地面兩百英呎的高度,直升機傾斜著圍繞大約一平方英里的區域轉了好幾分鐘,在這個過程中波普用一副雙筒望遠鏡觀察著地面的情形。
最後他終於對著麥克風說道:「看上去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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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升機在一處被高聳的金黃色橡樹林環繞的空地上著陸了,飛機的水平旋翼還在旋轉,草叢中激起了一個又一個同心圓。
伊森透過玻璃窗凝望著遠方,發動機的聲音漸漸減弱了。
詹金斯說:「你能和我一起去散會兒步嗎,伊森?」
帕姆將手伸過來,為伊森解開了繫在腰上和肩部的安全帶。
「手銬也要打開嗎?」她問道。
詹金斯看著伊森,「你會守規矩吧?」
「那當然。」
伊森前傾身體,留出足夠大的空間好讓帕姆將鑰匙插進手銬的鎖孔裡。
手銬「啪」的一聲彈開了。
伊森將兩隻手臂伸展了一下,隨後按摩著兩隻手腕。
詹金斯看著波普,攤開自己的一隻手掌,說道:「你把我讓你帶的東西帶來了嗎?」
治安官將一把左輪手槍放在詹金斯手上,這槍的槍筒很粗,看起來能夠發射9毫米口徑的大號子彈。
詹金斯看起來有些沒把握。
「我見過你開槍。」波普說,「你會沒事的。只要對準心臟附近或頭部開槍,絶不會有任何差錯。」
波普將手伸到座椅背後,取出了一支AK-47自動步槍,上面還配備了裝有一百發子彈的鼓形彈匣。伊森看著他將步槍從安全模式調到了三彈連發的模式。
詹金斯取下頭上的耳機,拉開了分隔客艙和駕駛艙的布簾,對飛行員說道:「如果我們需要立刻離開的話,我會通過四號頻道告知你的。」
「我將隨時做好發動引擎的準備。」
「一旦你這裡的情況有什麼不對勁,趕緊聯繫我。」
「遵命,長官。」
「阿諾德給你留武器了嗎?」
「有兩支槍。」
「那就好,我們不會耽擱太久的。」
詹金斯打開客艙門,隨即下了飛機。
伊森跟在波普和帕姆身後,從客艙門下到了飛機的起落橇上,隨即便走進了齊腰深的柔軟草叢中。他們追上了詹金斯,一行四人在這片原野上快步走動著。波普握著步槍走在最前面,帕姆在最後面殿後。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這是一個清爽的傍晚,四周的一切都籠罩在落日的金色餘暉之下。
每個人看起來都顯得焦慮而緊張,就好像他們是在外出巡邏一般。
伊森開口說道:「自打我剛來松林鎮,一直到現在,你們從來都沒有善待過我。我們現在到這片該死的荒野幹什麼呢?我現在就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們進到了森林裡,在雜亂生長的矮小灌木叢中艱難地穿梭著。
林中鳥兒的鳴叫聲變得更響亮了。
「不過伊森,這裡可不是荒野。」
這時伊森透過樹叢間的縫隙依稀瞥見了一座建築物,他立刻意識到先前自己是因為視線被樹木遮擋,所以才沒有留意到那座建築物。於是他加快了自己的步伐,後來乾脆趴在地上,在矮樹叢、小樹苗中匍匐前行,詹金斯緊緊地跟在他身後。
伊森來到建築物的底部時停下了腳步,抬頭向上望去。
有那麼一陣,他並不明白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麼。最下面的橫樑被幾英呎高、或死或活的厚厚藤蔓包裹著,棕黃色和綠色的籐條遮蔽住了這座建築物本來的形貌,就像為其穿上了帶保護色的外衣一樣,從而完全融入到森林的色彩之中。如果不刻意去看的話,根本發現不了它的存在。
伊森的視線繼續往上挪動,依稀看到了更高處籐條縫隙中顯露出來的鋼樑,它們被鏽蝕得很厲害,幾乎已經接近紅色了——這應該是長達好幾個世紀的氧化作用的結果。三棵橡樹在這座建築物的中央生長著,枝條彎彎曲曲地向上延伸,有些樹枝甚至遮住了大梁。只有一到六層的框架結構還依然矗立著——這是該建築鏽蝕的骨架,靠近屋頂的一些橫樑已經彎折,看起來像極了赤褐色的長捲髮。伊森還看出這座建築物的大部分鋼鐵架構已經在很早之前就垮塌掉落,並被森林植被給覆蓋了。
從建築廢墟裡傳來的鳥叫聲實在是驚人的響亮。伊森看到處處都是鳥巢,這兒儼然已經成為一座「鳥語大廈」。
「你還記得嗎,你曾跟我說過你想轉到博伊西的醫院?」詹金斯問道。
「記得啊。」
「你看,我已經帶你來到了博伊西。這裡就是博伊西的市中心。」
「什麼?你……你究竟在說什麼啊?」
「你現在看到的是美國銀行大廈,全愛達荷州最高的摩天大樓。特勤局博伊西分部就在這棟大樓裡,對嗎?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在十七樓?」
「我覺得你的腦子出問題了。」
「我知道目前我們所站的地方看起來是荒蕪森林,但事實上我們正站在州議會大道的正中央。穿過這些樹叢,再走上三分之一英里,我們就能抵達州議會所在地了。不過,倘若你想找到它的蹤跡,恐怕得在地上深挖一陣才行。」
「這是什麼意思?對我搞惡作劇嗎?」
「關於這一點,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伊森一把抓住詹金斯的衣領,將後者拉到自己近前,「別賣關子了,快給我解釋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曾進入到生命暫停狀態。你也親眼看到了那些裝置……」
「持續了多久?」
「伊森……」
「快說!是多久?」
詹金斯略微躊躇了一下,伊森發覺自己的內心正在抗拒,似乎不願聽到對方的回答。
「一千八百一十四年……」
伊森鬆開了詹金斯的衣領。
「零五個月……」
伊森踉蹌著後退了幾步。
「零十一天。」
伊森看了看那座廢墟。
然後又抬頭看了看天空。
「別老站著了。」詹金斯說,「讓我們坐下談吧。」伊森一屁股坐在了一張由蕨類植物鋪就的「草床」上,詹金斯則抬眼瞥了一下波普和帕姆,「你們能給我們一點時間單獨待一會兒嗎?不過請不要走太遠。」
他倆轉身走開了。
詹金斯坐到了伊森對面。
「我知道此刻你的大腦正飛速運轉著。」他說,「不過,我想請你暫時停止思考,而是聽我說,好嗎?」
這裡新近下過雨,即便隔著他們給自己穿上的軍用工作褲,伊森也能感覺到來自地面的潮氣。
「讓我來問問你吧。」詹金斯說,「當你想到歷史上最偉大的突破性發現時,你腦子裡會出現什麼?」
伊森聳了聳肩。
「別這樣,儘管把你想到的告訴我吧。」
「太空旅行、相對論,我不知道……」
「不對。在整個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發現是得知人類為什麼會滅絶。」
「你是說……人類會絶種?」
「沒錯。1971年,一個名叫戴維·皮爾徹的年輕遺傳學家有了驚人的發現,你要記得那時RNA剪接理論和DNA多態性理論都還沒有出現。他意識到了人類基因組正在改變,走向衰亡。基因組記載著我們的全部遺傳信息,並控制著細胞生長……」
「被什麼所改變?」
「你問我被什麼改變?」詹金斯笑了,「被所有的一切。被我們對地球所造成的影響,以及我們在接下來的幾個世紀裡將要進行的破壞。哺乳動物滅絶,森林被過度採伐,極地冰原逐漸減少,臭氧層日益稀薄以致穿孔,大氣中二氧化碳的濃度持續增加,酸雨越來越多,死亡海域的範圍和數量直線上升。不止於此,人類還過度捕撈魚類,繼續擴大近海石油鑽探,發動新的戰爭,繼續製造十億輛燃燒汽油的汽車。發生在日本福島市、美國三里島以及烏克蘭切爾諾貝利市的核子災難,以武器測試為名義所進行的超過兩千次的人為核彈爆炸,傾倒有毒廢物……此外還有阿拉斯加港灣漏油事件,墨西哥灣漏油事件,還有我們每天投入到食物和水當中的有毒物質。
「自從工業革命以來,我們對待自己賴以生存的這個世界的方式,就像是搖滾歌星對待其所住的酒店房間一樣肆意妄為。可我們並不是搖滾歌星,我們在整個進化體系中不過是一種脆弱的物種而已。我們的基因組極易受到破壞,而且我們一直在濫用這個星球的一切資源,以至於我們的暴行最終破壞掉了那讓我們成其為人的珍貴DNA圖譜。
「可是這個叫皮爾徹的男人看出了未來將會臨到的一切。他看到的或許不是具體的細節,而是大致的框架。他看出在人類繁衍了一代又一代之後,由於我們賴以生存的環境發生了重大變化,有可能導致加速漸進演化的發生。用你所能理解的方式來解釋,就是快速發生的進化過程。該怎麼說好呢?總之就是人類再繁衍三十代之後,將會變成別的物種。皮爾徹認為這個世界將會遭遇《聖經》上所記載的那種大洪水,所以他決定修建一艘方舟。你能聽懂我在說什麼嗎?」
「我完全聽不懂。」
「皮爾徹在考慮他本人是否能夠在人類基因組毀損到一定的臨界程度之前,先保存一些純粹的人類物種,他想讓這些人可以在那場摧毀人類文明和人類物種的加速漸進演化中不受到任何影響。不過為了實現這個目的,他需要一種強大的生命暫停技術。
「他創立了一間實驗室,並投入了數以億計的資金做研發。終於,他在1979年研製成功,並從那時起陸陸續續地製造了一千台生命暫停裝置。與此同時,皮爾徹開始試圖尋找一個小鎮來儲存他所需的物資材料,從而展開他的整個計劃。當他偶然發現松林鎮的時候,他便知道這裡就是最佳選擇,再沒有更好的了。此地人跡罕至,被高聳的群山峭壁所包圍,外人很難進入,裡面的人也很難出去。他將松林鎮的住宅和商業地產全都買了下來,並著手在小鎮周邊的山林深處修建一座地下掩體基地。這是一項相當龐大極其複雜的工程,用了二十二年的時間才最終完成。」
「那麼那些物資是如何保存下來的?」伊森問道,「木材和食物不可能保存將近兩千年的時間啊。」
「在生命暫停的人們復活之前,被用作倉庫的洞穴和那些宿舍以及監控中心——可以說基地裡的每一寸空間——都處在近乎真空的環境之下。儘管環境並非完全理想,我們也損失了一些物資材料,可是保存下來的那部分已經足夠重建松林鎮的基礎設施,重建後原有的時間和空間概念都不復存在了。我們的洞穴系統的空氣中只包含了極低的水分含量,而且由於我們能夠殺滅空氣中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細菌,可以說這個系統本身也處於一種類似生命暫停的狀態。」
「這麼說這個小鎮是完全自給自足的了?」
「是的,它的運作方式就像愛米希社區[註1]或工業化前社會一樣。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們儲存了大量的主食和日常生活用品,這些都是我們打包後用卡車運到小鎮裡來的。」
「我曾看到過奶牛。你們還為牲畜製造了生命暫停裝置嗎?」
「不是的,我們只是將生命暫停技術用在了一些牲畜胚胎上,然後用人造子宮來孕育它們。」
「在2012年還沒有這樣的技術。」
「沒錯,不過在2030年就有了。」
「那個皮爾徹現在在哪裡?」
詹金斯露齒一笑。
伊森說道:「就是你嗎?」
「你的同事凱特·休森和比爾·埃文斯在松林鎮失蹤之後,特勤局便試圖搜尋我。沒過多久,我的一些業務交易被特勤局監測到了,而這就是你此時會坐在這裡的緣由所在。」
「你綁架了聯邦特工?還把他們秘密關押起來?」
「沒錯。」
「還有其他許多人……」
「除了那些由我精挑細選再用重金僱來的職員之外,並沒有太多的志願者前來為人類的物種延續出一分力。」
「這麼說,你將那些來松林鎮的人都綁架了?」
「有些人來到鎮上之後便為我所用。其他人,則是我去別處物色的。」
「總共有多少人?」
「在五十年裡大約徵召了六百五十人。」
「你真是個瘋子。」
皮爾徹沉默了片刻,看上去像是對伊森的指控進行了一番思考,那雙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黑眼睛裡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這還是伊森頭一次認真地打量這個男人的臉,他發現此人的光頭以及保養得當的膚質其實給人造成了誤導,讓人以為這個皮爾徹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伊森認為他的年紀至少六十出頭,而且很可能比這更老。此時的皮爾徹在言談舉止方面已經完全卸下了作為一名精神病醫生的偽裝,可是伊森卻發現在這片橡樹樹蔭之下跟自己一起交流的是自己所見過的最為聰明機敏的頭腦。這樣的體驗既令人興奮入迷,又令人心生畏懼。
皮爾徹終於還是再度開口說道:「我認為不是這樣的。」
「不是嗎?那你認為你是怎樣的人?」
「差不多可以說成是……人類的救世主。」
「可你把很多人從他們的家人身邊偷走,你破壞掉了多少家庭。」
「你還是不明白,對嗎?」
「明白什麼?」
「你不明白松林鎮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伊森……它是地球上最後一個小鎮,我們的生活方式和所謂的美國夢,全都儲存在這個時空膠囊裡。這裡的居民,我的職員們,我,你……我們都是僅存的人類物種。」
「你是怎麼知道這一點的?」
「這些年我曾往鎮外派出了一些偵察團隊,他們反饋回來的情況實在是糟糕得令人難以置信。別的地方並不擁有跟松林鎮一樣的基礎設施,也沒有受到相應的保護,在當地生活的人沒法倖存下來。十四年前我的職員們從生命暫停狀態中復活過來之後,我們建立了一座無線電信標台,並通過它連續不斷地向每一個已知的應急頻率發射求救信號,我甚至還決定向那些僅有一絲有人類存在的可能性的地方播放松林鎮的地理坐標。可是,卻沒有任何人找上門來,甚至沒有任何人與我們聯絡。我先前跟你說這裡是博伊西,其實不是的,這個地球上已經不再有博伊西這個地名了,也沒有愛達荷州,甚至連美國都不復存在了。你腦子裡的地名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人類是怎麼滅絶的?」
「恐怕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不是嗎?在你睡去之後不久,我也進入了生命暫停狀態,所以我在復活之後還能在松林鎮生活二十五年。在2032年之後,我們都在山林中沉睡。我估計在2300年左右,地球上突然出現了一些重大的異常情況。隨著進化的多樣性愈演愈烈,到了2500年,我們人類可能已經被界定為了一種與從前截然不同的物種。在一代又一代的進化過程中,人類變成了一種能適應這個有毒的世界並在其中繁衍興旺的物種,這個物種與人類的本質漸行漸遠。
「你可以想像得到由此而引發的社會上和經濟上的後果,一個建基於人類的文明全部崩塌瓦解。我猜測隨之而來的是人類種族的大滅絶,或許那段可怕的時期持續了好些年,說不定有一千年。也可能地球上的幾十億人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內就在一場全面核戰爭中喪命了。我敢肯定許多小鎮之外的人都認為那是一段終結時期,是世界末日,可是我們自己永遠都沒法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我們只知道最後延續至今的結果。」
「是什麼?」
「畸變生物,我們稱其為艾比,就是那些在峽谷裡險些要了你的命的皮膚呈半透明狀的怪獸。自打我從生命暫停狀態復活之後,我只乘坐飛機外出了三次,其中還包括今天這一次。這可是非常冒險的行為。最遠的地方是西雅圖,或者應該說是西雅圖曾經所在之處。我們每一次外出飛行之前都得攜帶額外的燃料,否則就沒法飛回來了。根據我所觀察到的情形,僅在美洲大陸上就有數以億計的艾比怪獸。它們都是食肉動物,所以倘若它們目前的數量跟我所預測的一樣多的話,這就說明目前鹿或其他反芻動物的數量正在快速增長,甚至還表明也許又有大量北美野牛的後代再次出現在了這塊大陸上。
「由於我們沒法離開這片山谷去外面開展調查研究工作,所以我們只能通過很小一部分樣本來判斷有哪些物種在過去的兩千年裡毫髮無損地保留了下來。鳥類和一些昆蟲似乎倖存下來了,可我們還是發現有些物種已經消失。舉例來說,蟋蟀已經沒有了,螢火蟲也不見了蹤影,而且在過去的十四年間,我連一隻蜜蜂也沒有見到過。」
「那些被稱為艾比的怪獸究竟是什麼?」
「簡單來說,它們就是一種突變體,或者說是畸變產物,不過說實話我們對它們的命名其實並不得當。[註2]大自然並不會給各種事物貼上好與壞的標籤,它只是對有效率的事情予以獎賞。這就是進化的簡單原理,使生物更適合自身所處的環境。人類在破壞這個世界的過程中,還繁衍出了隨著這個世界的變化而不斷轉變的一代代智人,這些智人在自然選擇中存活了下來,繼續生活在這個人類文明已經被摧毀的世界裡。把我們和它們的基因序列分別排列出來,再一一比對,可以發現兩者之間只有七百萬個DNA編碼是不一樣的。換句話說,它們與我們的差別還不到百分之零點五。」
「天哪!」
「從邏輯上看,艾比可是個大問題。它們的智力水平比類人猿高出許多倍,而且攻擊性也更強。在這些年裡,我們捕捉了一些艾比來觀察和研究,試著找到與它們溝通的方法,可是沒能成功。它們的速度和力量與尼安德特人[註3]更為接近。它們的體重大約有六十磅,性情凶暴極富殺傷力,一些個頭較大的艾比的體重甚至能達到兩百磅。所以,你竟能從它們手下逃脫,實在是太幸運了。」
「看來正是由於它們所具備的種種特徵,你們才在松林鎮四周安設了柵欄。」
「人類已經不再處於食物鏈的頂端了,這個問題的確發人深省。偶爾會有一兩隻艾比設法翻越圍欄進入小鎮,可是我們讓小鎮的四郊都處於移動感測器的監控之下,同時還安設了狙擊手日以繼夜地監視和守衛著整片山谷地帶。」
「那你們為什麼沒有……」
「你是說讓狙擊手開槍除掉你嗎?」詹金斯笑了,「起初,我想讓鎮上的居民把你幹掉。不過當你進入峽谷之後,我們知道那片區域有一群艾比存在,而你又手無寸鐵。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們又何必要在你身上浪費彈藥呢?」
「可是那些居民……他們對這一切都不明就裡?」
「是的。」
「那他們如何看待自己在這裡的生活呢?」
「他們和你一樣,經歷了一場交通事故之後在松林鎮甦醒過來——當然之後又在適當的場合再度受到傷害。通過在他們身上實施我們的融合方案,他們漸漸明白沒有人能離開這裡。如果來自1984年的人與來自2015年的人成了鄰舍,那麼針對由此而產生的使情況複雜化的因素,我們制定了一系列規則和推理方式來將這些不利因素減低至最小程度。對於在此地逐漸繁衍增多的居民,我們不能讓他們知道自己其實是這個地球上僅存的人類,得讓他們以為小鎮之外的世界依然如常存在並正常運轉著。」
「這樣沒道理啊。撒這個謊的意義何在呢?當你讓他們從生命暫停的狀態中復活過來之後,為什麼不直接告訴他們:『恭喜你成為這世上僅有的倖存者!』」
「你說對了,我們的確採用了這種方式來對待第一批覆活的人。我們同他們一起完成了重建小鎮的工作,然後我們把所有人都帶到教堂裡去,對他們說:『聽著,事情是這樣的。』隨後我們便把一切內幕都告訴給了他們。」
「結果呢?」
「在接下來的兩年時間裡,有百分之三十五的人自殺了,另外有百分之二十的人試圖離開小鎮,結果遭到了殺身之禍。沒有人願意結婚,也沒有人懷孕生子,就這樣,我損失了九十三個人,伊森。我不能……不對,應該說是人類不能承受如此比例的損失。人類的數量已經減低至了八百一十一,可以說全人類都陷入了瀕臨滅絶的風險之中。我並不是說我們目前改採用的方法就一定是十全十美的,不過在這麼多年的嘗試中,它被證明是一種增長人口數量的最有效方法。」
「可是,對於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對於自己究竟是誰,他們始終心存疑惑,不是嗎?」
「有些人是這樣的,但我們畢竟是有適應能力的物種。通過自我調節,大多數人漸漸適應了自己目前的處境,因為這樣的處境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希望。」
「因為你不讓他們看到外面的世界,我不相信他們真的能接受外面的世界依然如故這個說法。」
「你相信上帝的存在嗎,伊森?」
「我不相信。」
「很多人都相信上帝,願意接受《聖經》裡面的道德準則,有自己的宗教信仰,成為自己從未親眼見過的上帝名下的子民。那麼,你相信宇宙的存在嗎?」
「這我當然相信了。」
「噢,那麼你去過外太空嗎?親眼見到過那些遙遠的星系嗎?」
「嗯,我覺得我有點明白你的意思了。」
「松林鎮就是一個縮小版的世界,一個永遠也無法離開的小鎮。在這裡,人類對於未知的一切仍然同時心存懼怕和保有信心,只是此地的未知元素更少一些而已。你從前所屬的那個世界的邊界是外太空與上帝,而松林鎮的邊界是小鎮四圍的懸崖峭壁,以及山林中的神秘力量,也就是我。」
「你並不是真的精神病醫生。」
「我確實沒有接受過這方面的正規培訓,可我在鎮上扮演著這樣一個角色。我發現這種身份能幫助我更好地獲取鎮上居民的信任,也可以隨時瞭解鎮上的氛圍。我還可以藉著這個身份,去鼓勵和安撫那些內心充滿掙扎和疑惑的人們。」
「你讓鎮上的居民殺死了貝芙麗。」
「是的。」
「還有埃文斯特工。」
「是他自己迫使我這樣做的。」
「你還讓他們殺了我。」
「可你逃脫了。結果證明你比我最初所以為的更強悍。」
「你創立了一種充滿暴力的文化。」
「這並不是什麼新鮮事。聽我說,當暴力成為一種規範的時候,人們便會讓自己適應這種規範,這與古老西部的角鬥士比賽、將基督徒扔去餵獅子或公開施行絞刑並沒有什麼不同。讓此地充滿這種自我監督的氛圍,不是什麼壞事。」
「可是這些人並沒有真正的自由。」
「自由只是一個充分體現了二十世紀精神的概念。在這裡,你能告訴我個人的自由比人類種族的存亡更重要嗎?」
「這可以交給他們自己來決定。自己做決定,至少能讓他們體會到身為人類的尊嚴感。」
「這不是該由他們來做的決定。」
「噢,難道是你的不成?」
「尊嚴是一個美妙的概念,可是如果他們做出了錯誤的決定,那將會帶來怎樣的結果?就像第一批覆活的人一樣,如果沒有人留下來成就這個美好的理想,所有的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
「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皮爾徹笑了笑,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似乎因伊森最終開口談論這個話題而感到欣喜。他昂起頭來,「你聽到那個聲音了嗎?」
「什麼聲音?」
「別說話,保持安靜。」
四周的鳥兒已經安靜下來。
皮爾徹用兩隻手撐著雙膝,站了起來。
伊森也隨之站了起來。
這片樹林突然變得寂靜無比。
皮爾徹從腰間掏出了自己的槍。
他將對講機湊到嘴邊。
「波普,能聽到嗎?完畢。」
「我聽到了。完畢。」
「你們在哪裡?完畢。」
「在你們北面兩百米處。一切都還好嗎?完畢。」
「我覺得我們現在是時候跑去直升機那裡了。完畢。」
「收到。我們已經開始往回趕了。完畢,結束通話。」
皮爾徹朝那片林中空地走去。
伊森能遠遠聽到身後傳來了樹枝被人推擠所產生的「噼啪」聲,以及地上枯葉被人踐踏而發出的「嘎扎」聲,這表明波普和帕姆正按照約定往回走。
「對我來說,用直升機載著你飛行了一百三十英里來到博伊西的廢墟,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我希望你能因此而心懷感激。多年來鎮上一直存在著一些問題居民,可是沒有人像你一樣。你知道我最重視的是什麼嗎?」
「我不知道。」
伊森的視線透過橡樹叢,看向了那片草地。
一片片紅色的樹葉正緩緩地從他頭頂上方的枝頭飄落。
「我最看重的是控制力。在松林鎮有一股地下勢力,他們雖然表現出對我順從的態度,可私底下卻想攫取我的地位。換句話說,他們妄圖實施叛變。他們想要掙脫束縛,探究真相併改變現有的一切。你要知道,這將導致松林鎮的滅亡,使得我們所有人的生命都走到盡頭。」
他們從樹叢中走了出來,直升機就停在一百米遠的地方,機身上青銅色的漆面在午後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伊森心裡有一部分在想:這真是一個完美的秋日下午 。
「你想讓我怎麼做?」伊森問道。
「幫我。你擁有一種罕見而高超的技能。」
「我怎麼覺得你好像是在暗示我這件事別無選擇呢?」
「不,你當然可以選擇。」
一陣微風拂面而過,野草紛紛彎腰倒向地面。
他們來到了直升機旁邊,皮爾徹拉開機門,讓伊森先爬進去。
當他倆面對面地坐定之後,皮爾徹說:「自打你在松林鎮醒來之後,一直都想逃離這裡。我讓你有機會這樣做,同時還給了你一項額外的獎勵。現在,請你看看你的身後。」
伊森轉過身子,看著座位後面的貨艙,伸手掀開了門簾。
他的眼眶頓時盈滿了淚水。
先前與皮爾徹交談之後,他的心裡自始至終縈繞著一種連自己都不敢承認的感覺,那就是如果皮爾徹所說的都是實話,那麼他將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家人了,妻兒早已變成了一堆屍骸。
可是現在他卻在這裡看到了他們。特麗薩和本傑明各自被捆縛在了一副擔架上,不省人事,兩人的中間放著一個黑色行李袋。
他的兒子看起來已經不再是個小男孩了。
「在我讓你進入生命暫停狀態之後,我觀察過你,伊森。我認為你很有潛力。於是我便找來了你的家人。」
伊森擦了擦臉上的淚痕,「他們來松林鎮多久了?」
「五年。」
「我的兒子……他現在……」
「他已經十二歲了。他們在這裡融合得不錯。我原本認為在把你帶到這裡之前就先讓他們在鎮上定居下來是更好的選擇。」
伊森絲毫也沒有想過要試圖掩飾自己聲音裡的憤怒,他近乎咆哮地問道:「你為什麼拖了這麼久?」
「不是這樣的,伊森,這是我們第三次試圖融合你。」
「這怎麼可能?」
「生命暫停的其中一項影響是逆行性遺忘。你每一次復活之後,你的思想意識都會被重置到你第一次生命暫停之前的狀態。對你而言,就是回到車禍發生之前的記憶。可是,我懷疑你的有些記憶始終未能消除,或許它們存留於你的夢境中。」
「我以前也曾試圖逃跑嗎?」
「第一次,你試圖渡河逃跑,結果差點兒死於艾比之手。我們及時介入並救了你的命。第二次,我們幫助你一步步發現了自己的家人,並認為這可能會有所幫助。然而你卻試圖帶著他們一起逃離,三個人都在鬼門關前被我們拉了回來。」
「所以,這一次你決定循著我的思想意識而行?」
「我們認為如果能令你精神錯亂,或許是個機會。於是我們給你注射了一種強效抗精神抑制藥物。」
「這導致了我的頭疼。」
「我們甚至試圖用你以往受虐的經歷來改造你。」
「這又是怎麼回事?」
「我有你的軍旅檔案。你在報告中敘述了自己在法魯賈的遭遇。我們試圖在波普對你實施的審訊中加入與你以往受虐有關的元素。」
「你……你這個變態!」
「不過,我從沒想過你竟然能闖入我們的地堡。我甚至一度打算放出關在那裡的艾比來對付你。可是當我看到你站在生命暫停室裡時,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你是一個頑強的人,一個抗爭到底的戰士。你永遠也不會接受自己在松林鎮的現狀。我意識到自己應該立即停止跟你對抗。與其說你是一個累贅,或許倒不如說你是一個能派上大用場的人。」
「你為什麼不在一開始就直接把這一切真相都告知我?」
「因為當時我並不知道你在得知實情之後會作何反應,伊森。自殺?逃跑?憑一己之力為自己圖謀解決方案?不過,現在我意識到你是極其罕有的珍品。」
「這話是什麼意思?」
「鎮上的大部分居民都不能承受關於鎮外世界的真相,而你……你不能接受謊言,不能接受未知的一切。你是第一個讓我分享真相的居民,當然,你的家人也因看到了你所遭遇的種種困境而精神崩潰。」
伊森轉頭怒瞪著皮爾徹:「你為什麼把他們帶來?」
「我現在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伊森。他們對松林鎮之外的世界一無所知,可是你卻知道。只需你一句話,我就可以把你和你的家人留在這片曠野。那邊有個行李袋,裡面裝滿了食物和日常生活用品,甚至還有一些武器。你是一個凡事都喜歡按自己的主張處理的人,在這一點上我尊重你的選擇。如果你認為這一點對你來說很重要,那麼就請試試看吧。你可以留在鎮外這個如同地獄一般的地方,也可以回到天堂般的松林鎮任職,選擇權在你手上。不過如果你想回到松林鎮,讓你和你的家人在那裡得到安全舒適的生活,那你就得按我說的做。如果你不依照我的主張行事,你們一家就會遭遇極為嚴厲的懲處。倘若你辜負了我,或者背叛了我,我將讓你眼睜睜地看著你兒子被我……」
一陣突如其來的響聲打斷了皮爾徹。起初伊森以為有人在樹林裡使用手提電鑽,不過他的內心隨即便被強烈的恐懼感給攫住了。
「嗒嗒嗒」——那是AK步槍發射子彈的聲響。
對講機裡傳來了帕姆護士的高聲喊叫:「趕快發動直升機!它們來了!」
皮爾徹看了駕駛艙一眼,「快帶我們離開這裡。」
「遵命,長官。」
伊森聽到了這架BK117直升機的渦輪發動機啟動的聲音,還聽到林中傳來了帕姆護士的霰彈槍發出的「隆隆」射擊聲。他將身體挪到窗邊,注視著自己剛走過的那片樹林,從林中傳來的槍聲變得愈加響亮了。
機艙裡非常嘈雜,伊森和皮爾徹沒法再交談下去了,於是伊森戴上了自己的耳機,並示意皮爾徹也戴上。
「你想讓我做什麼?」伊森問道。
「幫我管理松林鎮,協助我處理小鎮內部的各項事務。這是一項艱鉅的任務,不過無疑你是幹這個的最佳人選。」
「這些不是波普正在做的事情嗎?」
渦輪機開始嘎嘎作響,機艙隨著渦輪機的轉速不斷提高而搖晃起來,這時伊森瞧見了樹林中的動靜。
波普和帕姆從森林裡出來了,此時他們正倒退著朝直升機所在的空地走來。
三隻艾比從林中一躍而出,波普用手中的自動步槍射出了一連串子彈,將其中兩隻艾比擊倒在地,而帕姆則用兩發子彈射穿了第三隻艾比的胸膛。
伊森猛地撲到了機艙另一側,透過窗戶看著外面。
「皮爾徹!」
「怎麼了?」
「把你的槍給我。」
「為什麼?」
伊森敲了敲窗玻璃,指著從曠野遠端冒出來的一群艾比——至少有四隻,它們都以極快的速度揮動著四條腿,朝帕姆和波普所在的方向猛衝過去。
「你願意加入我的陣營嗎,伊森?」
「他們就要被殺死了。」
「你願意加入我的陣營嗎?」
伊森點了點頭。
皮爾徹將自己那把9毫米口徑手槍放進了伊森手裡。
伊森取下耳機,衝著駕駛艙喊道:「還有多長時間?」
「三十秒!」
伊森轉動曲柄打開艙門,隨即跳進了草叢中。
他的耳朵裡充斥著渦輪機發出的雜訊以及「呼呼」的風聲。
波普和帕姆在離他五十米開外的地方繼續後退著靠近直升機,兩人各自用手中的武器接連不斷地朝前方射擊著。
他們已經殺死了十來隻艾比,蒼白的屍體遍佈在草地上,可還有更多的艾比正朝他們猛衝而來。
伊森沒法數清它們的數量。
他朝直升機的另一側跑去。
跑出二十多米遠之後他停住腳步,將兩條腿分開至與肩等寬的幅度站穩。
他看了看手中的左輪手槍——這是一把六彈匣復動式魯格手槍。
他把槍舉了起來。
然後沿著槍管的方向往前看去。
五隻艾比正全速朝自己衝來。
他用拇指壓下擊錘,這時他聽到一陣狂亂的槍聲壓過了渦輪機嘎嘎作響的雜訊。
那幾隻艾比離伊森還有三十英呎的距離,他心裡想著:從現在開始,我隨時都可以開槍,但絶不能打偏,每一發子彈都必須一擊斃命 。
他瞄準了一隻處在中央位置的艾比,此時它剛好跳了起來,離地很高。伊森扣動扳機,子彈擊中了它的頭頂,大量鮮血從它頭上噴湧而出。
儘管是相對仁慈的空尖彈,威力也足夠了。
另外四隻艾比並沒有因同胞的遭遇而遲疑片刻,仍然義無反顧地朝他衝來。
還有二十英呎。
他接連打出兩發子彈,分別擊中了左邊那兩隻艾比的臉部正中。
接下來又用一發子彈擊中了第四隻艾比的喉嚨。
最後那只艾比和伊森的距離已經不足五英呎了。
他甚至能嗅到它身上所散發出的氣味。
就在它一躍而起的時候,伊森趕緊開了一槍,可子彈只是擦破了它的一條腿而已。它朝伊森氣勢洶洶地撲了過來,他用手中的槍重新瞄準了它。
當伊森壓下擊錘,扣動扳機的時候,這隻怪獸剛好露出牙齒,正尖叫著朝伊森襲來。在伊森聽來,它的叫聲已經大過了渦輪機的運轉聲。
它將伊森撲倒在地,與此同時子彈剛好穿過了它的牙齒,然後從它頭部後方飛了出去。
伊森一動也沒動。
滿臉愕然。
他的視線所及之處全是子彈爆炸的火光,耳朵裡也充斥著無數嘈雜的聲響。待他定下神來細細聆聽之後,才分辨出了這些雜訊的來源。
霰彈槍的聲音。
AK步槍的聲音。
直升機螺旋槳轉動的聲音。
艾比們尖叫的聲音。
他心裡還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告訴自己,快起來,起來,起來。
伊森伸手將趴在自己胸口的艾比屍體推開,坐起身來看了看四周的情形,可是視線卻非常模糊。於是他搖了搖頭,重重地眨了幾下眼睛,眼前的世界這才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就好像雙筒望遠鏡的聚焦旋鈕終於被轉到了合宜的位置一般。
天哪!
這片空地上的艾比肯定有五十隻以上。
每過幾秒鐘就有好幾十隻新的艾比從森林裡飛奔出來。
它們的目標都是空地中央的直升機。
伊森掙扎著站起身來,先前受到的撞擊令他重心有些不穩,身體略微向左傾斜。
他跌跌撞撞地朝直升機走去。
帕姆已經進到了機艙裡面。
波普站在離直升機的起落橇幾英呎遠的地方,試圖使艾比們不要靠近。他將步槍扛在肩上,正在進行精準射擊,伊森估摸著他的彈匣裡已經沒多少子彈了。
伊森踏上起落橇,伸手拍了拍波普的肩膀,衝著他的耳朵喊道:「我們快走吧!」
這時皮爾徹打開了機艙門,讓伊森爬進了艙內。
他系好安全帶,隨即抬眼看著窗外。
只見這片曠野上佈滿了一隻隻怪獸的身影。
至少有成百上千隻。
它們像一群雜種狗一樣快速朝直升機逼近,再過十秒左右,隊伍最前方的怪獸就能觸到直升機了。
就在伊森戴上耳機的時候,皮爾徹一把將艙門拉攏關上,迅速上了鎖,然後說道:「我們出發,羅傑。」
「治安官怎麼辦?」
「波普要留下來殿後。」
伊森透過座位旁邊的窗戶看到波普已經扔掉了手中的AK步槍,正用力轉動門把手,試圖打開艙門,然而門把手卻紋絲不動。
波普透過玻璃窗看著皮爾徹,眼睛裡接連流露出好幾種神色,起初是困惑,緊接著是若有所悟,再往後便是恐懼。
波普嘴裡喊叫著什麼,可是他說的話不可能被機艙裡的人聽到。
「為什麼?」伊森問道。
皮爾徹的目光一直沒有從波普身上移開,「他想掌權統治松林鎮。」
波普用兩隻拳頭狠命敲打著窗戶,玻璃上很快就染上了殷紅的血跡。
「我不是存心要催促你,羅傑,可是如果你還不趕緊帶我們飛離這裡,那麼我們所有人都得喪生於此。」
伊森感覺到直升機的起落橇略微向前滑動了一下,之後便升空了。
他喃喃地說:「你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裡。」
伊森看到直升機正飛離地面,而治安官用自己的左臂環繞在起落橇上,堅持不放手。
「事情已成定局。」皮爾徹說,「現在你是我的新任治安官了。歡迎就職!」
一大群怪獸聚集在波普身子下方跳躍著,伸出爪子抓撓著,可是前任治安官用兩隻手牢牢地握住了起落橇,並將兩條腿都捲縮起來,使怪獸們沒法夠著。
皮爾徹說:「羅傑,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讓飛機的高度下降一至兩英呎。」
直升機略顯笨拙地下降了一點點——伊森能感覺出這名飛行員的駕駛技能頗為生疏,估計已經有好幾年沒有駕駛過飛機了——這樣一來,波普的身體便再次回到了地面上的怪獸群當中。
當波普的一條腿被一隻怪獸抓住的時候,直升機的尾翼因這突然增加的重量而猛地觸到了地面。
這時,又有一隻怪獸緊緊地抓住了波普的另一條腿。有那麼一瞬間,伊森惶恐地認為它們恐怕會將直升機拉回地面,甚至墜毀。
隨即羅傑趕緊讓飛機迅速上升,繼而在二十英呎高度的空中盤旋著。
伊森低頭看著波普那狂亂的雙眼。
他的一隻手還抓握在起落橇上,因用力過度,指關節已經發白了,三隻怪獸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兩條腿。
他與伊森目光相撞。
他嘴裡喊了一句什麼,不過聲音很快就被渦輪機的巨大雜訊給淹沒了。
波普將手鬆開了,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便墜落到地面,隨即消失在了一群瘋狂搶食的怪獸當中。
伊森把臉轉到了一邊。
皮爾徹正看著他。
目光犀利,若有所思,彷彿要看穿伊森的全部心思意念。
直升機的機身突然顛簸了一下,然後呼嘯著往北面的山巒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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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趟安靜的航行,伊森時而看看窗外的情形,時而掀開身後的門簾看看熟睡了的家人。
當他第三次轉頭去看自己的家人時,皮爾徹開口說道:「他們會沒事的,伊森。今天晚上他們將會在安全而溫暖的床上醒過來,這樣多好啊,不是嗎?如果你們留在鎮外的話,無疑全都會喪命。」
此時天色漸晚,已近黃昏。
伊森感覺自己的身體非常疲累,可是一閉上眼睛,各種各樣的想法便一股腦兒地湧入了大腦,讓他不得安寧。
於是他選擇睜開眼睛看著窗外的世界。
透過座位旁邊的玻璃窗,他所看到的是西邊的景象。
太陽就快落山,餘暉照在連綿不絶的山巒頂部,使它們的輪廓看上去就像一條參差不齊的鋸片。
在一千英呎下的地面上,除了松林之外,再看不到任何別的景象了。
更看不到任何能體現人類文明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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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升機在一望無際的黑夜裡飛行著。
客艙裡的燈已經關掉了,駕駛艙裡儀表板的光線又被門簾給遮擋住了,所以伊森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一片黑色的海洋,或者是在太空裡飄浮著。
他的家人就在自己身後,這件事令他感到些許安慰,可是當他斜倚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時,內心深處卻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強烈的恐懼。
還有絶望。
他們是孤獨的。
非常孤獨。
他的心被深深地刺透了。
在最近幾天裡,他一直奮力想要離開松林鎮,回到妻子和兒子的身邊,可是那些日子就這麼遠去了。
差不多兩千年已經過去了。
跟時間一起消逝的,還有他的朋友們,他的家宅,他的工作,以及幾乎所有能確定他身份的個人特徵。
一個凡人怎能接受這樣的事情呢?
該如何直面這一切並如常生活下去呢?
什麼東西讓你願意在早上起床,並開啟新的一天?
是你的家人,在你身後熟睡的那兩個人。
伊森睜開了雙眼。
剛開始,他並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到的景象是真實存在的。
在遠方,一片漆黑當中有一條亮閃閃的燈光之河。
那裡是松林鎮。
在燈河裡閃耀著的是屋子裡和門廊前的燈光。
還有街燈以及路上的車燈。
它們匯聚在一起,成就了一個在夜間散發出柔和光芒的小鎮。
一個文明的社會。
直升機開始下降了,而他知道在下方的山谷中,有一棟供他的妻子和兒子居住的維多利亞式房屋。
他也可以住在那棟房子裡。
房子裡有溫暖柔軟的床。
有一間散發著食物香味的廚房。
有一條可以讓人在漫長的仲夏傍晚坐著乘涼的門廊。
有一個可供他和兒子玩拋接球遊戲的院子。
那棟房子甚至還可以安裝鐵皮屋頂,而他最愛的事莫過於在下雨天靜靜地聆聽著雨水「滴滴答答」地敲打在鐵皮屋頂上的聲音了。尤其是在深夜裡和妻子一起摟抱著躺在床上,同時知道兒子正在他自己的房間裡安睡,這雨水敲打屋頂的聲音會帶給人莫大的安舒和滿足感。
已是萬家燈火的松林鎮就這麼被懸崖峭壁包圍在中央,伊森第一次覺得這些嶙峋的峭壁看起來是那麼地誘人。
它們是抵禦一切恐懼的天然工事。
是保護地球上最後一座小鎮的壁壘。
它會有朝一日給人家的感覺嗎?
這一切會實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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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拒絶美國現代文明的愛米希人生活在保守的農業社會,他們至今用犁耕地,用傳統的方法種植玉米、甜菜等農作物,飼養家禽家畜。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盡一切可能拒絶現代文明的影響。在傳統的愛米希人農莊裡看不到電線、電話和電燈,他們使用煤油燈。在不得不使用電力時,他們也是用自家的柴油機發電,絶不與附近的都市電網發生聯繫。
[註2] 艾比是電影《美版生人勿進》的主角之一,是一名吸血鬼女孩。
[註3] 尼安德特人簡稱尼人,常作為人類進化史中間階段的代表性居群的通稱,因其化石發現於德國尼安德特山洞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