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伊森再度睜開雙眼時,差點兒從床上跳起來。
皮爾徹正坐在床尾的一把椅子上看書,聽到動靜後他抬起頭來看著伊森。
「特麗薩在哪兒?」伊森問道,「還有我的兒子去哪兒了?」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我的家人呢?」
「你妻子去上班了,現在是她的上班時間。本傑明在學校。」
「你來我臥室幹什麼?」伊森問道。
「現在已經是下午了,可你卻沒去上班。」
伊森閉上雙眼,抵禦著一陣來自顱骨底部的壓迫感。
「你昨晚遇到了很多事吧?」皮爾徹說。
伊森伸手去拿放在床頭櫃上的水杯,他感覺全身肌肉都很僵硬,行動極不順暢,就像自己的身體在碎成了千百個碎塊之後又被胡亂地拼接了起來。
他喝乾了杯裡的水。
「你找到我的車了?」
皮爾徹點了點頭,「你應該能想像得到我們是多麼地為這事擔心和著急。廣告牌附近沒有安裝任何監視器,所以我們不知道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看到的只是結果而已。」
透過窗戶射進來的陽光非常刺眼。
伊森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他注視著皮爾徹,但認不出後者手裡拿著的是什麼書。皮爾徹穿著牛仔褲、白色牛津紡襯衫和灰色的毛線背心。這個男人總是以這樣一種令居民們都相信他是住院精神病醫生的溫和而低調的打扮出現在鎮上,伊森猜測今天他和帕姆很可能要見到病人吧。
伊森說:「彼得·麥考爾出事之後,我便開車返回松林鎮。我想你應該已經聽說了關於他的事情了吧?」
「帕姆已經告訴我了。真是個悲劇。」
「當我開車經過牧場時,我有些分神,看了一眼那裡的情形。我把頭轉回來,猛地發現路中央躺著個很大的東西,我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就撞了上去,方向盤從我手中滑脫了。我用力想把方向盤打回來,結果越野車又翻了。」
「你的車損毀得很嚴重。你能活下來實在是太幸運了。」
「我也覺得。」
「那麼躺在路上的東西是什麼,伊森?我的手下在現場除了找到一些從越野車上脫落下來的碎塊之外,並沒有發現別的東西。」
伊森不知道皮爾徹是不是真的不知情。躺在路中央的那個女人,有可能是一名「漫遊者」嗎?鎮上有傳聞說,一些居民發現了安裝在自己體內的晶片,於是設法將其取了出來。他們知道何處裝有監視器,同時也知道監視器的監測盲點在哪裡。他們白天會將自己的晶片隨身攜帶,不過偶爾會在夜晚將晶片放在自家床上,然後離開家門去外面不受監控地閒逛。聽說這些人為了不讓監視器拍到自己的臉,總是穿著連帽外套以便隨時用帽子遮擋臉部。
「你可真讓我感到不安。」皮爾徹邊說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只是問了你一個如此簡單,以至於你壓根兒不需要任何思考就能立即作答的問題,可我卻清楚看到你在為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而絞盡腦汁地思索。莫非是車禍的刺激令你的頭腦變得遲鈍了嗎?所以你才遲遲不肯回答我的問題?可是,為什麼我分明從你的眼睛裡能看出你的大腦在飛速運轉呢?」
他一定是知情的,只是在試探我罷了。或者也許他只知道那個女人躺在路中央,卻不知道我後來把她放到哪兒去了。
「伊森,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路中間躺著一個女人。」
皮爾徹把手伸進上衣口袋,掏出了一張錢包大小的照片。
他把這張照片舉到伊森眼前。
是她!照片可能是被人偷拍的,照片上的她笑容可掬地看著鏡頭以外的某個東西或某個人,一副心神活潑的樣子。照片的背景比較模糊,不過從顏色來判斷,伊森認為照片應該是在社區農場拍攝的。
伊森開口說道:「沒錯,就是她。」
皮爾徹臉色一沉,將照片放回到自己的口袋裏。
「她死了嗎?」他的語氣聽起來頗有些頽喪和失落。
「她身上有被利器刺傷的痕跡。」
「在哪裡?」
「全身上下都有。」
「你是說她受到過酷刑折磨?」
「看起來是那樣的。」
「她現在人在何處?」
「我把她從路中間移開了。」伊森回答道。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不應該讓她全身赤裸著留在那裡讓別人看到。」
「那她的屍體現在在哪兒?」
「在廣告牌對面的一片矮櫟樹叢中。」
皮爾徹在伊森的床上坐了下來。
「這麼說,你把她的屍體藏好之後便回到了家裡,然後上床睡覺?」
「在睡覺之前我還先洗了個澡。」
「這倒是很有趣的做法。」
「相對於什麼而言呢?」
「立刻打電話向我彙報你所遇到的情況!」
「可那時我已經連續二十四個小時沒闔眼了,而且全身上下都疼痛不已。我只是想先睡上幾個小時,然後等我起床之後就第一時間打給你。」
「好的,好的。我很抱歉對你起疑心,不過伊森,你要知道這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松林鎮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謀殺案。」
「你指的是未經批准就進行的謀殺吧。」
「你認識這個女人嗎?」皮爾徹問道。
「我以前在鎮上跟她打過幾次照面,不過我好像從來沒跟她說過話。」
「你有讀過她的檔案嗎?」
「說實話,沒有。」
「那是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檔案,至少沒有你能獲取得到的檔案。她為我工作,奉命派去執行一項秘密任務,本該在昨天深夜時回到基地的。可是,她卻一直未能露面。」
「她如何為你工作呢?是做間諜嗎?」
「我在鎮上安插了一些手下做臥底,只有這樣我才能隨時掌握松林鎮的實際狀況。」
「這樣啊,那你安插了多少人呢?」
「這並不重要。」皮爾徹拍了拍伊森的大腿,「別擺出一副受到冒犯的樣子了,夥計,其實你也是他們當中的一員。快穿好衣服到樓下來,我們喝點咖啡繼續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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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森穿著剛洗淨、熨好的治安官制服走進了樓下的廚房,這裡瀰漫著咖啡的香味。他在廚房中央爐灶台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看著皮爾徹把咖啡機裡的玻璃瓶取出來,然後將瓶裡的咖啡倒入兩個陶瓷杯子裡。
「你喜歡黑咖啡,對嗎?」
「是的。」
皮爾徹將兩杯咖啡放在砧板上。
他說:「今天早上我收到了一份監視報告。」
「是誰的?」
「你的。」
「我?」
「昨天你在你家二樓爆發出小小的不滿情緒,這引起了我手下一名分析師的注意。」
皮爾徹伸出了自己的中指。
「這樣就會有人向你打報告?」
「任何人在任何時候做出了任何奇怪的事情,都會有人向我彙報。」
「你的手下偷窺我和我妻子的親密行為,而你認為我對此感到生氣是奇怪的事?」
「監視人員偷看夫妻間的親密行為是被嚴格禁止的,這個你應該知道。」
「但他們卻可以看我們事後沒穿衣服躺在床上的畫面!」
「你竟然朝攝像頭示意。」
「特麗薩並沒有看到我的這個舉動。」
「可萬一被她看到了怎麼辦?」
「難道你認為還會有人在這鎮上待了超過十五分鐘的時間,卻不知道自己正受到持續而嚴密的監視?」
「不管他們是否知道、是否懷疑,我都不在乎。只要他們繼續保守秘密並遵守我們的規定就行。我們的規定包括不要故意對著攝像頭做出任何動作。」
「當我知道床上方的天花板裡有個攝像頭時,要跟妻子發生親密行為有多麼艱難,這你知道嗎?」
「這我不在乎。」
「戴維……」
「你的行為是違反規定的,而你心裡也清楚知道這一點。」他的聲音裡第一次飽含著怒氣。
「好吧。」
「你得向我保證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伊森。」
「我向你保證,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不過,別讓我逮到你的分析師們偷窺我們在床上的親密行為,否則我饒不了他們。」
伊森嚥下了一大口熱騰騰的咖啡,喉嚨有些灼痛。
「你感覺怎麼樣,伊森?你看起來精神不大好。」
「我覺得不太舒服。」
「那我認為首先我們得送你去醫院。」
「上次我待在你們的醫院時,那裡的每一個人都想殺了我。我想我還是自己挺過去比較好。」
「那隨你的便吧。」皮爾徹喝了一口咖啡,面露苦相,「這咖啡的味道還不算太糟,不過我有時候還是會想,我甚至願意用一切去換取在歐洲的某間戶外咖啡館喝上一杯意式濃縮咖啡的機會。」
「噢,得了吧,你喜歡的就是當下。」
「你說我喜歡什麼,伊森?」
「你喜歡你在這裡創造的一切。」
「哦,那是當然的,松林鎮是我一生的心血。可這並不意味著我對從前那個舊世界就不再有一絲一毫的留戀了。」
他們一起喝著咖啡,氣氛略微輕鬆了些。
皮爾徹終於再度開口說道:「她是個優秀的女人,非常了不起。」
「她叫什麼名字?」
「阿莉莎。」
「在我告訴你之前,你並不知道她身在何處。這是不是表明她的身上沒有被植入晶片?」
「我們允許她可以自行將晶片取出來。」
「看來你一定相當信任她。」
「是的,我對她沒有絲毫的懷疑。你還記得我跟你提起過的那個秘密組織嗎?」
「你是說『漫遊者』?」
「我派她潛入那個組織內部。那些人都將體內的晶片取了出來,他們常常在夜裡聚會。我不知道他們的聚會地點,不知道參加聚會的人數,也不知道他們彼此之間是通過什麼方式聯絡的。我不能讓她帶著晶片去做臥底啊,否則他們會立馬乾掉她的。」
「所以她成功混入了他們的組織內部?」
「昨天晚上應該是她第一次去參加他們的聚會。她本來可以見到組織的所有成員的。」
「他們經常聚會嗎?這怎麼可能啊?」
「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做到的,不過他們顯然知道我們的監視系統有什麼弱點,並對其進行了破解。」
「那麼,你認為是這個組織的成員殺害了阿莉莎?」
「這正是我想讓你去查清楚的。」
「你想讓我去調查這個秘密組織?」
「我想讓你接手阿莉莎的工作。」
「可我是眾人皆知的治安官啊,他們絶不會接納我的。」
「由於你的融合過程頗為曲折,我想鎮上還有好些人不完全確定你目前所處的立場。只要你用合宜的方法去推銷自己,那麼他們也許還會將你視為組織的寶貴資產。」
「你真的認為他們會信任我?」
「我想你的老同事應該會。」
此言一出,廚房裡頓時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能聽見冰箱的壓縮機在「嗡嗡」地鳴響著。
遠處孩子們嬉笑打鬧的聲音透過一扇敞開的窗戶傳了進來。
他們正高喊著:「輪到你了!」
伊森開口問道:「凱特是『漫遊者』的成員嗎?」
「凱特是阿莉莎的聯絡人,正是她教會阿莉莎如何把追蹤晶片取出來的。」
「你想要我怎麼做?」
「謹慎地去跟你的舊情人接觸,然後告訴她你並不是真的站在我這一邊。」
「這個組織裡的人知道些什麼?還有,他們想要的是什麼?」
「我相信他們什麼都知道。他們曾越過通電圍柵看到外面的世界。他們想要施行統治,現在正在非常積極地招募新成員。上一任治安官就職期間,他們曾三次試圖奪取他的性命,而他們很可能已經在計劃對你做出同樣的舉動了。我想讓你去把他們組織的情況都調查清楚,這是你當前最緊迫的任務。我會為你提供一切所需的資源,而且你也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使用我們的監視系統。」
「你為什麼不安排手下在暗中把這件事處理掉呢?」
「阿莉莎的死對我們來說是一個重大打擊,目前基地裡有許多人都沒法理智地思考,所以我才把這個任務交給你一個人來完成。我希望你能明白這當中的利害關係,無論你個人對我管理松林鎮的方式有何感想——你曾將其明確地表露了出來——但我的方式終歸是最有效的。民主制度在這裡絶對行不通,如果事情搞砸了,那麼後果將不堪設想。在這一點上,你應該贊同我的看法吧?」
「沒錯。你是最仁慈的獨裁者,只是偶爾會舉辦一兩次屠殺大會。」
伊森原以為這話會令皮爾徹發笑,可後者卻只是靜靜地望著爐灶台的對面,任由咖啡的熱氣升騰起來籠罩著自己的臉。
「我是跟你開玩笑的。」伊森說。
「你會跟我合作嗎?」
「我會。不過我想告訴你,我曾經和凱特一起共事了好幾年,她絶不會成為殺人兇手。」
「恕我直言,你和她是在以前的那個世界裡共事。如今她已經是跟過去完全不一樣的人了,伊森。她是松林鎮的產物,你根本不知道她現在能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