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迷途·19

  他坐在寂靜無聲的辦公室裡,將兩隻腳擱在辦公桌上,研究著手裡的星形黃銅胸章,並用手指撫摸著刻在胸章中央的「WP」字樣。這兩個字母是蝕刻在一塊黑色石頭上的,看上去可能是黑曜石。他穿著跟自己的前任一式一樣的深棕色帆布長褲和草綠色長袖襯衫,這身嶄新的服裝因面料上過漿,顯得過於硬挺。

  明天皮爾徹要召開情況介紹大會,他和皮爾徹團隊的其他成員都要參加,不過今天倒是平靜無事。

  而且他覺得這一天過得怪怪的。

  他在自己的辦公室裡靜靜地坐了八個小時,陷入了連綿不絶的沉思,只有一次被電話打斷了。那通電話是那位名叫比琳達的接待員在午飯時間打來的,詢問他是否需要訂一些食物作午餐。

  他看著時鐘的秒針和分針緩緩移動,伴隨著「嘀嗒」聲一齊指向了數字「12」所對應的刻度。

  現在是下午五點整。

  他放下雙腳,站起身來,戴上了自己的斯泰森氈帽。與此同時,他將自己的星形黃銅胸章放入了衣兜裡——或許他明天依舊會將這塊胸章別在胸前。

  不過也許他不會這樣做。

  當人經歷一件全新的事情時,總會覺得第一天特別漫長而又難挨。這一天來伊森也有同感,此時他很欣喜地發現這一天終於快結束了。

  他朝牆邊那三個年代久遠的武器陳列櫃投去了短暫而渴望的一瞥,隨即離開了辦公室,沿著門外的走廊朝接待台走去。

  比琳達的辦公桌上擺滿了撲克牌。

  「我下班了。」伊森說。

  這名白頭髮女人放下了手中的一張「黑桃A」,滿臉堆笑地抬起頭來,從她臉上的表情完全看不出她內心的真實想法。「第一天上班的感覺怎麼樣啊?」她問伊森。

  「還不錯。」

  「祝你度過一個愉快的晚上,治安官。我們明天早上再見。」

  #

  這是一個清朗涼爽的傍晚。

  太陽已經滑落到了群山背後,空氣中凝聚的寒意預示著這個季節的第一場霜凍或許快來了。

  伊森走在一條相當安靜的人行道上。

  路邊一棟房子的門廊裡放著一把安樂椅,一名老年男子坐在上面朝伊森喊話:「晚上好,治安官!」

  伊森輕觸了一下頭上的帽子作為回應。

  老人把一個正冒著熱氣的馬克杯舉了起來。

  那動作看起來就像在朝伊森敬酒。

  一個女人的喊聲從不遠處傳了過來:「馬修!該吃晚飯了!」

  「我求你了,媽媽!再讓我玩五分鐘吧!」

  「不行,馬上過來!」

  他們的聲音在山谷裡迴蕩著,直至漸漸消失。

  接下來的街道旁邊是一大片社區菜園,有好幾十人在那裡辛勤勞作著,將收割下來的水果和蔬菜放入一個個大籃子裡。

  一陣陣熟蘋果的甜香順著微風被吹了過來。

  伊森視線所及之處的每一棟房屋裡都有燈光從窗戶透射出來,晚餐時分的空氣中充滿了食物的香味。

  他聽到一些打開著的窗戶裡傳來了瓷器餐具碰撞時發出的「叮噹」聲,還有模糊不清的交談聲,以及烤箱門打開和關閉時發出的「哐當」聲。

  從他身旁經過的每一個人都對他微笑問好。

  眼前這一幕幕場景,真像是活脫脫的諾曼·洛克威爾[註1]畫作中的景象。

  #

  他橫跨主街,又沿著第六大道走過了好幾個街區,最後來到了皮爾徹給他的那個地址。

  眼前是一幢三層樓高的維多利亞式建築,淡黃色外牆上有著白色的鑲邊。這幢房子最顯著的特徵是屋脊下方有一扇橢圓形窗戶,看上去很像一滴淚珠。

  透過一樓的大窗戶,他看見一個女人正站在廚房水槽邊,將一鍋剛煮好的意大利麵倒入一個濾器,陣陣熱氣升騰著朝她臉上撲去。

  當他就這麼看著她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心跳驟然加快。

  她是他的妻子。

  他穿過前院的石板路,邁上了三級由磚塊砌成的階梯,隨即便站在了房子的門廊裡。

  他敲了敲紗門。

  片刻之後,他感到眼前湧現出燈光。

  她打開了內門,透過紗門看著他,泣不成聲,屋裡的樓梯那邊傳來了「咚咚咚」的沉重腳步聲。

  伊森的兒子來到她身後,伸出兩隻手抱住了母親的雙肩。

  「嗨,爸爸。」

  他的聲音已不再是以往那個充滿童稚的小男聲了。

  「天哪,你都比你媽媽還高了。」

  伊森和母子倆之間仍然隔著一道紗門。他透過紗門上的鐵絲網眼,看到特麗薩的模樣和從前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她的金髮已經很長了,看起來似乎自打兩人分別之後她就再沒有剪過頭髮。

  「我聽說他們讓你做了治安官。」本傑明說。

  「沒錯。」在一陣長久的充滿情感的沉寂之後,伊森開口道:「特麗薩。」

  她伸出兩隻手,擦拭著自己的眼睛。

  「我聞到了一股香味。」伊森說。

  「我正在做意大利麵。」

  「我最喜歡吃你做的意大利麵。」

  「這我知道。」她的聲音哽嚥了。

  「他們已經把我要來的事情告訴你了嗎?」

  她點了點頭,「你真的是我的伊森嗎?」

  「當然是的。」

  「這次你會留下來嗎?」

  「我再也不會離開你們了。」

  「為這一刻,我們已經等得太久了。」她不得不再度伸手抹了抹眼淚,「本傑明,請你去攪拌一下麵醬。」

  男孩匆匆朝廚房走去。

  「我可以進來了嗎?」伊森問道。

  「我們先是在西雅圖失去了你,後來又在這裡再度失去了你,這些都是我無法承受的痛苦。本傑明……他也同樣無法承受。」

  「特麗薩,你看著我。」她看著他的眼睛。「我再也不會離開你們了。」

  他很擔心她會問自己到底經歷了什麼,擔心她會問他是如何逃脫死亡劫難的。他在這一整天裡一直為這件事感到擔憂,也一直在為該如何回答她而做著準備。

  可她並沒有問這些問題。

  她推開了紗門。

  他最懼怕的,莫過於自己會在直面她的那一剎那從她臉上看出歷經歲月磨難的痕跡,但是在門廊裡明亮的燈光之下,他沒在她臉上找到任何痛苦和怨恨的痕跡。令他略微有些傷心的是,他看到一些以前不曾見過的皺紋已經開始爬上她的嘴角。在那雙多年前曾令他怦然心動的明亮的綠色眼睛四周佈滿了淚水,當然也有深深的愛意。

  更多的是愛意。

  她拉著他走進了屋子。

  紗門在他們身後「砰」的一聲關上了。

  屋子裡傳來了一個男孩的哭聲。

  男人再也抑制不住,淚水從他眼眶裡噴湧而出。

  三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開始了瀑布般的情感宣洩。

  就在路邊的街燈亮起的那一刻,在他們房子門廊邊的樹籬叢中響起了一個聲音,這個聲音以不變的間隔週期持續鳴響著,就像節拍器一般精準。

  那是蟋蟀鳴叫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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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1]美國二十世紀早期著名插畫家,畫風甜美樂觀,擅長描述美國理想生活。

  《陰松林/黑松鎮/Wayward Pines》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