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麗薩看著手錶的秒針走過了數字「12」。
現在是下午三點二十分。
她將辦公桌收拾乾淨之後,拿起了自己的手提包。
辦公室的磚牆上貼著許多幾乎沒人看過的房地產宣傳單。她很少用到打字機,也極少接到諮詢業務的電話。在絶大多數的工作時間裡,她都是在看書,有時想想家裡的事,偶爾也會想想自己在從前那個世界裡所過的生活。
自打來到松林鎮之後,她就時常在想這是不是自己死後的世界。不管怎麼說,至少眼下這一切是她離開自己所熟悉的世界之後的全新人生。
她離開了西雅圖。
離開了從前那份律師助理工作。
離開了幾乎全部的親戚朋友。
離開了一個自由的世界,那是一個雖然錯綜複雜、充滿不幸,但卻合乎情理的世界。
她已經在松林鎮住了五年,在這期間老了不少,其他人也是如此。她周圍的人有些死了,有些失蹤了,有些被殘忍地殺害了。這裡還是有嬰兒出生,這一點與她以前聽過的任何一種人死後的世界都不一樣。不過,話又說回來,誰知道該對這個與正常世界截然不同的地方抱有何種期待呢?
在這裡住得越久,她越是感覺這裡更像監獄,而不是人死後的世界。但是,其實這兩者之間也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她就像被終身監禁在一個神秘而美麗的地方。
在這裡,人們不僅身體被囚禁,心靈也被禁錮了,後者尤其令人倍感孤獨。不能將自己過去的生活告訴別人,不能向任何人坦言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和內在的恐懼感,也不能和另一個人成為真心朋友。當然,在極其罕有的時刻,她會和某個人——哪怕是陌生人——四目相對較長時間,在這樣的眼神交流中,彼此都能從對方眼裡覺出內心的紛亂。
其中還充滿了恐懼、絶望和困惑。
在那樣的時刻,特麗薩起碼還能感覺到來自人類的溫情,也覺得原來自己並不是全然孤獨的。她最受不了的是虛假偽善的人際關係,人們沒話找話,牽強地談論著天氣,談論著社區農場最近的收成,還談論著當天的牛奶這麼遲才送來鎮上的原因……談論著一切膚淺而毫無意義的話題。在松林鎮,人與人之間永遠只存有淺薄而勉強的閒聊。她在自己的融合期所遇到的最大障礙就是自己實在是難以適應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只能侷限於這種膚淺的層面。
不過,在每個月的第四個星期四,她都可以提前下班,然後讓自己的身心在接下來的一小段時間裡得到一些放鬆和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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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麗薩鎖好了身後辦公室的門,走上了人行道。
此時街道很安靜,不過在松林鎮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情況。
每一個午後街道都很安靜。
她沿著主街往南走,蔚藍的天空萬里無雲,空氣中沒有一絲風,街上一輛汽車也看不到。她不知道現在是幾月份——在松林鎮人們只數算星期和小時——不過她隱隱感覺現在大概是8月末或9月初。她從此刻的空氣和陽光中體會到一種季節正在更替的感覺,便估摸著夏天就要結束了。
空氣中有著夏季的溫暖,陽光卻如同秋日一般燦爛中帶著些許柔和。
山坡上的山楊樹葉剛剛開始轉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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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大廳裡空無一人。
特麗薩乘坐電梯上到三樓,走出電梯進到走廊時她看了看手錶。
還差一分鐘到三點半。
這條走廊相當長。
特麗薩走在黑白相間的格子磚地面上,聽到頭頂的一盞盞螢光燈發出「嗡嗡」的聲響。特麗薩走到走廊中段以後,在一扇沒有任何標識的門前停下了腳步。門是關著的,外面擺放著一把椅子。
她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在她坐著等待的過程中,頭頂的螢光燈聲響似乎變得越來越大了。
身旁的門突然打開了。
一個女人從門裡走了出來,低頭朝特麗薩微笑著,露出了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這個女人的臉蛋很漂亮,但卻給特麗薩一種冷漠而孤傲的距離感。透過這張臉,根本看不進她的內心世界。她的眼睛比特麗薩還更綠,頭髮在腦後紮成了一個馬尾。
特麗薩開口說道:「嗨,帕姆。」
「你好,特麗薩。請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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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的陳設佈置既簡單又樸素。
四面白色牆壁上沒有任何畫作或照片作裝飾。
這兒不過只有一把轉椅、一張桌子和一部皮革躺椅而已。
「請躺下吧。」帕姆指著躺椅,以一種安撫的語氣說道,可她的聲音聽起來卻略微有些機械化。
特麗薩躺了下來。
帕姆坐在轉椅上,很優雅地蹺起了二郎腿。她穿著白大褂,下身穿了一條灰色裙子,戴著一副黑框眼鏡。
她說:「很高興再次見到你,特麗薩。」
「我也是。」
「你近來還好嗎?」
「應該還好吧。」
「在我印象中,你丈夫回家之後,這還是你第一次跟我見面,對吧?」
「你說得沒錯。」
「看到他回來了,你一定很開心吧?」
「確實非常開心,也有些吃驚。」
帕姆從胸前的口袋裏抽出一支圓珠筆,摁了一下筆尾的按鈕,筆芯「咔噠」一聲彈了出來。她將轉椅移到桌子跟前,將手中的圓珠筆放在桌面上一個頂部以潦草的字跡寫著「特麗薩」的便箋簿上,隨即說道:「我覺得你的話似乎還沒說完,是嗎?」
「也不是啦。只是我們畢竟有五年時間沒在一起,而這中間發生了好多好多事情。」
「所以現在你覺得自己好像是在跟一個陌生人一起過日子?」
「我們之間有些生疏和尷尬,而且我們不能坐下來好好談一談關於松林鎮的種種事情,以及我們目前所處的這種極不正常的狀態,因為這是不被允許的。在長久的分別之後,他突然回到了我的生活中,而我們又被期望要像一個完美的家庭一樣運作。」
帕姆用圓珠筆在便箋簿上做著一些記錄。
「你認為伊森適應得怎麼樣?」
「對我嗎?」
「對你,對本傑明,對他的新工作,對所有的一切。」
「我也不清楚。就像我剛才所說的,我們不能彼此溝通。按照規定,我只能對你說心裡話。」
「你說得沒錯。」
帕姆把轉椅轉了回來,再次面對著特麗薩。
「你有發現自己對他知道什麼事情而感到好奇嗎?」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你應該知道我在說什麼。伊森原本是一場『慶典』的主角,但他卻成了松林鎮有史以來第一個從中逃脫的人。你想不想知道他是否成功逃到鎮外去了?想不想知道他看到了什麼?想不想知道最終他為什麼又回到了這裡?」
「可是我絶對不會去問他這些問題。」
「可是你心裡想過這些事情。」
「我當然想過。他給我的感覺,就好像是死去之後又再次復活過來似的。對於一直困擾著我的那些問題,他那裡肯定是有答案的,不過我絶對不會去問他。」
「這些日子你和伊森有過親密行為嗎?」
特麗薩抬起頭來看著天花板,覺得臉頰直髮燙。
「是的。」
「幾次?」
「三次。」
「你感覺如何?」
這他媽的不關你的事啊!
可特麗薩嘴上還是回答道:「前兩次感覺不怎麼好,不過昨天那次就好多了。」
「你高潮了嗎?」
「什麼?」
「這沒什麼好害羞的,特麗薩。你在做愛時能否達到高潮,其實反映了你的心理狀態。」帕姆乾笑了一下,「當然也可能與伊森的技術有關係。我作為你的心理醫生,有必要瞭解這些情況。」
「是的。」
「是嗎?這麼說你達到過一次高潮了?」
「是的,就在昨天。」
特麗薩看到帕姆在紙上畫了一個圓圈,然後在圓圈旁邊畫上了一個笑臉符號。
「我很擔心他。」特麗薩說。
「你是說你丈夫嗎?」
「他昨天半夜接了個電話,很快就出門了,直到黎明才回來。我不知道他夜裡去了哪裡,我也明白我不能去問他。我猜他有可能是去追趕某個試圖逃離松林鎮的居民。」
「你自己有想過要離開小鎮嗎?」
「我已經好幾年沒有這樣的想法了。」
「為什麼呢?」
「剛開始的時候,我確實很想離開這裡。那時我覺得自己仍然還活在原來的世界,而這個小鎮不過是那個世界裡的一座監獄或試驗基地而已。可奇怪的是,我在這裡住的時間越長,就越覺得這個小鎮其實還挺正常的。」
「你覺得哪些方面很正常呢?」
「比方說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裡,不知道這個小鎮的真正面目,也不知道鎮外究竟有什麼。」
「那你為什麼會覺得這裡越來越正常?」
「也許是因為我逐漸適應了這裡的生活方式吧,或者是因為我選擇了隨遇而安,總之我發現這個小鎮雖然奇怪,但這裡的生活跟我從前所過的生活其實也並沒有太大差別。當我以客觀的態度,心平氣和地將兩者進行對比時,我便意識到其實在我原來所居住的那個世界裡,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也僅限於極為膚淺的層面。從前我在西雅圖一家專為保險公司提供法律服務的律師事務所擔任律師助理的工作,我們致力於幫助保險公司以合法手段推卸理賠責任。在松林鎮,我整天坐在辦公室裡,幾乎沒有機會同任何人交談。同樣都是沒有意義的工作,可我在這裡所做的工作起碼不會對別人造成傷害。我從前生活的那個世界裡充滿了我不能理解的謎——關於宇宙,關於上帝,以及我們死後的情形。這裡也有許多我無法理解的謎團,同樣的生老病死,同樣的人性弱點……一切都在這個小山谷裡正常進行著。」
「那麼,你的意思是說,這兩個世界裡的一切都互相關聯,對嗎?」
「或許是這樣吧。」
「你認為這裡是人死後的世界嗎,特麗薩?」
「其實我壓根兒都不知道人死後是怎麼個情形。你知道嗎?」
帕姆只是笑而不語。特麗薩看得出來她的笑容很敷衍,當中沒有一絲安慰的成分,那不過是一張虛假的面具而已。此時此刻,特麗薩的腦子裡又再度浮現出了那個曾不止一次給她帶來困擾的問題——我將所有秘密都向這個女人吐露,可她究竟是誰呢? 從某種程度上看,對著一個陌生人袒露心扉是極其危險的事情,可是特麗薩覺得自己實在是需要一個能正常交流的人。這願望實在是太強烈了,容不得她瞻前顧後地考慮太多。
特麗薩說:「我想我不過是將松林鎮的生活視為我人生中的一個新階段吧。」
「對你來說,最難應付的事情是什麼?」
「你是針對住在這裡而言嗎?」
「是的。」
「希望。」
「希望?具體是什麼意思?」
「我常常問自己:為什麼我要呼吸?為什麼我要繼續活下去?我想,對每一個常年居住在這裡的人來說,這都是一個最難回答的問題。」
「那麼,你自己的答案是什麼呢,特麗薩?」
「為了我的兒子,為了伊森,為了找到一本好書,為了好吃的奶油。可是在這裡的希望跟從前那個世界並不一樣,這裡沒有我夢寐以求的豪宅,也沒有彩票。過去我常常夢想著要去法學院深造,然後開一家屬於自己的律師事務所。我希望自己能功成名就,名利雙收。我還希望退休後能和伊森一起搬到有著碧藍色大海和白色沙灘的溫暖地區,還希望那裡永遠不會下雨。」
「那你的兒子呢?」
特麗薩沒想到她會這樣問,這個簡短的提問給她的內心帶來了極大沖擊。
她原本盯著天花板看的雙眼頓時噙滿了淚水。
「本傑明的未來是你最大的希望,對嗎?」帕姆問道。
特麗薩點了點頭。在她眨眼的時候,兩行熱淚從她的眼角滑落出來,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流。
「你想看到他的婚禮嗎?」帕姆繼續問道。
「是的。」
「你希望他擁有一份令他快樂,同時也讓你引以為傲的成功事業,對嗎?」
「我希望他擁有的還不止於此。」
「這話是什麼意思?」
「正如我們剛才所談論的——希望。我是多麼地渴望他能懷著希望而生活,可是他卻永遠都不會明白希望是什麼。松林鎮的孩子們無法對自己長大後要做什麼立下志願,他們也無法懷揣將來要去國外哪個地方旅遊的夢想。」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所謂的『希望』本身,或者至少說你對『希望』的構想,其實是你過去所生活的世界遺留下來的毫無意義的產物?」
「你的意思是說你們來到這裡之後就放棄希望了嗎?」
「不,我的意思是我們應該活在當下。你要知道在松林鎮這個地方,能活下來就已經是值得高興的事情了。我們之所以呼吸,就是為了要活下去。你要試著去愛日常生活中所經歷的每一件小事,去欣賞這裡的美好自然風光,並珍惜你兒子跟你說話的聲音。本傑明會在這裡長大成人,並且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這怎麼可能?」
「你有沒有想過,你兒子對幸福的定義也許跟你那來自從前世界的觀念是不一樣的?畢竟,他是在一個倡導我所說的『活在當下』觀念的小鎮裡長大的。」
「這個觀念實在是太狹隘了。」
「那麼你也可以帶著他離開這裡啊。」
「你是認真的嗎?」
「是的。」
「可我們會被殺掉。」
「不過你們興許也能順利逃出去。有些人的確離開了,再也沒有回來。其實你心裡是不是在暗暗擔心,雖然你認為松林鎮的一切都是那麼地不如人意,可是鎮外的世界會不會比這裡還糟一百萬倍呢?」
特麗薩伸手抹了抹眼角的淚水,「是的。」
「好了,我們再來談談最後一件事。」帕姆說,「你有沒有跟伊森談及他回到鎮上以前所發生的事?唔……我指的是……你們的生活情況。」
「當然沒有啊。他回來才不過兩個星期而已。」
「你為什麼對此避而不談呢?」
「我為什麼要跟他談這個?」
「難道你不認為這是你丈夫有權知道的嗎?」
「那只會帶來傷害。」
「可你兒子也許會告訴他。」
「本傑明不會說的,我們已經就此達成了共識。」
「上次你來我這兒的時候,我讓你對自己的沮喪程度用一到十分來做一個評分,當時你選擇了七分。那麼今天你感覺怎麼樣呢?你覺得比上次更好、更糟還是一樣呢?」
「跟上次一樣。」
帕姆打開一個抽屜,從中取出了一個白色小瓶子,特麗薩聽到了藥丸在瓶子裡晃動的聲音。
「你一直都按時吃藥嗎?」
「是的。」特麗薩撒了個謊。
帕姆將藥瓶放在桌子上,「這藥的服用方法和先前一樣,每天睡前吃一顆。藥物數量足以維持到我們下次見面的時候。」
特麗薩坐了起來。
此時她的感覺跟以往與帕姆結束談話時一樣——身心俱疲。
「我能問你一件事嗎?」特麗薩說。
「當然可以。」
「我猜你應該和許多人談過話,也聽過每個人埋藏在心底的恐懼感。這個地方終有一天會給人像家一樣的歸屬感嗎?」
「我不知道。」帕姆邊說邊站起身來,「這完全取決於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