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太平間設在地下室東翼盡頭,兩扇不帶玻璃窗的門使之跟其他房間區隔開來。
伊森趕到之前,皮爾徹的手下已經先行將屍體運過來了,此時有兩個人正站在太平間門口,他們都穿著牛仔褲和法蘭絨襯衫。個頭較高的那一個是皮爾徹的保安隊長,此人具有北歐人所特有的外貌特徵,看起來明顯有些心煩意亂。
「謝謝你們帶她下來。」伊森一邊問候,一邊從他們身旁走過,並用肩膀推開了太平間的一扇門,「你們不用在這裡等。」
「我們接到的命令是讓我們一直等在這裡。」留著一頭金髮的保安隊長回答道。
伊森走進去之後,順手把門推過去關上了。
這裡瀰漫著太平間所特有的氣味,防腐劑也無法完全掩蓋住濃郁的死亡氣息。
地上鋪著的白色地磚髒得厲害,幾乎已經無法辨認出其原本的色澤。地面略微朝著房間中央的大排水孔凹陷。
阿莉莎的屍體一絲不掛地躺在不鏽鋼解剖台上。
解剖台後面的水槽正在漏水,「滴滴答答」的滴水聲在太平間的各面牆之間迴蕩著。
伊森從前只來過這個太平間一次,那時他就不喜歡這裡,現在又多了一具屍體,就更令他厭惡至極。
這裡一扇窗戶都沒有,除瞭解剖台上的檢驗燈之外,房間裡別無其他光源。
伊森站在解剖台旁邊,看到四周位於檢驗燈照射範圍之外的區域全都一片漆黑。
除了先前就聽到的滴水聲之外,水槽旁邊靠牆擺放著的六屜屍體冷藏櫃也發出「嗡嗡」的聲響。
其實伊森並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麼。他根本就不是驗屍官,可皮爾徹卻堅持要他來這裡對阿莉莎的屍體做一番檢驗,並提交相應的驗屍報告。
伊森將頭上的斯泰森氈帽取了下來,放在了水槽上方用來稱量器官的秤盤上。
他抬起一隻手,握住了檢驗燈的支架。
在檢驗燈的強光照射下,阿莉莎身上的傷口看起來既乾淨又整齊,沒有任何一個切口是粗糙的。她渾身上下佈滿了許多傷口,看起來就像一個個黑色的小嘴巴。
女屍的皮膚呈現出一種類似被燒傷的顏色。
他逐一仔細檢查著女屍四肢上的刺痕。
明亮的檢驗燈無情地照著解剖台上的屍體,伊森越來越難以想像她曾經就是那個活生生的阿莉莎。
他將她的左臂抬起來,仔細察看著她的左手。她的指甲縫看起來黑乎乎的,可能是泥土,也可能是血污。他腦子裡浮現出了一幅慘狀:她伸出雙手絶望地按壓著渾身各處的傷口,想要止住不斷湧出的鮮血。
可是,除了頭髮裡有一些橡樹葉的殘片之外,她全身各處都非常乾淨,這又該如何解釋呢?為什麼她的皮膚上看不到一滴血,甚至連一絲血痕都沒有?當他在路中央發現她的時候,也沒看到屍體所在之處有任何血漬。很明顯,她是在被人殺死之後才被扔棄到馬路上的。殺害她的人為什麼要抽乾她的血?是為了在搬運屍體的過程中不留下血跡嗎?還是出於其他更為險惡的目的?
隨後伊森又檢查了她的右臂。
以及雙腿。
儘管心裡並不願意,但他還是將檢驗燈照向了她兩腿之間的部位。
以他未曾接受過專業培訓的眼光來看,那裡看不到任何能表明死者生前曾遭受過性侵犯的皮外傷或瘀傷。
由於他想儘可能以輕柔的動作對待她的屍體,所以試了三次才成功地將其翻了個面。
在這個過程中,她的兩隻手臂與金屬解剖台碰撞,發出了「哐當」的聲響。
他伸手拂掉了她背部的碎石和塵土。
她的左腿後側有一個新近癒合的疤痕。
他猜測那是她取出晶片時所留下的。
他推開檢驗燈的支架,在解剖台旁邊一把可調節高度的不鏽鋼凳子上坐了下來。看著躺在冰冷檯面上的阿莉莎——全身赤裸、飽受屈辱——他不禁思緒萬千。
伊森在黑暗中靜靜地思考著:這一切是不是真的是凱特幹的 ?
過了一會兒,他起身朝門口走去。
伊森走出了太平間的大門,皮爾徹的兩名手下一看到他便立即停止了交談。他對金髮的高個子保安隊長說:「我能跟你談幾分鐘嗎?」
「去那裡面?」
「是的。」
伊森推開門,讓保安隊長走進了太平間。
「你叫什麼名字?」伊森問道。
「艾倫。」
伊森指了指那把凳子,「請坐下吧。」
「你這是要幹嗎?」
「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艾倫一臉疑惑,「我接到的命令是把她帶到這兒來,然後在你完事之後再把她放進冷藏櫃裡,僅此而已。」
「唔,可我還沒完事啊。」
「沒有人告訴過我還需要回答什麼問題。」
「別再拗了,快坐下吧。」
這個叫艾倫的男人卻絲毫也沒有坐下的意思,他比伊森高出整整四英吋,胸膛寬厚而且結實無比。伊森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已經做好了打架的準備,心跳加速,腦子裡不由自主地開始盤算該如何出手發動攻擊。其實他並不想先行出手,可是他心裡清楚知道,倘若自己不趕在艾倫尚未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迅速出招打敗對方的話,那麼自己想要勝過這戰神般人物的希望就愈加渺茫了。
伊森咬了咬牙。
就在他準備用腳蹬地衝上前去,然後將額頭撞向艾倫臉頰的時候,艾倫卻轉了個身,一屁股在那把凳子上坐了下來。
「我先前接到的命令中可沒有這一條啊。」艾倫說。
「你的老闆戴維·皮爾徹授權我可以動用一切方法、利用所有資源來查明兇手是誰。你也希望我能查出兇手,不是嗎?」
「我當然希望如此。」
「你認識阿莉莎嗎?」
「認識。畢竟洞穴基地裡的成員只有一百六十個人。」
「這麼說,你們團隊成員之間的關係很密切咯?」
「非常密切。」
「你知道阿莉莎在松林鎮的活動嗎?」
「知道。」
「你們倆走得很近,是嗎?」
艾倫呆呆地注視著解剖台上的屍體,下巴的肌肉略微有些抽搐起來——看上去是憤怒和悲傷使然。
「你和她上過床嗎,艾倫?」
「不然你認為當一百六十個人處在一個每天都得近距離接觸的環境裡,並且知道自己是這地球上僅存的人類時,他們會做些什麼?」
「你們所有人都彼此發生關係?」
「你猜對了。我們就像是住在山裡的大家庭。我們當中也死過一些成員,死去的人大多數都是逃跑之後被怪獸吃掉的,可是從來沒有人被謀殺。」
「阿莉莎的死令你們所有人都震驚不已,對嗎?」
「是的,我們的心情沒法平復下來。你也知道,這正是皮爾徹安排你來調查這件事的唯一理由。他明令禁止其他人插手調查她的死。」
「他怕你們會私自採取報復行動?」
艾倫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凶暴笑容。
「也許你還沒想過,只要我帶著十名持械手下衝到鎮上去,就能帶來一場多大的血雨腥風?」
「你心裡清楚知道,並不是每一個松林鎮居民都應該對她的死負責。」
「所以,正如我先前所說,皮爾徹讓你來執行調查任務是有理由的。」
「跟我說說阿莉莎生前的工作任務。」
「我只知道她住在鎮上,其餘的細節我確實不瞭解。」
「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什麼時候?」
「是前天晚上。阿莉莎偶爾會回到山裡來過夜,其實這挺奇怪的。你見過我們的宿舍嗎?」
「見過。」
「宿舍沒有窗戶,非常狹小,沒有一點私人空間。但在松林鎮,她就可以獨自住在一棟寬敞的大房子裡。可她居然還是會想要回到山裡的小宿舍,這真是令人費解。想想她的身份,其實她想住哪裡就可以住在哪裡,但她卻努力做著自己分內的工作,儘力過著跟基地裡其他成員一樣的生活。」
「你剛剛說『想想她的身份』,這話是什麼意思?」
「難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噢,該死!聽著,這事兒不應該由我來告訴你。」
「這當中有什麼我不知道的隱情嗎?」
「算了,別再糾纏這個話題了,好嗎?」
好吧。我暫且答應你。
「那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哪裡呢?」伊森問道。
「在食堂裡。我剛開始吃晚飯,看到她端著餐盤朝我走了過來。」
「你們當時聊了些什麼?」
艾倫轉頭望向檢驗燈照不到的黑暗空間。
他的表情略顯柔和,可能是因為此時存留在他頭腦裡的回憶令他心情愉快了一些。
「沒什麼特別的,不過是一些生活瑣事而已。我們正在讀同一本書,所以偶爾會交流一些彼此的閲讀心得。另外我們還聊了一些別的,但我都記不太清了。她一直都是我的朋友,我們偶爾會上床。我們相處得非常自在,沒想到那次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活著的樣子。」
「你們沒有談論她在鎮上的工作任務嗎?」
「我記得我問過她任務進行得是否順利,她的回答大概是『應該很快就會結束了』之類的話。」
「你覺得她那樣說是什麼意思呢?」
「我不知道。」
「你們就沒再聊別的什麼了?」
「嗯,就這些了。」
「皮爾徹為什麼會讓你來搬運她的屍體?難道他沒考慮到你們之間曾經……」
「這是我主動提出來的。」
「噢……」
伊森有些不情願地發現自己竟然開始對艾倫產生了一些好感,他從艾倫身上看到了自己從前一些戰友身上的某些特質。伊森看得出來,在艾倫勇武強健的體魄之下隱藏著一顆正直、無畏和忠誠的心。
「你還有別的問題要問嗎,伊森?」
「沒有了。」
「你一定要把兇手找出來。」
「我會的。」
「然後讓他們付出慘痛的代價。」
「你需要我和你一起把她放進冷藏櫃裡去嗎?」
「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了。不過,我想先坐在她身邊,再陪她一會兒。」
「好的。」
伊森伸出手去把放在秤盤上的帽子拿了起來。走到門邊時,他停下腳步,回頭望瞭望。他看到艾倫將凳子挪到了離解剖台更近一些的地方,正伸手去握住了阿莉莎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