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淪陷·02

  像現在這樣的時刻仍然存在,此時的松林鎮感覺就像是一個真實的地方。

  陽光傾瀉在山谷裡。

  清晨仍然很涼爽。

  一扇打開著的窗戶下面的花盆裡種著三色堇,窗口飄出烹飪早餐的香味。

  人們在晨間出來散步。

  給草坪澆水。

  取出信箱裡的本地日報。

  一顆顆露珠凝結在黑色信箱的頂部。

  伊森·柏克發覺停留在當下這一刻,假裝一切都和看起來一樣,是一種非常迷人的感覺。他和妻子、兒子一起住在一座完美的小鎮上,他是鎮上受人愛戴的治安官。他們在這裡有朋友,有舒適的家,一切需要都能得到滿足。在這樣的假想過程中,他開始完全明白了幻想是如何產生作用的,明白了人們如何向幻想屈服,任由自己消失在四周的美麗謊言裡。

  #

  當伊森走進「熱豆咖啡」咖啡館時,大門上方的鈴鐺「叮噹」作響。他走到櫃檯旁邊,朝那位嬉皮士打扮的年輕女咖啡師微笑了一下,她留著金色細髮辮,有一雙深情款款的大眼睛。

  「早上好,米蘭達。」

  「嗨,伊森。你還是喝跟往常一樣的咖啡嗎?」

  「是的,謝謝你。」

  當她開始為伊森準備卡布奇諾特濃咖啡時,伊森環顧了一下咖啡館裡面。常客們都在這裡,包括那兩位老前輩——菲利普和克萊,他們正彎腰坐在棋盤前對弈。伊森走過去,看了看他們的棋局——毫無疑問這盤棋已經下了有一陣了,兩人都分別只剩下了國王、王后和幾個小兵。

  「看來你們這盤棋就要陷入僵局了。」伊森評論道。

  「沒那麼快。」菲利普說,「我還有錦囊妙計沒使出來呢。」

  他的對手——坐在棋盤對面的頭髮灰白、鬍子拉碴的老年男子——露齒一笑說:「依我看啊,菲利普的『錦囊妙計』就是每走一步之前都拖延很長時間,到最後等我老死了,他就可以因我被迫棄權而取勝了。」

  「噢,閉嘴,克萊。」

  伊森走過一張破舊的沙發,來到一個書架跟前。他用一根手指從書架上一排書的書脊上掠過——古希臘、古羅馬文學,威廉·福克納、狄更斯、托爾金、雨果、喬伊斯、布拉德伯裡、梅爾維爾、霍桑、愛倫·坡、奧斯丁、菲茨傑拉德、莎士比亞……大致一看,這些書都是廉價的平裝本。他從書架上取出了一本很薄的書——《太陽依舊升起》,封面是印象派風格的鬥牛場面。伊森嚥了一下口水。這是海明威的第一部小說,而這個紙張很脆、銷量極大的版本很可能是目前留下的唯一版本。他覺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將這樣一本書握在手裡,令他感到無比敬畏,也充斥著濃重的悲哀。

  「伊森,你的咖啡已經好了!」

  他又為他的兒子取了一本書,然後走到櫃檯邊去端自己的卡布奇諾。

  「謝謝你,米蘭達。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把這些書借回去看。」

  「沒問題。」她笑著說,「請好好愛惜這些書就可以了,治安官先生。」

  「我會儘力愛惜的。」

  伊森用手輕輕碰了碰帽檐,繼而朝門口走去。

  #

  十分鐘後,他來到一個標牌下面,標牌上寫著:松林鎮治安部 。他推開標牌下的對開玻璃門,走了進去。

  前台接待處空無一人。這裡的一切都沒有改變。

  他的秘書正坐在自己的辦公桌背後,看上去一如既往地無聊。她在玩紙牌遊戲,正以穩定而機械化的速度將紙牌一張一張地放下。

  「早上好,比琳達。」

  「早上好,治安官。」

  「有人打電話來找我嗎?」

  「沒有。」

  「有人來訪嗎?」

  「沒有。」

  「你昨晚過得怎麼樣?」

  她抬起頭來,似乎有些猝不及防,她的右手還緊緊地攥著一張「黑桃A」。

  「什麼?」

  自打伊森成為鎮上的治安官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跟比琳達超出了敷衍的問候、道別和工作性質的聊天範疇的對話。在她成為治安官秘書之前,一直都是一位小兒科護士,而他正在想她是否知道他其實知道這一點。

  「我只是問問你昨晚過得怎麼樣。昨天晚上。」

  「噢。」她用手指撫弄了一下腦後長長的銀白色馬尾,「還不錯了。」

  「你有做些有趣的事嗎?」

  「說真的,我倒沒做什麼有趣的事。」

  他以為她會拋出同樣的問題,以為她會緊接著詢問他昨晚過得怎樣,可是在令人不適的五秒鐘沉寂之後,兩人的目光再次相撞,而她仍然沒有說話。

  最終,伊森用指關節在她的辦公桌上輕輕敲了敲,「我要去辦公室了。」

  #

  他將穿著靴子的腳放在寬闊的辦公桌上,背靠著柔軟的皮革椅背,手裡端著那杯熱氣騰騰的咖啡。辦公室的另一頭有一個固定在底座上的麋鹿標本,那只麋鹿體形巨大,看上去像是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待在那只麋鹿標本和辦公桌背後的三個古老武器陳列櫃之間,伊森感到自己已經對治安官的虛飾厭煩透了。

  他的妻子差不多應該也在這時抵達了她工作的地方。特麗薩以往曾是一名律師助理,在松林鎮,她是鎮上唯一的房地產經紀人,這就意味著她一整天都得坐在主街上一間人跡罕至的辦公室裡的辦公桌背後。她的工作跟分配給鎮上居民的絶大多數工作一樣,主要職責其實是為一個裝假的小鎮裝點門面。一年當中,她只有四五次機會真正地協助別人購買新房屋。模範居民每隔幾年會得到獎賞,從而獲得可以提出改善自己居住環境的先決條件。那些在這裡居住得最久而又從未違反過法規的居民們住在最寬敞、最漂亮的維多利亞式房屋裡,而那些妻子已經懷孕的夫婦差不多都可以得到保證,在不久之後將獲得一座新的更寬敞的房屋。

  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伊森無事可做,也無處可去。

  他翻開了從咖啡館借出來的書。

  文筆簡練,同時又才華橫溢。

  他因書中所描寫的巴黎的夜晚而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裡的餐館、酒吧、音樂、香煙煙霧。

  一座真實的、鮮活的城市裡的燈光。

  一個充滿了各色人等的廣闊世界給人的感覺。

  探索著這個世界的自由。

  看了四十頁後,他合上了書。他已經不能自已了。海明威並不是在幫他得到消遣,並不是在幫他遠離松林鎮的現實境況。海明威分明是在擦破他的臉,然後再往一個永遠都不會癒合的傷口上撒上鹽粒。

  #

  在差一刻兩點的時候,伊森步行離開了辦公室。

  他靜悄悄地在附近散步。

  他從每一個人身邊經過時,他們都用看起來很真誠的熱情向他招手、問候,就好像他已經在這裡住了好幾年似的。如果說他們其實在暗地裡害怕他或憎恨他的話,那麼他們隱藏得很好。他們為什麼不該這樣想呢?據他所知,他是松林鎮裡唯一一個知道真相的居民,而他的工作就是確保一切都保持現狀。保持和平,堅守那個謊言,甚至包括他的妻子和兒子。在他成為治安官之後的頭兩個星期裡,他將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研究每一個居民的檔案,瞭解他們過去生活的細節,還有他們之間的相互關係,以及他們死後所獲得的人生評價。目前他知道鎮上一半人口的個人經歷,知道他們的秘密和恐懼。他知道哪些人可以繼續平安無憂地在這個虛假的幻想中生活,也知道哪些人的脆弱內心已經出現了動搖和裂縫。

  他正在成為單槍匹馬的蓋世太保。

  這是必要的——他知道這一點。

  不過他仍舊對此表示鄙夷。

  #

  伊森來到主街,繼而一路朝南走去。隨著他越走越遠,街道兩旁的人行道和建築物都消失了。街道仍然向前延伸著,此時他正沿著路邊的緊急停車帶朝一片高聳入雲的松林走去。現在他的耳邊已經不再能聽到小鎮日常生活中的種種聲音了。

  伊森從一塊警示行人車輛前方有急彎的路標旁經過之後,又走了五十英呎,接著停下了腳步。他回過頭去望著松林鎮,身後一輛車也看不到,也沒有任何動靜。除了能聽到頭頂樹梢上有一隻小鳥在「吱吱」叫之外,就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響了。

  他走下緊急停車帶,朝松林裡走去。

  空氣中瀰漫著松針被陽光炙烤過後的氣味。

  伊森走在林間鋪著落葉、光影交織的柔軟地面上。

  他步子很快,襯衫後背已經被汗水浸透了,緊貼著襯衫面料的背部皮膚感覺涼幽幽的。

  這樣獨自一人在林中散步的感覺還真不錯,身邊見不著一個人影,也沒有人監視自己,可以一邊走一邊肆意地想著心事。

  離開主街走了大約兩百米之後,伊森來到了一片石塊區,一塊塊巨大的花崗岩散佈在松樹之間。松林朝山坡上延伸著,半山腰上有一塊岩石露出了地表,不過它的下半截仍然被埋在土裡。

  伊森徑直朝那塊岩石走了過去。

  站在十英呎之外的地方看過去,光滑的岩石表面看上去非常真實,上面有著向下延伸的石英礦脈紋路和色彩鮮明的苔蘚。

  但是進一步靠近之後,伊森就看出了破綻。這塊岩石的形狀四四方方的,不太自然,觸摸起來也顯得過於平滑。

  伊森退後了幾步,停下來等待著。

  很快他便聽到了傳動裝置運轉時發出的低沉「嗡嗡」聲,隨即一整塊岩壁便像一扇巨大的車庫門一樣抬升起來——又寬又高的門洞足以讓一輛貨櫃拖車通行。

  伊森低頭避過仍在抬升的門,鑽進了潮濕而又陰冷的地底隧道中。

  「你好,伊森。」

  「馬庫斯。」

  這次負責護送他的人跟以往一樣,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頭髮濃密,有著通常做步兵或警察的人所特有的堅毅下巴。他的身上穿了一件黃色防風外套,這令伊森想起自己又忘記了帶上外套,待會兒在車上又得受凍了。

  馬庫斯先前就已經發動了一輛沒有車門也沒有頂篷的牧馬人吉普車的引擎,還把車調了個頭,車頭正對著它來時的方向。

  伊森爬進吉普車,坐在了前排的副駕駛座位上。

  伴隨著「轟」的一聲,那扇入口岩門在他們身後重重地關上了。

  馬庫斯一面放下緊急制動器並加足馬力,一面對著耳機的麥克風說話:「我已經接到柏克先生了,我們馬上就出發。」

  吉普車顛簸著向前行進,加速駛上了一條沒有任何路標、路面古樸的車道。

  車子開上了一道傾角大約是十五度的斜坡。

  隧道壁上的基岩已經暴露了出來。

  一路上不時有水沿著岩壁往下滴流,眼角餘光還瞥見到不少蜘蛛網,偶爾會有一兩滴水珠飛濺到吉普車的擋風玻璃上。

  坐在高速行駛的車裡向上看,頭頂上的一盞盞螢光燈的光芒彷彿匯聚成了一條橘色的光河。

  空氣中瀰漫著岩石、水和廢氣的混合氣息。

  吉普車引擎的巨大聲響和呼嘯而過的風聲令兩人無法交談,不過這對伊森來說倒無所謂。他向後靠在灰色塑料椅的椅背上,抑制住了自己想要摩擦一下一直暴露在濕冷寒風中的兩隻手臂的願望。

  伊森感覺到雙耳的壓力在增加,汽車引擎聲聽起來漸漸減弱了。

  他嚥下了一口唾液。

  引擎聲又再度回來了。

  他們的車繼續爬著坡。

  以每小時三十五英里的行駛速度來估算,他們駛過的不過是一趟四分鐘的路程,可是伊森卻覺得猶如熬了好久一般。大概是充斥著雜訊的寒冷環境令他喪失了方向感和時間感,才會造成這樣的錯覺吧。

  還有,在山內隧道裡穿行的封閉感,以及想到要去見「那個人」而導致的內心焦躁不安,應該也是讓他沒法保持清醒判斷力的原因。

  #

  隧道盡頭是一個大小如同十座倉庫的巨大洞穴,其占地面積至少有一百萬平方英呎。用如此巨大的空間來組裝噴氣式飛機或太空船也絲毫不會顯得狹小,不過這個洞穴卻是用來堆放生活必需品的。一個個龐大的圓柱形容器裡儲存著食物原料,一排又一排四十英呎高的架子上擺滿了木材和各種日常用品。供地球上最後一個小鎮在未來多年裡正常運轉的所有必需品全部都在這兒了。

  馬庫斯驅車從一扇印著「生命暫停」字樣的玻璃門旁邊經過,門背後積聚著一團幽幽的藍光,伊森一想到門內放置的東西,頓時感到背脊一陣發涼。

  那裡放著皮爾徹發明的生命暫停裝置。

  數量多達上百台。

  松林鎮的每一個居民,包括伊森自己在內,都曾在那個房間裡以化學方式被暫停生命一千八百年之久。

  吉普車在兩扇對開玻璃門跟前停了下來。

  馬庫斯關掉汽車引擎,和伊森一起下了車。

  他在門邊的鍵盤上敲入密碼,玻璃門迅速打開了。

  兩人從一塊寫著「1樓」的標誌牌下面經過,進入了一條空曠的長走廊。

  這裡沒有窗戶。

  只能聽到螢光燈管「嗡嗡」作響的聲音。

  地上鋪著呈黑白相間方格圖案的油氈地板,每隔十英呎便有一扇帶著小圓窗的門。門上沒有把手——必須刷卡才能打開。

  大部分窗戶裡面都是黑魆魆的。

  不過其中一扇窗戶背後站著一隻怪獸,它看著伊森從自己面前經過,那雙乳白色大眼睛的瞳孔擴張著,嘴裡露出了滿口剃刀狀的牙齒。怪獸伸出一隻黑色的爪子,不斷敲打著門上的玻璃圓窗。

  它們仍然不時會進到伊森的噩夢當中。他在夢中與它們激戰,半夜驚醒時大汗淋漓。這種時候特麗薩總是會輕輕拍著他的背,溫柔地告訴他:他正平平安安地待在自家的床上,那些不尋常的遭遇都過去了,將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來到走廊中部後,他們在兩扇沒有任何標記的對開門前停下了腳步。

  馬庫斯掏出門卡刷了一下,門便往兩邊打開了。

  伊森走進了這個小小的電梯轎廂裡。

  馬庫斯又將一把鑰匙插進了轎廂裡的金屬操作面板,當面板上唯一的按鈕開始閃爍時,他伸手將其按下。

  電梯平穩地滑動著。

  每次搭乘這部電梯的時候,伊森總會有些耳鳴,可是他從來都搞不清楚電梯到底是在上升還是在下降。

  儘管伊森成為松林鎮治安官已經有兩個星期之久了,可此時此地他還是被護送人員像孩童或有潛在威脅的傢伙一般帶來帶去,這多多少少令他感到有些不舒服。

  已經兩個星期了。

  真不可思議!

  伊森覺得自己彷彿昨天才坐在特勤局西雅圖分部負責人亞當·漢索爾的辦公桌對面,接受了前往松林鎮尋找昔日搭檔凱特·休森的任務。可他現在已經不再是一名特勤局特工了,直到現在他也沒能全然地接受這樣的事實。

  讓他倆得知電梯轎廂已經停止運行的唯一途徑是電梯門打開了。

  走出電梯之後,伊森第一眼瞧見的是一幅畢卡索的畫作,他不由自主地琢磨著這畫是不是畢卡索本人的真跡。

  他們從一間華麗的大廳走過,這裡沒有日光燈和方格圖案的油氈地板,取而代之的是大理石瓷磚和高級壁燈。天花板採用的是皇冠造型的板條裝飾,甚至連這裡的空氣狀況都比先前更佳——絲毫聞不到存在於洞穴其他區域裡的那種密閉空間所特有的陳腐氣息。

  他們經過了一間下凹的客廳。

  一間富麗堂皇的廚房。

  還有一間書架上擺滿了皮面精裝書的圖書室,伊森心想那些書架和書一定會散發出古董的氣息。

  拐了一個彎之後,他們朝著走廊盡頭的兩扇橡木門走去。

  馬庫斯抬手在門上重重地敲了兩下,一個聲音從門裡傳了出來:「請進!」

  「進去吧,柏克先生。」

  伊森推開門,走進了一間奇特的辦公室。

  富有異國情調的深色實木地板剛剛上過蠟,頗具光澤。

  房間正中是一張寬大的桌子,上面擺放著松林鎮的縮微景觀模型,一個巨大的玻璃罩子將模型保護起來。這套模型極其精確逼真,甚至連伊森一家所住房子的外觀顏色都與實物完全一致。

  辦公室左邊的牆上掛著幾幅文森特·梵·高的畫作。

  右邊的牆上——從地面一直到天花板——滿滿噹噹的全都是平板顯示器,一共有九行二十四列。這二百一十六台顯示器播放著松林鎮的實時監控畫面——所有的街道,每座房子裡的臥室、浴室、廚房和後院的情形,全都盡收眼底。

  每次看到這些顯示器的時候,伊森都不得不拚命壓抑,才能忍住心頭湧起的想要扭斷某人脖子的衝動。

  他明白這些顯示器的用途是什麼,甚至可以說是瞭如指掌,可他仍然還是……

  「你的怒氣,」坐在一張雕刻精美的桃花心木辦公桌後面的一個男人說道,「在你每次來見我的時候都會流露出來。」

  伊森聳了聳肩,「我的怒氣,只是因你偷窺別人私生活的行為而做出的自然反應而已。」

  「你認為在我們這個小鎮上應該有隱私存在嗎?」

  「當然不行。」

  當伊森朝那張大辦公桌走去時,身後的門關上了。

  他將斯泰森氈帽夾在腋下,然後在一把椅子上緩緩坐了下來。

  他直視著戴維·皮爾徹。

  在金錢對人類尚且有用的那個時代,皮爾徹是個坐擁億萬家產的發明家,也是在幕後指揮建造松林鎮和這處山中地下洞穴基地的领頭人。在1971年,皮爾徹發現人類基因組正逐漸惡化,隨後他推測人類這個物種在繁衍生息三十至四十代之後便會走向消亡。於是他牽頭建造了這個生命暫停基地,以求在人類基因組毀損到一定的臨界程度之前先行保存一些純粹的人類物種。

  除了他核心圈子裡原有的一百六十名忠實追隨者,他還另外綁架了六百五十個普通人。他將上述所有人——包括他本人在內——都放進了生命暫停裝置中。

  皮爾徹的預測最終成為了現實。此時此刻,在環繞著松林鎮的通電圍柵之外,生活著數以億計的由人類畸變而成的怪獸。

  然而,皮爾徹卻有著跟自己內在人格極不相稱的相貌。他的面容看起來絲毫不具有威脅性,穿上靴子後的身高也不過只有五英呎五英吋[註1]。他的頭禿得很厲害,只剩下了少許銀色髮茬——略微有些接近明亮的鉻黃色。他用一雙小眼睛看著伊森,黑色眼眸不帶一絲感情色彩。

  皮爾徹將一個馬尼拉文件夾朝伊森推了過來,文件夾在辦公桌的皮革表面上滑行了一段距離,正好停在伊森面前。

  「這是什麼?」

  「一份監視報告。」

  伊森打開了文件夾。

  裡面有一張黑白打印的屏幕截圖,伊森認得圖中的那名男子。他叫彼得·麥考爾,是小鎮報紙《松林鎮之光》的總編輯。截圖裡的麥考爾正側臥在床上發呆,眼神空洞。

  「他做了什麼?」伊森問道。

  「唔,什麼也沒做。不過這就是問題所在,彼得已經有兩天沒去上班了。」

  「或許他是病了呢?」

  「可他並沒有報告自己身體有任何不適,而我的監控小組負責人泰德則說他最近看起來頗有些古怪。」

  「莫非他看上去有逃跑的打算?」

  「可能吧。或者他想採取一些魯莽的行徑。」

  「我記得他的檔案。」伊森說,「他在融合階段沒出過什麼大問題啊,在那之後也沒表現出任何不順服的行為。他有說過什麼不妥當的話嗎?」

  「事實上,麥考爾已經連續四十八小時沒說過一句話了,甚至對他的孩子們也是如此。」

  「你究竟想讓我做什麼呢?」

  「密切留意他的動向。你先到他家去拜訪他一下,但千萬別低估你的造訪會給他造成的影響。」

  「你現在還沒打算要舉辦一場『慶典』吧?」

  「沒有。『慶典』是為那些有實質性的叛逃行為並試圖帶著其他居民一起叛逃的人所準備的。唔,你並沒有帶著你的手槍。」

  「噢,是的,因為我覺得配槍會向人傳達一些錯誤的信息。」

  皮爾徹笑了,露出了滿口小白牙。「我很感激你如此在意並小心地維護我在這鎮上所設立的唯一一名授權人的形象,我是認真的。那麼,伊森,你想向鎮上的居民傳達怎樣的信息呢?」

  「我想讓他們知道我是來幫助、支持和保護他們的。」

  「可是你的職責跟這些事毫無關係。我沒有跟你講清楚,這是我的錯,你在鎮上的存在是為了提醒人們我——皮爾徹的存在。」

  「我明白了。」

  「那麼當我下一次通過某個監視屏看到你走在小鎮街道上的畫面時,我能看到你腰上鼓著一把最大、最厲害的槍嗎?」

  「那是當然的。」

  「好極了。」

  伊森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肋骨下面憤怒而用力地跳動著。

  「請不要將我的這個小小的指責視為我對你整體工作表現的評判,伊森。我認為你在新職位上幹得很不錯,你自己覺得呢?」

  伊森往皮爾徹的肩膀後方看了看。辦公桌後面的牆是實心岩壁,中央開了一扇大大的窗戶,群山、峽谷以及兩千英呎之下的松林鎮全都盡收眼底。

  「我覺得我越來越適應自己的工作了。」伊森說道。

  「你還在認真研讀居民們的檔案嗎?」

  「我已經把所有居民的檔案都瀏覽過一遍了。」

  「你要知道,你的前任波普先生可是把所有的檔案都記在腦子裡了。」

  「我也會朝那個方向繼續努力的。」

  「聽你這麼說我很開心。不過你今天早上並沒有研讀那些檔案,對嗎?」

  「你在監視我?」

  「我不是故意這麼做的,只是你的辦公室偶爾會出現在我這裡的某個顯示屏上。你早上在辦公室裡讀的是什麼書呢?我沒看清書的封面。」

  「我在看《太陽依舊升起》。」

  「噢,海明威,他可是我最喜愛的作家之一。你知道嗎?我仍然相信我們這裡也能創造出偉大的藝術。正因如此,我把我們的鋼琴家赫克托爾·蓋瑟也帶來了。除此之外,我還讓其他一些著名小說家、畫家以及詩人進入了生命暫停的狀態。而且,我們也一直在學校裡尋找有藝術天賦的孩童,找到以後將對他們加以栽培。本傑明在藝術課上的表現就非常不錯!」

  聽到自己兒子的名字從皮爾徹嘴裡冒出來,伊森不由得感到脊樑骨一陣發涼,不過他只是淡淡地說:「松林鎮的居民們沒有心情去搞藝術創作。」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伊森?」

  皮爾徹的語氣聽起來像極了心理治療師,當中充滿了理性的好奇,不帶有任何一絲攻擊性。

  「他們在持續不斷的監視之下過活,心裡清楚知道自己沒法離開這裡。人活在如此壓抑的社會當中,又怎會產生藝術創作的動機呢?」

  皮爾徹笑道:「伊森,聽你這麼說,我倒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站在我這一邊,是不是真的相信我們正在做的一切都是對的。」

  「我當然相信。」

  「你當然得相信。今天我收到了一名外勤偵察員的工作報告,他剛剛結束了為期兩週的偵察任務。他在離松林鎮中心不過二十英里的地方發現了一大群艾比怪獸,數量至少超過兩千。怪獸們在群山以東的平原上追趕著一大群水牛。每一天,都有各種事情提醒著我:我們所處的這個山谷是多麼地不堪一擊,而我們的存在又是多麼地脆弱。而你呢,你卻坐在這裡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就好像我是過去的獨裁領導人一般。你不喜歡這種管理方式,我能理解也尊重你的看法。事實上,我也希望情況不是這樣的。可我所做的事情都是有緣由的,這些緣由建立於讓人類物種的生命得以延續之上。」

  「任何人做任何事不是都有其緣由嗎?」

  「你是個有良知的人,我欣賞你這一點。」皮爾徹說,「我也絶對不會讓一個沒有良知的人坐上你目前所坐的位子。我所擁有的全部資源,我手下的每一名僱員,都全心致力於同一件事,那就是保證山谷裡的四百六十一個人——當中也包括你的妻子和兒子——的安全。」

  「那麼,真相就得永遠被掩藏起來嗎?」伊森問道。

  「在某些環境中,安全和真相是一對天敵。你曾是聯邦政府的僱員,我想你應該能明白這個道理吧。」

  伊森朝牆上的一排排顯示屏看過去,在左下角的一個屏幕裡出現了他妻子的身影。

  她獨自一人坐在那間位於主街的辦公室裡。

  一動不動像尊雕像。

  極其無聊。

  旁邊的屏幕上顯示的是伊森從未見過的畫面,看上去像是一個物體在濃密森林上方一百英呎的高度以極快的速度飛行時所拍攝的鳥瞰圖。

  「那個屏幕上顯示的是什麼?」伊森指著顯示牆問道。

  「你說的是哪一個?」

  就在這時先前的畫面已經從那個屏幕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歌劇院內部所拍攝的影像。

  「現在已經被切換掉了,我覺得那些影像很像一個從樹梢頂部飛過的物體所拍攝的畫面。」

  「噢,那不過是我的一架無人機而已。」

  「無人機?」

  「沒錯,你看到的是一架MQ-9型『收割者』無人機所拍攝的畫面。我們不時會派出一些無人機去執行偵察任務,它們的偵察範圍約為方圓一千英里的地域面積。我想今天那架無人機應該是往南飛向大鹽湖區域執行偵察任務去了。」

  「它有什麼發現嗎?」

  「目前還沒有。聽我說,伊森,我並不是要求你必須喜歡我們所做的一切事情,畢竟連我自己也做不到這一點。」

  「我們的未來在何方呢?」伊森問道,這時屏幕上他妻子的影像變成了兩個在沙坑堆城堡的男孩。「我指的是我們這個物種的未來。」伊森將視線轉回到皮爾徹身上,「我明白你在這裡所做的一切已經將我們人類原本應該滅絶的時間往後拖延了許久,可是就只能如此而已嗎?只能讓一小部分人類在這樣一個山谷裡隨時隨地被監視著過活嗎?將他們與真相阻隔開來?偶爾還得被迫殺死自己的同類?這不是真正的生活,這更像是在服刑,而你其實是讓我做了他們的監獄長。我想為這些人,同時也為我的家人謀求最好的福祉。」

  皮爾徹將轉椅向後滑動了一段距離,然後轉了半圈,透過玻璃窗俯瞰著自己一手所造的小鎮。

  「我們已經在這裡住了十四年,伊森。到目前為止,我們的人數還不足一千,而它們的數量要龐大得多。有時候我們傾盡全力才能得到的最好結果不過就只是保全性命並且活下去,僅此而已。」

  #

  那扇偽裝成岩石的隧道門在伊森身後慢慢關上了。

  留下他獨自一人站在樹林裡。

  片刻之後,他離開那塊露出地表的岩石,朝街道走去。

  此時太陽已經落到西側峭壁的後面去了。

  晴朗的天空一隅佈滿了金色的晚霞。

  夜晚即將來臨,空氣中帶著絲絲寒意。

  返回松林鎮的街道空蕩蕩的,伊森踩著道路中央的雙黃線,朝自己的家走去。

  #

  伊森的家離主街不遠,只隔著幾個街區,具體地址是第六大道1040號。屋子的外牆漆成了黃色,帶有白色的鑲邊。儘管這座建築有好幾處木材鬆動,在受力時會「嘎吱」作響,可仍不失為一個舒適的住所。伊森走過石板小徑,踏上了門廊。

  他先打開了紗門,然後打開了裡面的實木房門。

  抬腳走進了門內。

  嘴裡喊著:「親愛的,我回來了!」

  沒有人回應他。

  屋子裡空蕩蕩的一片死寂,充滿了壓抑感。

  他將脫下來的氈帽掛在了衣帽架的頂端,隨即坐在一張梯式靠背椅上,脫掉了腳上的靴子。

  他穿著襪子走進了廚房。今天的牛奶已經送來了,當他拉開冰箱門的時候,四個玻璃奶瓶相互碰撞,發出了清脆的響聲。他取出其中一瓶牛奶,將它拿在手裡,繼而穿過走廊進入了書房。這裡是整棟房子裡伊森最喜歡的一個房間。他知道,自己一旦坐到了書房窗邊的大軟墊椅上,就能享受到不被人監視的暢快感覺了。松林鎮的大多數房屋裡都有一兩處攝像頭拍攝不到的監控盲區。當伊森第三次去到地下洞穴基地的時候,設法找到了自家房屋的監測器安裝示意圖,並在心裡暗暗記下了屋子裡每一個攝像頭的位置。伊森曾問過皮爾徹能不能將自己家裡的監測器全部拆掉,可是卻遭到了皮爾徹的拒絶。皮爾徹希望伊森能夠跟鎮上的其餘居民一樣,活在「持續且有效的監視」之下,這樣一來他才能「對大家的生活感同身受」,而這一點對皮爾徹開展自己的工作是有利的。

  一想到此時沒有人能看到自己,伊森的內心不禁感到極大的安慰。當然,由於有安裝在大腿裡的定位晶片,他們還是能清楚知道他目前所處的具體位置。伊森還不至於傻到去問皮爾徹能不能對他破例,允許他取掉自己體內的晶片,從而不再受到追蹤。

  伊森「砰」的一聲打開了玻璃奶瓶的蓋子,喝了一大口牛奶。

  他常常想,日復一日地在這陰鬱的松林鎮過著艱難的日子——沒有隱私、沒有自由、身家性命隨時受到威脅——每天從山谷東南邊的牛奶場送來的這瓶牛奶真是這晦澀日子中唯一值得高興的事情。當然,他不能把自己的這個想法告訴特麗薩,因為他們的日常交談也會被監聽。

  這牛奶的口感冰涼、醇厚而又新鮮,略微還帶著一絲絲青草的香甜氣息。

  透過自家的窗戶,他能看到隔壁鄰居家的後院。詹妮弗·羅切斯特跪在一個凸起的花壇跟前,伸出雙手從身邊一輛紅色的獨輪小推車裡掬起了滿滿一捧泥土。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自己所審閲過的關於她的檔案內容。從前她曾是華盛頓州立大學的一位教育學教授,來到松林鎮之後,她一週有四個晚上會去「啤酒花園」酒吧做侍者。與大多數人都不一樣,她的融合階段進展得非常順利,一次激烈的防抗都沒有出現,所以她可以算得上是鎮上的模範居民。

  打住吧!

  他壓根兒就不願想起自己的工作,不願去考慮鄰居們的私生活細節。

  他們在私底下又是如何看待他的呢?

  他所過著的生活時常令自己不寒而慄。

  他的內心動輒就會被絶望的情緒所吞噬。為了確保家人的安全,他只能在這裡接受這種沒有任何出路的生活,只能扮演皮爾徹為他指定的角色。

  在皮爾徹的再三提醒之下,伊森對自己的處境已經有了非常清楚的認識。

  伊森知道自己現在應該趕緊去閲讀關於麥考爾的報告,可是他卻拉開了身旁的抽屜,取出了放在裡面的一本詩集。

  作者是羅伯特·弗羅斯特。

  這本詩集裡蒐集的都是描寫自然景觀的短詩。

  雖然早上所讀的海明威小說令伊森精神痛苦,但他總是能從弗羅斯特的詩中尋到自己所需的慰藉。

  他花了整整一個小時來閲讀這本詩集。

  詩中提到了殘破的老牆,白雪皚皚的森林,以及人跡罕至的街道。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他聽到門廊上響起了妻子的腳步聲。

  伊森走到門口去迎接她。

  「今天過得怎麼樣啊?」他問道。

  特麗薩的眼神似乎是這樣回答他的:我今天在辦公桌前無所事事地坐了八個小時,沒有同任何人說過一句話 。不過,她很快從臉上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然後說道:「我過得很好,你呢?」

  我今天見到了掌管此地——我們稱之為家園但實則是監獄——的頭兒,還從他那裡帶回了一份關於一位鄰居的秘密監視報告。

  「噢,我也過得不賴。」

  她伸出一隻手,輕撫著他的胸膛,「看到你還沒換衣服我真開心。我就喜歡看你穿著制服的樣子。」

  伊森擁抱著妻子。

  嗅著她散發的體香。

  手指滑過她那頭長長的金髮。

  「我在想……」她輕聲說道。

  「想什麼?」

  「本傑明去了馬修的家,一個小時之後才會回來。」

  「是嗎?」

  她牽著伊森的手,拉著他往樓梯走去。

  「你確定?」他追問道。在重新團聚後的這兩個星期裡,他們只享受過兩次魚水之歡,每次都是在書房裡伊森最喜歡的那把椅子上進行的。

  「我想要你。」她說。

  「那我們去書房吧。」

  「不!」她說,「去我們的床上。」

  他跟著她走上樓梯,然後穿過二樓的走廊,硬木地板在他們腳下「嘎吱」作響。

  他們摟抱著接吻,撫摸著對方的身體,跌跌撞撞地走進了臥室。伊森試著讓自己全情投入到這場愛撫和接下來的雲雨當中,然而他卻沒法對臥室裡的那些監視器置之度外。

  其中一個監視器藏在浴室門邊的恆溫器背後。

  另一個則隱藏在臥室天花板的頂燈裡面,其攝像頭正對著他們的床。

  他有些猶豫,心裡矛盾極了,特麗薩也覺察到了這一點。

  「怎麼了,親愛的?」她問道。

  「沒什麼。」

  他們彼此擁抱著站在床邊。

  透過臥室的窗戶,伊森能看到整個松林鎮的燈都漸漸亮了起來——街燈、門廊燈以及一棟棟房子裡面的照明燈。

  一隻蟋蟀的鳴叫聲越過打開著的窗戶,進到了他們的臥室。

  在寧靜的夜晚總能聽到這一成不變的聲音。

  只不過這鳴叫聲是假的,這裡已經不再有蟋蟀存在了,聲音是從隱藏在矮樹叢裡的一個小型音箱裡傳出來的。伊森心裡琢磨著妻子是否也知道這一點,同時還在想這裡究竟有多少事情已經令她起了疑心。

  「你想要我嗎?」特麗薩以一種極為認真的口吻問道。在他們當年初次相遇的時候,他就被她講話時的這種語氣給折服了。

  「我當然想要你。」

  「那你怎麼還擺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他開始慢慢地試著解開她身上那件白色連衣裙背後的紐扣。由於長久以來缺乏這方面的練習,他的動作顯得遲鈍而笨拙,可是這種生疏的感覺反而令他感到更為興奮。他此時的心境跟初嘗禁果相差無幾,內心的亢奮令他很難控制自己的身體反應。在他們先前摟抱親吻著走進臥室之前,他就發覺自己的身體早已按捺不住、躍躍欲試了。

  他想用被單蓋住兩人的身體,可特麗薩卻不同意他這樣做。她說她喜歡盡享從窗外吹進來的涼風吹拂在肌膚上的舒爽感覺。

  他們睡的是一張老式大床,這張床和屋子裡的其他部分一樣,承受壓力的時候會發出很響的「嘎吱」聲。

  床墊的彈簧發出尖厲而短促的聲響,特麗薩則動情地呻吟著,面對此情此景,伊森恨不得將關於監視器的一切想法統統拋諸腦後。皮爾徹曾向他保證說偷看夫婦做愛的影像是絶對禁止的,一旦夫婦二人開始寬衣解帶,監視器就會立刻被關掉。

  不過伊森對這種說法的真實性頗感懷疑。

  當伊森和妻子做愛的時候,說不定有一名監視人員正瞪大眼睛欣賞著整個過程呢。或許那傢伙此時正打量著伊森赤裸的臀部,同時觀察著特麗薩夾在他腰間的雙腿曲線。

  在他們前兩次的歡愛中,伊森都比特麗薩更早地抵達興奮點。此時他腦子裡總想著頭頂上方的監視器,以至於沒法全情投入,內心的這股怨憤令他不自覺地將整個歡愛過程延長了。

  這一次是特麗薩先興奮了,這令伊森想起他倆從前曾享有過多麼融洽的魚水之歡。

  待一切結束之後,兩人一動不動地緊緊相擁。伊森的呼吸有些短促,上氣不接下氣,他能感覺到特麗薩的心臟正抵著自己的肋骨狂跳著。晚風吹在他那大汗淋漓的肌膚上,令他覺得頗有些涼意。在這樣一個算得上完美的時刻,他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整個大腦都被各種與當前毫不相干的人和事佔據著。將來他會在某一天讓這些事徹底脫離自己的心思意念嗎?他可以讓自己只是盡情享受活躍於生活表層的美好時光,並且忘懷隱匿在其下的可怖之事嗎?那些在這鎮上生活了好些年卻沒有發瘋的人,是不是都已經做到了這幾點呢?

  「看來我們還是找得到感覺啊!」他說道,接著兩人都大笑起來。

  「下次我們得想辦法讓這床別響得那麼厲害了。」她說。

  「可我喜歡它發出的聲響。」

  他從特麗薩身上翻下來,特麗薩則湊過去,將頭靠在他的手臂上。

  伊森不時觀察著她,最後確定她的兩隻眼睛已經完全閉上了。

  他微笑著看著天花板,朝監視器的鏡頭豎起了中指。

  #

  伊森和特麗薩一起準備晚餐,兩人肩並肩地站在廚房裡的厚木板檯面上切菜、剁肉。

  現在正是社區農場的蔬果成熟與收穫的時節,柏克家的冰箱裡塞滿了他們剛分到的新鮮蔬菜和水果。對松林鎮的居民們來說,最近幾個月無疑是一年當中最有口福的時期。待霜降時節臨到,山林的雪線便會迅速下降,直至最後整個山谷都會被皚皚白雪所覆蓋。到了那個時候,松林鎮的居民就只能吃經冷凍乾燥處理過的食物了。在每年10月至次年3月期間,幾乎每個人都需要靠食用預先包裝好的脫水食物過活。特麗薩曾提醒過伊森:當他在12月走進鎮上的食品雜貨店時,很可能會誤以為自己是在為執行太空任務而預備食物——在食品雜貨店裡一眼望去,所有的貨架上都只能看到一個個閃著金屬光澤的食品包裝袋,而這些袋子上所貼的標籤則更是令人大跌眼鏡:法式焦糖蛋奶凍、香煎乳酪三明治、菲力牛排,還有龍蝦仁……她還曾打趣地揚言說要在聖誕節晚餐上給他吃經冷凍乾燥處理後還尚未解凍的牛排和龍蝦仁。

  就在他們將切好的洋蔥、胡蘿蔔條以及覆盆子鋪在菠菜和紅生菜上,準備拌蔬菜沙拉的時候,面頰通紅、渾身是汗的本傑明從大門衝進了屋子裡,他渾身上下還散發著戶外運動的氣息。

  本傑明身上原有的屬於男孩的稚氣已經褪去了,可他還沒能完全擁有男人該有的成熟。

  特麗薩走到兒子身旁親吻他,詢問他這一天過得如何。

  伊森打開了一台老式飛利浦收音機的開關,這台產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真空管收音機仍處於全新狀態。不知何故,皮爾徹在鎮上每戶居民的家中都放置了一台這樣的收音機。

  由於只有一個電台,所以收聽時不存在選擇頻道的問題。大多數時候收音機裡只能傳出響亮刺耳的靜電雜訊,不過一天當中偶爾也會有一兩個談話節目。晚上七點和八點之間,收音機裡總是播放著一個名叫《與赫克托爾共進晚餐》的節目。

  赫克托爾·蓋瑟在來松林鎮之前是一位小有名氣的音樂會鋼琴家。

  松林鎮的居民如果有誰想學彈奏鋼琴,赫克托爾都可以為其授課,而他每天晚上都會親自為全鎮的居民演奏。

  伊森將收音機的音量調大了一些,他一面聽著赫克托爾的聲音,一面朝餐桌旁的家人走去。

  「松林鎮的各位居民,晚上好。我是赫克托爾·蓋瑟。」

  伊森站在餐桌一頭,將沙拉分裝到三個盤子裡。

  「此刻我正坐在我的斯坦威鋼琴前,這是一架來自波士頓的華麗的小型鋼琴。」

  伊森將第一個盛放著沙拉的盤子遞給了妻子。

  「今天晚上我將為大家彈奏《歌德堡變奏曲》,這原本是德國作曲家約翰·塞巴斯蒂安·巴哈為大鍵琴譜寫的曲子。」

  伊森將第二個盤子遞給了兒子。

  「這支曲子的結構特點是在一個詠歎調之後緊隨著三十種變奏曲。下面請大家欣賞。」

  伊森為自己盛好了一盤沙拉,隨即在餐桌跟前坐了下來,這時他聽到收音機裡傳來了鋼琴凳被挪動時所發出的「咔噠」聲。

  #

  晚餐過後,一家人將冰箱裡的自製冰淇淋取出來舀在碗裡,然後各自端著一碗冰淇淋坐在門廊前納涼。

  他們坐在搖椅上。

  一邊吃著冰淇淋,一邊靜靜地聆聽著。

  透過周圍鄰居家打開著的窗戶,伊森能聽到從中傳出的赫克托爾的琴聲。

  音樂迴蕩在整個山谷裡。

  精準而歡快的音符在被晚霞染成紅色的峭壁之間跳躍著。

  他們一直在外面待到很晚,誰也沒打算回屋。

  這片土地一千多年來都沒有空氣和光污染,所以夜晚的天空如墨汁一般漆黑。

  用「清晰可辨」來形容夜空中的星星已經不太恰當了。

  它們簡直是極其耀眼。

  看起來就好像是鋪在黑色天鵝絨上的一顆顆鑽石,璀璨生輝。

  夜空如此美麗,讓人捨不得移開自己的視線。

  伊森伸出手去,握住了特麗薩的手。

  兩人在夜色中依偎著聆聽巴哈的曲子。

  空氣漸漸涼了下來。

  當赫克托爾的演奏結束之後,鎮上的居民們紛紛在自己家裡鼓起掌來。

  在柏克家對面的房子裡,一個男人高聲喊著:「妙極了!太棒了!」

  伊森轉頭看著特麗薩。

  她的眼眶裡盈滿了淚水,臉上也佈滿了淚痕。

  他問她:「你還好嗎?」

  特麗薩點了點頭,用手抹掉了臉上的淚痕,「我很好。我只是因為你終於回家了而感到高興。」

  #

  洗完碗碟之後,伊森走上了二樓。本傑明的臥室在二樓走廊的盡頭,房門是關著的,只有一線亮光從門板下方的縫隙裡透了出來。

  伊森抬起手來敲了敲門。

  「進來吧。」

  本傑明坐在床上,用手裡的炭筆在一張厚紙上畫著素描。

  伊森坐在兒子的被縟上問道:「能讓我看看嗎?」

  本傑明把自己的畫舉了起來。

  這幅素描所畫的是男孩從自己床上看到的景象——房間的牆壁、書桌、窗框,還有透過玻璃窗所見到的屋外的燈光。

  「你畫得真不賴!」伊森說。

  「我覺得我還沒完全畫出自己想要的那種感覺。畫裡面窗外的夜景看起來並不像是真正的夜晚。」

  「我相信你終究會畫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嘿!我今天從咖啡館借了一本書回來。」

  本傑明精神一振,「是什麼書?」

  「書名叫《哈比人》。」

  「我從來沒聽過這本書。」

  「這是我像你這麼大時最喜歡的小說之一。我想,或許我可以唸給你聽。」

  「我現在已經能識字了,爸爸。」

  「我知道,可是我已經有好些年沒讀過這本書了。如果我們倆一起讀的話,應該會更有樂趣吧。」

  「這個故事很恐怖嗎?」

  「的確有一些恐怖的章節。你現在先去刷牙吧,然後快點回來。」

  #

  伊森背靠床板,藉著床頭櫃上一盞檯燈的光芒輕聲朗讀起來。

  第一章還沒有讀完,本傑明就已經睡著了。伊森希望他會夢見深入地下的地牢和古老的洞穴,而不是夢見任何跟松林鎮有關的場景。

  伊森放下手中的平裝書,關掉了檯燈。

  然後將毛毯拉上來蓋住了兒子的肩膀。

  他的一隻手輕輕地靠在本傑明背部。

  這世上沒什麼事情比感受著自己的孩子在睡夢中起伏的呼吸更為美妙了。

  伊森仍然難以接受兒子是在松林鎮長大的這個事實,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永遠都沒法接受這一點。不過在生活中的一些小事上,他還是會試著告訴自己,其實現實中的景況是更好的。就以今天晚上為例,倘若本傑明還生活在從前那個外面的世界,那麼當伊森走進他的臥室時,很可能會發現他正專注地擺弄一部智能手機。

  忙著給朋友們發短信。

  忙著看電視劇。

  忙著玩電子遊戲。

  忙著上推特和臉書。

  伊森本人絲毫也不懷念這些東西,他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在一個人人都整天盯著各種屏幕的世界中成長。在那樣的環境裡,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已經演變成了用鍵盤敲打出來的一行行小字,人們的生活幾乎淪為了圍著電子設備收到短信或郵件時所發出的提示音打轉的地步。

  如今在松林鎮,他看到快要進入青春期的兒子用畫素描的方式來打發睡前時光。

  這樣的情形很難讓人去抱怨什麼。

  可是,往後幾年本傑明該過怎樣的生活呢?這個問題如同重重的石塊一般壓在伊森的心頭,令他內心抑鬱不得舒展。

  本傑明對自己的將來又有著怎樣的期盼呢?

  這裡沒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甚至不可能有真正的職業。

  從前的日子已經不復存在了——在那時無論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都可以隨著自己的心意採取相應的行動,肆意追尋自己的夢想。

  屬於那已滅絶物種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

  當人們在松林鎮無法自行找到配偶時,當局常常會設法為他們牽線搭橋,推薦結婚對象。但是不論有沒有當局的推薦,人們可以選擇的潛在對象的數量也極其有限。

  本傑明沒法再看到巴黎了。

  也沒法去遊覽黃石公園了。

  或許永遠都不可能嘗到墜入愛河的滋味了。

  他不會有離開家鄉去上大學或者度蜜月的經歷。

  也不可能在二十二歲的時候仗著優越的身體條件,一時興起開著車馬不停蹄地周遊全國。

  伊森對松林鎮的監視系統、怪獸艾比以及虛假的表象文化感到深惡痛絶。

  但是真正讓他在夜裡輾轉反側、思緒萬千、無法入眠的原因卻是由於他想到了跟兒子有關的事情。本傑明在松林鎮生活了五年,幾乎跟他在先前那個世界生活的時間一樣長。儘管伊森一直懷疑松林鎮的成年居民每天都得奮力跟過去生活的回憶抗爭,才能在此生活下去,可是本傑明卻與他們不同,他差不多可以算作這個小鎮以及這個怪異新時代的產物。連作為孩子父親的伊森,也對本傑明每天在學校的生活一無所知,他完全不知道學校會教孩子學些什麼。皮爾徹派了兩名身著便衣的手下整日在學校執行巡邏和監視任務,他們不允許學生家長們踏入校門半步。

  #

  凌晨三點半,伊森還沒有睡著。他將妻子摟在懷裡。

  自己絲毫沒有睡意。

  特麗薩每次在夢中眨眼的時候,他都能覺出她的眼睫毛在自己的胸膛上上下刷動著。

  你在想些什麼啊?

  這個曾給他們從前的婚姻生活帶來過極大困擾的問題,眼下在松林鎮卻成了無法碰觸的禁區。在他們一家重聚之後的十四天裡,特麗薩從未打破過生活表面的假象。當然,她的確是真心歡迎伊森回家的。重聚的那一刻,一家三口都哭得悽慘而悲痛,可是在松林鎮居住的五年光陰已經讓她學會了隱藏內心的想法,並以虛偽的假面示人。她從沒問起過伊森這些年去了哪裡,也從未提及他那曲折而動盪的融合過程。他們從未討論過他怎麼會陰差陽錯地當上了松林鎮的治安官,也沒有談論過他現在對這當中的內幕究竟知道多少。伊森覺得特麗薩眼裡時常會閃過一絲光芒——看起來她似乎瞭解他們目前所處的環境,渴望著跟伊森討論一些被當局嚴令禁止的話題,但不得不對自己的這種渴望加以壓抑。不過,她就像個專業而稱職的演員,從來沒有丟下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

  伊森越來越意識到,住在松林鎮就像是置身於一出精心編排、永不落幕的戲劇裡。

  每個人都被分配了各自需要扮演的角色。

  如果要讓莎士比亞來描寫松林鎮的情形,他大概會這樣寫:這世界就是個大型舞台,置身其中的男人女人們都是演員。他們不斷地登場、下場,而且時常需要一人分飾多個角色 。

  伊森本人正是一人分飾多角的典型例子。

  樓下的電話突然「叮鈴鈴」地響了起來。

  特麗薩猶如裝了彈簧似的,迅速從床上坐了起來。她的臉毫無睡意,精神抖擻,面部表情因懼怕而略顯僵硬。

  「每戶人家的電話都響了嗎?」她緊張兮兮地問道,聲音裡全是恐懼。

  伊森下了床。

  「不是這樣的,寶貝兒。你躺下繼續睡覺吧。只有我們家的電話響了,我想應該是找我的。」

  #

  電話鈴聲響完第六下之後,伊森把聽筒拿了起來。他穿著寬鬆的平腳短褲站在客廳裡,將電話聽筒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

  「我還以為你不打算接電話了呢。」

  皮爾徹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了出來,以前他從來都沒有撥打過伊森家裡的電話。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伊森問道。

  「我對吵醒你這件事深表歉意。你查過彼得·麥考爾的監視報告了嗎?」

  「我已經看完了。」伊森撒了個謊。

  「可你並沒有按照我的建議去找他談談,對嗎?」

  「我打算明天一大早就去。」

  「不必了。他已經決定今天晚上就離開我們。」

  「他出門了嗎?」

  「是的。」

  「也許他只是外出散散步而已。」

  「三十秒之前,他的定位信號已經抵達了小鎮最南端的道路急轉彎,而且還在繼續朝南移動。」

  「你想讓我怎麼做?」

  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一陣,伊森覺出強烈的挫敗感如同取暖器的熱源一般在心底擴散開來。

  隨後皮爾徹平靜地說:「你得去阻止他,跟他好好談談,讓他回心轉意。」

  「可是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讓我跟他說什麼啊。」

  「我知道這是你要應對的第一個逃亡者。別擔心你該說些什麼,相信你自己的直覺就好了,而且我會旁聽你們的對話。」

  旁聽?

  皮爾徹掛斷了電話,伊森耳邊只能聽到聽筒裡傳來「嘟嘟嘟」的忙音。

  #

  伊森輕手輕腳地走上二樓,開始在漆黑的臥室裡穿上衣褲。特麗薩仍然醒著,她坐在床上,看著伊森紮好了自己的腰帶。

  「一切都還好嗎,親愛的?」特麗薩關切地問道。

  「沒事兒!」伊森說,「只是一點工作上的事情需要我去處理一下。」

  沒錯,我只是需要去阻止一個在這月黑風高的夜晚試圖逃離我們這一小塊世外桃源的鄰居而已。這不是什麼大事,而在此地發生這樣的事也並不奇怪。

  伊森走到床邊,親吻了一下妻子的額頭。

  「我會儘早回來的。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天亮前我應該就能到家。」

  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緊緊握住了伊森的手,用力地揉捏著,以至於伊森覺得手上的骨頭都被她弄痛了。

  #

  夜晚的松林鎮如同寂靜的仙境。

  「蟋蟀」的鳴叫已經止息了。

  四週一片寂靜,伊森甚至能聽到亮著的街燈所發出的「嗡嗡」聲。

  還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他走到人行道邊,鑽進了一輛黑色的福特野馬越野車。這輛車的車頂裝著一排警示燈,車門上印著跟他的胸章一模一樣的「WP」字樣。

  伊森發動了越野車的引擎。

  調好了擋位。

  伊森儘可能慢地將車駛上公路,可是排量高達4.9升的直列六缸發動機所發出的聲響實在是大得驚人。

  這噪音無疑會吵醒鎮上的不少居民。

  在松林鎮很少能見到行駛中的汽車——只需步行十五分鐘就能從小鎮的這一頭去到另一頭。

  更沒有人會夜裡駕車行駛在小鎮的街道上。

  松林鎮的汽車,不過是以裝飾為目的而存在著的擺設,任何一個被伊森的野馬越野車吵醒的居民都會猜到鎮上一定是出事了。

  他轉了個彎,駛入了主街,然後一路向南行駛著。

  駛過醫院之後,他打開汽車的遠光燈,用力將油門一踩到底,在一條狹窄的道路上疾馳,道路兩側都是高聳入雲的松林。

  由於車窗是打開的,松林中的寒冷空氣便不斷地灌進了車內。

  他的車行駛在巷子正中央,車輪分跨在雙黃線兩側。

  他想像著前方不再有彎道,而且汽車很快就要開始爬坡了。

  他的車即將駛出這個山谷,離開這個小鎮。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想要打開車載收音機,找到一個播放經典老歌的電台。從這裡開車回到博伊西大約需要三個小時,在伊森看來,沒有什麼事比在夜裡駕車時放下車窗、聽著美妙的音樂更令人愜意的了……在這短短一秒鐘的時間裡,他恍惚覺得自己彷彿還生活在以往的世界裡,那裡有許多人過著與他類似的生活,在夜裡能看到大城市裡的萬家燈火,也能依稀聽到從遠處州際公路上傳來的車輛發動機的呼嘯,還有在頭頂夜空中穿梭的噴氣式飛機的轟鳴。

  這種錯覺令他覺得自己不那麼孤單。

  儘管他和他的同類正處於種族瀕臨滅絶的邊緣。

  越野車的車速表指針指向了七十英里,引擎高聲咆哮著。

  他飛快地從那塊寫有「前方有急彎」的路牌旁邊經過。

  伊森把腳踩在剎車上,讓野馬越野車在彎道頂點的緊急停車帶上緩緩滑行,直至停下。他關掉引擎,推開車門,把腿從座位上跨了出來。

  他腳上靴子的鞋底和路面摩擦著發出了「咯噔」的聲響。

  他沒有關上車門,而是有些遲疑地盯著固定在座位上方的槍架裡的那支溫徹斯特M1897霰彈槍。他不想帶著這支槍,因為它可能會給麥考爾帶來困擾。可是他又不願把槍留在車裡,因為自己即將走入一片又黑又可怖的森林,而與之相鄰的那個充滿敵意的世界則更是恐怖到無以復加的地步。雖然據他所知,通電圍柵從來沒有出現過破洞,但凡事都有第一次。而且在午夜裡不帶任何武器進入這片森林實在是對墨菲定律[註2]的極大挑戰。

  於是他坐回駕駛座,打開了汽車的儀表台,將裡面的子彈掏出來塞滿了自己的口袋。隨後他抬手將那支12毫米口徑霰彈槍從槍架上取了下來,這把槍有著壓動式槍機、胡桃木製成的槍托以及十五英吋長的槍管。

  伊森往槍裡填入了五顆子彈,並將其中一顆推進了槍膛,接著將擊錘扣到半擊發位置——對這個漂亮而古老的武器所能採取的安全措施也就只能做到這種程度了。

  伊森將霰彈槍背在肩上,下車來到緊急停車帶,繼而往森林裡走去。

  這裡的氣溫比鎮上更低一些。

  地面上氤氳著一層厚達一米左右的霧氣。

  清朗的月光照在峭壁上。

  樹蔭下的光線如此暗淡,伊森不得不掏出了自己的手電筒。

  他打開手電筒,往森林深處走去。他儘力讓自己的行走路線保持筆直,這樣興許能讓他待會兒回來找車的時候不至於迷路。

  在伊森看到實物之前,就先聽到了「嗡嗡」的電流聲透過濃霧傳了過來——像極了延續不斷的基礎調。

  通電圍柵的影子在遠處若隱若現。

  宛如一座橫跨整座森林的壁壘。

  他漸漸靠近圍柵,其上的細節也都盡收眼底。

  每隔七十五英呎就有一根二十五英呎高的支撐用的鋼管,圍柵上佈滿了導線和電流反向器,導線的直徑約為一英吋,上面裹著尖利的刀狀鐵片。

  皮爾徹的團隊成員一直就這圍柵能否在斷電時繼續發揮作用而爭論不休,他們不確定僅憑圍柵的高度和其上的刀片刺網能否將艾比們阻隔在外。伊森自己的看法是:倘若成千上萬隻饑腸轆轆的艾比鐵了心要進攻的話,幾乎沒有什麼東西能阻擋它們。無論這圍柵是否通了電,都將很快被它們突破。

  伊森在離通電圍柵五英呎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他折斷了兩根低垂下來的樹枝,將它們放在地上擺成了一個大大的「X」形記號。

  隨後他轉向東方,與圍柵保持平行地前進著。

  向東走了四分之一英里之後,他停下腳步留神細聽著。

  他能聽到持續不斷的「嗡嗡」電流聲。

  還有自己的呼吸聲。

  以及圍柵另一側有東西在森林裡移動的聲音。

  伊森聽見了踩在地面松針上的腳步聲。

  偶爾還能聽到樹枝被踩斷時所發出的「啪啪」聲。

  附近有一隻鹿嗎?

  抑或是一隻艾比怪獸?

  「治安官?」

  這聲音像電流般穿過伊森全身,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身子,迅速將扛在肩上的霰彈槍拿下來,並將槍管對準了彼得·麥考爾。

  麥考爾站在十英呎之外一棵巨大松樹的樹幹旁,一襲黑裝,還戴著一頂黑色棒球帽。他的一側肩膀上背著一個小小的背包,裡面有兩個裝著水的塑料牛奶壺,當他向前朝伊森走來時,牛奶壺裡的水晃動著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麥考爾沒有攜帶任何武器,伊森只看到他手裡握著一根比高齡老者的背脊骨還彎得厲害的枴杖。

  「我的天哪!彼得。你大半夜的跑來這裡做什麼?」

  麥考爾笑了笑,不過伊森從他的笑容中看出了恐懼的神色。「如果我說我只是在這個時候出來散散步而已,你會相信我嗎?」

  伊森將手中的霰彈槍放了下來。

  「你不應該來這兒的。」

  「我聽說這片森林裡有一道圍柵,一直都想過來親眼看一看。」

  「唔,它就在那邊。現在你看到了,那我們一起回鎮上去吧。」

  彼得說:「『如果我要修築一道圍牆,那麼我會先問問自己,我是想將什麼關在圍牆裡面,還是想將什麼阻隔在圍牆之外。』羅伯特·弗羅斯特曾寫過這樣的詩句。」

  伊森很想說自己知道這詩句,因為就在幾個小時之前他正好在讀弗羅斯特的這首詩。

  「那麼,治安官先生。」麥考爾指著通電圍柵說,「你是要將我們關在這圍柵裡面嗎?還是要把什麼東西阻隔在圍柵之外呢?」

  「我們該回家了,彼得。」

  「是嗎?」

  「是的。」

  「關於『回家』這件事,你所說的家是我在松林鎮的房子呢,還是我那位於米蘇拉市的真正的家?」

  伊森緩緩朝麥考爾走近了幾步,「你已經在這兒住了八年了,彼得。你是這個社區裡非常重要的成員,也為松林鎮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你指的是我在《松林鎮之光》的工作嗎?得了吧,那份報紙不過是在瞎扯淡罷了。」

  「你的家人都在這裡。」

  「這裡是哪裡?這裡的一切對我來說有什麼意義?我知道有些人在這個山谷裡找到了幸福和平靜,我也曾使自己相信我也跟他們一樣,可是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幾年前我就該採取今天這樣的行動,不過那時我不敢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心。」

  「我知道這一切不容易。」

  「真的嗎?在我看來,你來松林鎮的時間並不長。而在他們任命你為治安官之前,你一直都奮力逃離這裡。那麼是什麼改變了你?你真的逃出去過嗎?」

  伊森沉默著咬了咬牙。

  「你想辦法翻越到圍柵外面去了,不是嗎?你看到什麼了?是什麼讓你改變了自己的初衷?我聽說圍柵外面有惡魔,可那不過是人們杜撰出來的神話故事,對嗎?」

  伊森將溫徹斯特霰彈槍的槍托放在地上,再將槍管靠在一棵樹的樹幹上。

  「告訴我外面有什麼。」麥考爾說。

  「你愛你的家人嗎?」伊森問道。

  「我必須知道真相。你應該……」

  「我說你愛你的家人嗎?」

  麥考爾好像這次才終於聽到了這個問題。

  「我曾經很愛他們。在我們還是真實的活人時,我愛他們;在我們還能彼此開誠佈公地談心時,我愛他們。你知道嗎,這是我多年來第一次真正地與人交談?」

  伊森說:「彼得,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你願意跟我一起回鎮上去嗎?」

  「你說這是我最後的機會,是嗎?」

  「沒錯。」

  「如果我不按照你說的做會怎樣?鎮上每戶人家的電話都會響起來嗎?你會親手幹掉我嗎?」

  「圍柵外面沒有你想要的東西。」伊森說。

  「可我至少能在那裡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可你獲知答案的代價是什麼呢?你的性命?你的自由?」

  麥考爾苦笑著說:「我剛才聽到你說……」他邊說邊指著身後松林鎮所在的大致方向,「自由?」

  「我想說的是,回到鎮上是你唯一的選擇,彼得。」

  麥考爾低頭看了一會兒地面,隨即搖了搖頭。

  「你錯了。」

  「此話怎講?」

  「請轉告我的妻子和女兒,我很愛她們。」

  「我錯在哪裡,彼得?」

  「選擇從來都不會只有一個。」

  他的表情嚴肅極了。

  看起來似乎迅速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

  他以短跑運動員衝出起跑器一般的速度飛快地從伊森身旁跑過,毫不遲疑地加速前進並撞上了通電圍柵。

  頓時火花四濺。

  圍柵上迸出的藍色電光就像一道道匕首,刺進了麥考爾的身體。

  強大的電壓將彼得從圍柵上猛地彈開,撞在了十英呎之外的一棵樹上。

  「彼得!」

  伊森跪在彼得身旁呼喚著他,可是他已經死了。

  全身佈滿了被電流灼傷的痕跡。

  皮膚起皺。

  一動也不動。

  渾身發燙。

  還冒著煙。

  空氣中瀰漫著毛髮和皮膚被燒焦的氣味,死者的衣褲上全是一個個仍在陰燃著的小洞。

  「其實這是最好的結局。」

  伊森轉過身去。

  帕姆靠在他身後的一棵大樹上,在黑暗中兀自微笑著。

  她身上的黑衣與松樹下方的黑影融合在了一起,只有眼睛和牙齒尚且清晰可辨。

  這時月光正好照在了她的漂亮臉蛋上。

  她是皮爾徹忠實的鐵桿衛士。

  她離開大樹,朝伊森走來,那架勢看起來像極了天生的鬥士。她的步態如同貓咪般輕盈優雅,有著極為精準的身體控制能力,沒有任何多餘的肢體動作。儘管伊森不願意承認,可他確實對她心存畏懼。

  在他過去的特勤局特工職業生涯中,他只遇到過三個純粹的精神病患者,而他深信帕姆就是其中之一。

  她來到伊森身旁,蹲了下來。

  「看起來真是噁心,不過這還真激發了我想要吃烤肉的慾望呢!是不是很奇怪呢?好了,你別擔心,你不必清理現場,他們會派專門的團隊來處理的。」

  「我一點都沒為這事兒擔心。」

  「噢?」

  「我只是想到了他可憐的家人。」

  「唔,他們起碼不用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大街上被人毆打致死。我們得承認這一點——一旦事情繼續往下發展,就會導致這樣的結局。」

  「我原本還以為我能夠說服他呢。」

  「如果他是初來乍到的新人,你或許還能說服他。可彼得已經在這裡住了八年之久了,而在這個星期之前,在與他有關的監視報告中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任何異常信息。他就這樣突然毫無徵兆地帶著食物和水在半夜離開了家,可見他的計劃已經在心裡醞釀好一陣子了。」帕姆看著伊森,「我聽到了你對他所說的話。你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因為他的主意已決。」

  「我本來可以放他走的,也可以把他想知道的答案告訴他。」

  帕姆對此嗤之以鼻,「可你還沒蠢到那個地步,伊森。你剛才的言行就證明了這一點。」

  「你認為我們有權違背人們自身的意願,強行將他們留在鎮上嗎?」

  「現在已經沒有所謂的人權和法律可言了。剩下的只有強制與恐懼。」

  「難道你不相信人權是與生俱來的嗎?」

  她笑了,「關於這一點,我剛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帕姆站起身來,朝森林裡走去。

  伊森在她身後喊道:「誰去通知他的家人?」

  「這事兒你不用管。皮爾徹會處理的。」

  「那他會怎麼跟她們說呢?」

  帕姆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

  她站在離伊森二十英呎遠的地方,身影被樹叢遮蔽著,伊森幾乎看不到她。

  「我想他喜歡怎麼跟她們說就他媽的會怎麼跟她們說吧。你還有什麼別的問題嗎?」

  伊森略略轉過頭去,看了一眼那支靠在樹幹上的霰彈槍。腦子裡突然冒出了一個瘋狂的想法。

  當他再次看向帕姆時,她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

  伊森在彼得身旁待了許久,直到突然想起當皮爾徹的手下來這裡收屍時自己可不想繼續留在現場,這才掙扎著站起身來。

  遠離通電圍柵的感覺實在是好極了,隨著他漸行漸遠,圍柵發出的電流聲也越來越小。

  電流聲消失了,伊森在一派寂靜中穿越著霧氣瀰漫的森林。

  伊森心裡想著:這可真是件糟糕的事情,然而你卻沒法找任何人傾訴。你不能告訴你的妻子,也沒有真正的知心朋友可以為你分擔。唯一能與你分享此事的人是一個自大狂兼精神病患者,而這樣的情形還將永遠持續下去 。

  走了半英里之後,他爬上一個小坡,步履蹣跚地走回了街道。他並沒有按照自己原本計劃的路線走回來,不過他目前所處的地方離那輛野馬越野車也不過只有幾百英呎的距離。他感到精疲力竭,也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只知道自己度過了一個漫長而難熬的白天,緊接著又度過了一個同樣漫長難熬的夜晚,此時黎明的曙光已經在東邊的天空初顯。

  他來到越野車旁邊,把霰彈槍的子彈取了出來,然後將其放回到車上的槍架裡。

  他覺得疲倦極了,真想就這麼趴在儀表板上沉沉睡去。

  麥考爾的身體遭遇電擊時所發出的濃重惡臭氣味還殘留在伊森身上,恐怕得過好幾天才能徹底消散吧。

  天亮後的某個時候,特麗薩一定會問他是否一切都好,而他一定會笑著回答:「是的,寶貝兒,我很好,你怎麼樣呢?」

  接下來她將用與自己要說的話完全不匹配的緊張眼神看著他,「我也很好!」

  他發動了汽車引擎。

  心頭突然湧起了一股無名怒火。

  他用力地將油門一踩到底。

  汽車輪胎與柏油路面摩擦著發出了尖厲刺耳的「吱吱」聲,車就這麼像子彈一樣彈射出去。

  他轉過那道急彎,沿著一條筆直的路朝鎮郊駛去。

  他每次看到那塊廣告牌,內心對它的厭惡之情便又加深了一層。廣告牌上印著的那家人展露的燦爛笑容和揮手的姿態,令他們看上去像極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情景喜劇中的人物。

  在這笑容滿面的一家人下面,是一行醒目的文字:

  歡迎來到人間天堂松林鎮

  伊森駕車從一道籬笆旁邊飛馳而過。

  透過副駕駛座位旁的車窗,他看到一群牛正聚集在籬笆另一側的草地上吃草。

  在靠近樹林的地方有一排白色穀倉,它們在星光的照耀下略微泛著光。

  他將視線轉回到正前方的擋風玻璃。

  這時野馬越野車突然從一個相當大的東西上碾壓了過去,在劇烈的顛簸中,方向盤暫時從他手中滑脫開來。

  汽車猛地衝向路邊的緊急停車帶,並繼續以六十五英里的時速撞向籬笆。

  伊森趕緊伸手抓牢了方向盤,拼盡全力往回打,他感覺到汽車的懸架系統幾乎將兩個車輪都向上抬離了地面。仍與地面接觸的車輪發出了尖厲的聲響,安全帶緊緊地勒在他的右側身體上。

  他的胸部和臉都感受到了由高速行駛的汽車突然變向所產生的慣性。

  他透過擋風玻璃看到天空中的星星在眼前直打轉。

  他的腳已經放開了油門,他聽不到汽車引擎的聲音——在野馬越野車翻覆的短短三秒鐘時間裡,他除了能聽到風呼嘯著刮過擋風玻璃之外,耳邊就別無其他聲響了。

  車頂最終撞上了路面,發出了振聾發聵的巨大碰撞聲。

  金屬頂篷被撞得凹陷了。

  伴隨著「嘎扎嘎扎」的聲響,玻璃碎了一地。

  車輪也爆裂了。

  金屬頂篷摩擦著地面,火花四濺地滑行了一小段距離。

  片刻之後,越野車四輪朝天、一動不動地躺在柏油路面上,其中兩個輪胎裡還有氣,蒸汽透過引擎蓋的裂縫「嘶嘶」地直往外冒。

  伊森聞到了汽油味、橡膠燒焦的氣味、冷卻劑的味道以及血腥味。

  由於他先前抓握方向盤時用力過猛,此時他頗費了一番周折才鬆開了自己的雙手。

  他仍然被安全帶固定在座位上,襯衫上全是玻璃碎渣。他伸出兩隻手去解開了安全帶,在這個過程中他發現自己的雙臂能毫無痛苦地活動自如,因而深感安慰。他動了動腿腳,似乎它們也無甚大礙。可是他身旁的車門被卡住了,沒法打開,不過門上的車窗玻璃倒是全部碎裂脫落了。於是他跪著用雙膝的力量拖著自己的身體,從空空的窗框爬了出來,摔到了路面上。這時候他開始感覺到疼痛了,並不是劇烈的刺痛,而是一種似乎從頭部向全身各處蔓延開來、緩緩加增的疼痛感。

  他費力地站起身來。

  身體有些搖晃不穩。

  步履蹣跚。

  突然他覺得自己像是要嘔吐了,趕緊彎下腰,不過噁心的感覺漸漸平復了下來。

  伊森用手拂掉了殘留在臉上的碎玻璃渣,左臉有一道傷口令他倍感疼痛,鮮血源源不絶地從那傷口往外湧,順著下巴流到了脖子上,隨即流進了襯衫裡面。

  他回過頭去看了一眼那輛野馬越野車,此時它與雙黃線垂直地躺在路上,右側的兩個輪胎都已經爆了,車上的玻璃大多碎成了渣,車身漆面有好些長長的刮痕,看起來就像被猛獸的爪子划過一樣。

  越野車顯然已經報廢了,伊森循著路面上的汽油、機油和其他液體的混合物跌跌撞撞地往回走,他覺得自己看上去很像一名在案發現場循著地面的血跡執行搜尋任務的警探。

  他從先前從車頂脫落的警示燈上方跨了過去。

  一塊後視鏡孤零零地躺在路邊的緊急停車帶上,外殼上的管線還在,看起來如同一隻被剜出來的眼睛一般慘兮兮的。

  牛群在遠處「哞哞」地叫著,它們昂著頭,望向發生交通事故的現場。

  差不多就在廣告牌的正下方,伊森停下了腳步,看著前方路面上那個幾乎害死自己的物體。

  它看上去像個幽靈一般,蒼白而又一動不動。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它面前,原來是一個女人。他沒法馬上回憶起她的名字,不過他記得自己曾在鎮上見過她。此人好像在社區農場頗有些權威。他估摸著這女人大約二十五六歲,留著齊肩的黑色長髮,前額有一排劉海。她全身赤裸著,皮膚呈現出一種如同海上浮冰一般的沉靜的藍色,在黑暗中似乎還微微有些發光。她身上佈滿了許多小洞,從它們的排列方式來看,不像是遭受暴力襲擊後留下的痕跡,更像是某種臨床醫療器械的作為。他正打算數一數那些小洞的數量,但很快就停了下來——他可不想讓那個數字將來一直縈繞在自己的腦海裡。她全身上下只有臉部是完好無損的,嘴唇已經完全失去血色,胸口正中有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看起來像極了一張因吃驚而張開的黑色小嘴。也許這道傷口就是她的致命傷。當然,她身上還有好些別的傷口似乎也能輕易就要了她的命。蹊蹺的是,她身上沒有一丁點兒血跡。事實上,除了小洞和傷口,她皮膚上唯一的痕跡就只是野馬越野車碾過腹部時所留下的明顯的輪胎印記。

  看到眼前這一幕,伊森腦子裡立刻湧出了一個念頭——得立即通知警察。

  隨即另一個念頭又迸了出來:你就是這鎮上唯一的治安警察。

  他們曾討論過是不是該為他僱用一兩名助手,不過這事到現在還沒有確定下來。

  伊森在公路邊坐了下來。

  車禍帶來的驚嚇已經開始消退,他越來越覺得渾身發冷。

  歇息了片刻之後,伊森站起身來,覺得自己不能任由她待在那裡,即便是只待幾個小時也不行。於是他伸出雙臂將那個女人抱了起來,將她帶進了路邊的樹林裡。她的身體不像他所想像的那樣冰冷,事實上甚至還有些溫熱。毫無血色,卻仍有暖意——這可真是不可思議。朝樹林中走了二十英呎之後,他看到了一叢矮櫟樹。他鑽到樹枝下面,輕輕地將她放在一堆落葉上。眼下他沒法將她帶到別的地方,可又實在不忍心就那麼任由她躺在公路上。他將她的兩隻手交疊著放在腹部,當他伸手準備解開自己襯衫的第一顆紐扣時,發現兩隻手仍在抖個不停。他一把將襯衫從身上撕開,脫下來蓋在她的身上。

  然後喃喃說道:「我會再回來的,我向你保證。」

  伊森走出樹林,回到了公路上。他心裡琢磨著自己要不要將野馬越野車翻轉過來,掛到空擋,然後再將其推到路邊的緊急停車帶去停穩。可他轉念一想,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應該不會有人開車經過這裡,牛奶場也要到明天下午晚些時候才會安排為鎮上居民送奶。那麼,他只要能確保在那之前把車禍現場清理乾淨就可以了。

  伊森步行著往鎮上走去,前方山谷中松林鎮的一棟棟房子裡有無數燈光在閃爍。

  一切都是那麼平靜。

  不過卻是一種極其虛假的平靜。

  #

  當伊森走進自己的家門時,天已經快要亮了。

  他在一樓浴室的四腳浴缸裡用自己能忍受的最燙的水洗了個澡,然後洗淨了臉,擦洗掉了身上的血跡。熱水緩解了他身體的疼痛感以及眼睛後方的跳痛。

  #

  伊森爬上床時,天已經亮了。

  床上的被單冷冰冰的,不過妻子的身體倒是暖融融的。

  其實他本該先給皮爾徹打個電話的,應該在走進家門之後就立即打電話給他,可是他實在是太累了,以至於沒法認真地思考這件事。他極度渴望睡覺,哪怕是只睡幾個小時也行。

  「你回來了。」特麗薩輕聲說道。

  他伸出一隻手臂抱住了她,將她拉得跟自己更近一些。

  當他深呼吸的時候,左側的肋骨感到有些疼痛。

  「一切都還好嗎?」她問道。伊森想到了被高壓電燒焦、渾身冒著煙的彼得,以及那個赤裸著身子躺在公路中間的死去的女人。他以一種微弱而口是心非的聲音回答著特麗薩的提問。

  「是的,寶貝兒。」他邊說邊將她摟得更緊了,「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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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1] 1英吋約合2.54釐米。

  [註2] 墨菲定律的主要內容是:如果事情有變壞的可能,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