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西北大學,卡恩大禮堂,2006年
能容納一千名觀眾的大禮堂裡座無虛席,從講台下方樂隊席打上來的強烈燈光刺痛了他的雙眼。二十年前,能對著坐滿一教室的學生講課就足以令他興奮好幾天的,可現在面對著台下為數眾多的觀眾,他也覺得習以為常了。這次巡迴演講除了能為他帶來一些必需的研究資金,並不能幫助他更快地完成手頭的工作。近來,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趕快回到實驗室去。再過七年他就要離開眼前這個世界,得充分利用好每一分每一秒的光陰。
待掌聲漸漸變小之後,他的臉上擠出了一個笑容。他將視線從筆記本上移開,抬起頭來,將兩隻手放在了講台兩側。
他能不看稿子就講出開場白。噢,其實他能不看稿子就講完全場,畢竟這是他本次巡迴演講的第十場,也是最後一場了。
他開口說道:「『生命暫停』並不是二十世紀才有的科學概念。它不是我們的發明,而是大自然的產物,如同宇宙間的諸多偉大奧秘一般。請想想蓮花的種子,它在放置了兩千年之後依然可以發芽。研究人員從封在琥珀中的蜜蜂身上所發現的細菌孢子竟然被完好地保存了好幾千萬年,而且還能繼續分裂增殖。最近西徹斯特大學的科學家們更是成功地將發現於地底鹽晶中的已經存活了兩億五千萬年的細菌復活了過來。
「量子物理學領域曾提到過時光旅行的可能性,儘管這種新奇的想法非常富有吸引力,可這類理論卻只能適用於亞原子微粒。真正的時光旅行並不需要蟲洞或通量電容器。」
觀眾席上傳來了此起彼伏的笑聲。他的開場白總是能逗得觀眾發笑。
他朝台下所有這些自己壓根兒就看不清楚的面孔微笑著。
好似他們作為個體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對他來說,這裡除了人群聚集的能量、強烈的燈光以及強光燈所散發的熱量之外,就別無他物了。
他繼續往下說:「真正的時光旅行其實早在萬古之前就已經存在於大自然當中了,而這正是我們的科學家們應該關注的重點。」
在這場持續四十分鐘的演講中,他的思緒一直都飄在別處。
他的身體在講台上,但心卻飛往了愛達荷州的一個小鎮——松林鎮,他覺得那裡越來越給他真正的家的感覺。
他想到了哈維爾,後者曾承諾在年底前會為他徵召到十名新成員。
他還想到了已經進入最後階段的研究,以及正和軍方談判的項目,這個項目一旦談成,那麼現有的資金缺口將得以彌補。
演講結束之後是現場觀眾提問的環節,想要提問的觀眾在中央通道正前方的麥克風後面排成了一條長隊。
第四個提問的觀眾是一名留著黑色長髮的生物學系女生,她提出了一個他在每場演講中都會被人問到的問題。
她說:「非常感謝您能來到這裡為我們做演講,皮爾徹先生。您在我校逗留的這幾天,對我們來講,實在是極大的榮幸。」
「這也是我的榮幸。」
「您在演講中談到了生命暫停將來在醫學方面可能會有的應用——比方說讓受到嚴重創傷的病人生命暫停,一直等到更先進的醫療技術出現為止。可是您為什麼沒再提到演講開場時所講到的事情了呢?」
「你指的是時光旅行嗎?」戴維問道,「那部分內容很有趣吧?」
「沒錯,我說的就是這個。」
「唔,我說那個只是為了吸引你們的注意力而已。」
台下的觀眾哄堂大笑。
「那麼,您的確是實現自己的目的了。」
「你想問我時光旅行是否真的可能?」
「是的。」
他取下眼鏡,將其放在皮面筆記本的封面上。
「唔,讓自己的想像力馳騁在這片領域,的確是件樂事,不是嗎?」他說,「聽我說,我們以老鼠作為實驗對象,以降低體溫的方式確實成功地令它們進入到了生命暫停的狀態。可是,你應該能想像得到,要將這類實驗應用在人類身上,尤其是長時間的生命暫停,一切就要複雜得多。那麼,這究竟可行嗎?是的,我認為可行。可是我們還有幾十年的路要走。就目前而言,我認為以生命暫停來進行的人類時光旅行恐怕不過是三流科幻小說中的情節罷了。」
#
當他走下講台時,觀眾仍然報之以熱烈的掌聲。
在大學逗留的這幾天,一直陪著他的是一名很有進取心的年輕女助理,此時她正站在舞台側面迎接他,臉上帶著無比燦爛的笑容。
「真是太精采了,皮爾徹博士。天哪,你的演講讓我受益頗多!」
「謝謝你這麼說,安布爾。看到你喜歡這場演講,我也很高興。請告訴我最近的出口怎麼走,好嗎?」
「你要走了嗎?可是待會兒還有你的新書籤名會呢。」
「我想先出去呼吸點新鮮空氣。」
她領著他走過後台的走廊,穿過化妝室,來到了禮堂背面卸貨區旁邊的兩扇大門跟前。
「你感覺還好嗎,皮爾徹博士?」安布爾問道。
「當然。」
「那你待會兒還會回來吧?好些觀眾已經在你的簽名桌前排隊了。我自己也有一本書想請你為我簽名呢!」
「放心吧,我很快就回來。」
戴維推開面前的對開門,抬腳踏入了一條小徑。
置身於安靜寒冷的夜色中,他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愜意。
附近的幾個大垃圾桶正散發著臭味,他能聽到禮堂頂部的中央暖氣系統發出了「嗡嗡」的聲響。
當前正介於感恩節和聖誕節之間,秋季學期已經到了尾聲,空氣中瀰漫著枯葉的氣息,整個校園都籠罩在一種考試臨近前所特有的靜謐氣氛當中。
他的座駕——一輛黑色雪佛蘭薩博曼越野車——就停在這條小巷子裡。
穿著一件樂斯菲斯衝鋒夾克的阿諾德·波普正坐在汽車的引擎蓋上,在路燈下讀著一本書。
戴維朝他走了過去。
「一切都順利嗎?」阿諾德問道。
「不錯,最後一場巡迴演講終於結束了。」
「新書籤名會也結束了嗎?」
「我在簽名會開始之前就開溜了,這也算是我犒勞自己的一份小禮物吧。」
「恭喜你。那我現在送你回市區吧。」阿諾德邊說邊合上了手中的平裝書。
「再等一下吧,我想先在校園裡散散步。如果有人向你問起我……」
「我就說我也沒見到你。」
「很好。」
戴維拍了拍他的手臂,然後沿著小徑繼續往前走。波普跟在他身邊已經有四年了,最初只是他的司機,後來戴維知道他從前做過警察,就讓他兼做一些偵察方面的業務。
波普是個聰明、能幹又可怕的傢伙。
如今戴維不僅重視波普在偵察方面的精湛技藝,同時也儼然將其當作了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凡事都會詢問他的意見。
穿過謝裡丹路,戴維很快便發現自己走進了一片開闊的廣場。
雖然現在已經很晚了,圖書館的彩繪玻璃窗裡仍然亮著燈。
天空很清朗,月亮正緩緩爬上遠處一座巨型哥特式建築的尖頂。
他的外套留在了車裡,從不足四分之一英里遠的湖邊吹來的涼風穿透了他的羊毛西裝。
不過這風令他覺得很舒服。
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他在迪林草坪上走了一段路之後,嗅到了微風送來的一陣煙味。
他又向前邁了兩步,差點兒被她給絆倒了。
他站穩之後後退了幾步。
他首先看到的是煙頭上的紅色火光,隨後,待他的眼睛充分適應了微弱的月光之後,才看到了這個將點燃的香煙拿在手裡的女孩。
「對不起。」他說,「我剛才沒看到你。」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
他發現她是蹲在地上的,雙膝緊靠在胸前。
隨即她猛吸了一口香煙,煙頭的火光變得更亮了,緊接著又漸漸暗淡下來。她不時將香煙湊到嘴邊吸上一口,煙頭的火光便忽明忽暗地閃爍不已。
儘管此地光線如此微弱,他也能看出這女孩並不像這裡的學生。
戴維在她身旁的草坪上跪了下來。
她斜著眼睛瞟了他一眼。
她渾身都在發抖。
她身旁的草叢中放著一個被塞得滿滿噹噹的雙肩背包。
「你還好嗎?」他關切地問道。
「我沒事。」
「都這麼晚了,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這他媽的跟你有什麼關係?」她吐出了一團煙霧,「你是這裡的教授嗎?」
「我不是。」
「唔,那你這麼晚了在這又黑又冷的地方做什麼呢?」
「我也說不清。我只是想要暫時地遠離人群,讓自己的頭腦清醒清醒。」
「我想我明白你所說的那種感受。」她說。
這時月亮終於爬到了他們身後那棟建築的尖頂之上,月光照亮了女孩的臉。
她的左眼又青又腫,只能微微張開一條小縫。
「你被人打了嗎?」他問她,然後再次看了看她身邊的雙肩包,「你離家出走了?」
「當然不是啊。」
「放心,我不會出賣你的。」
她夾在兩根手指之間的香煙已經燃得很短了,於是她隨手將其彈進了草叢裡,接著從衣兜裡又掏出一根,將其點燃。
「你知道嗎,這樣做對你的身體很不好。」戴維說。
她聳了聳肩,「最壞的結果會是什麼?」
「你可能會因此而喪命。」
「噢,那可太不幸了。」
「你幾歲了?」
「那你又幾歲了?」
「我五十七歲。」
戴維把手伸進口袋,找到了自己的錢夾,將所有的鈔票都取了出來。
「這裡有兩百多美元……」
「我才不會和你上床呢!」
「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把這些錢給你,沒別的。」
「真的嗎?」
「是真的。」
當她伸出兩隻手來接過那疊鈔票時,手被凍得抖個不停。
「你今天晚上會為自己找張溫暖的床過夜吧?」戴維問道。
「哼,當然咯,所有的旅店都會樂意讓十四歲孩子投宿的。」
「可外面實在太冷了。」
她自鳴得意地笑了笑,眼裡頓時有了神采,「我自有辦法。別擔心,我今天晚上不會被凍死的。不過我肯定會去吃一頓熱騰騰的大餐。謝謝你。」
戴維站起身來。
「你離家出走多長時間了?」
「四個月。」
「冬天就要來了。」
「我寧願被凍死在外面,也不願意再被送去另一個寄養家庭。你不會明白……」
「我出生在康乃迪克州西南部的格林尼治鎮。從紐約曼哈頓的中央火車站乘坐火車去那裡只需要四十分鐘的時間。那是一個可愛的小鎮,家家戶戶的前院都用白色的尖樁籬柵作為裝飾,孩子們在大街小巷玩耍嬉戲。那個小鎮五十年代的模樣就跟諾曼·洛克威爾筆下的畫作一樣美,噢,你可能還不知道諾曼·洛克威爾是誰吧……在我七歲那一年,我的父母在一個星期五的傍晚離家外出,留下我和保姆待在家裡。他們打算開車去城裡吃晚餐和觀看演出,可自那以後他們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他們拋棄你了?」
「不,他們在一場車禍中喪生了。」
「噢。」
「請永遠不要妄自揣測別人的出身背景。」
他轉身走開了,褲腿和草叢摩擦,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
她在他背後喊道:「在你把我的事情告訴警察之前,我應該早就從這裡消失了。」
「我不會告訴警察的。」戴維答道。
又向前走了十步之後,他突然停了下來。
他回頭看了看。
然後轉身走回去。
在她面前蹲了下來。
「我就知道你是個性變態。」她說。
「不是的,我是一名科學家。你聽我說,我可以給你一份真正的工作,一個溫暖的容身之所。你可以不用在馬路上遊蕩,也不用擔心自己會被警察、養父母或兒童服務機構的工作人員找到。在那裡,你可以避開你想要避開的一切。」
「你給我滾蛋!」
「我住在市中心的德雷克酒店,我姓皮爾徹。如果你改變了主意,我可以立即為你準備一個你自己的房間。」
「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話呢。」
他站起身來。
「你自己好好保重吧。順帶說一句,我叫戴維。」
「祝你生活幸福,戴維。」
「你叫什麼名字?」
「你問這個幹嗎?」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問。」
她翻了個白眼,嘴裡吐出一團白色的煙霧。
「我叫帕梅拉。」她說,「大家都叫我帕姆。」
#
戴維輕手輕腳地走進酒店套房,將脫下來的外套掛在了門邊的衣架上。
伊麗莎白坐在客廳的一把皮椅上,就著窗邊落地燈的柔和光芒讀著一本書。
她今年四十二歲,一頭金色短髮已經開始漸漸失去光澤,褪成了一種摻雜著銀光的黃色。
雖然她已進入中年,但仍然算得上是極美的女人。
「演講怎麼樣啊?」她問道。
他俯下身去吻她,「非常順利。」
「這麼說你的工作已經完成了?」
「是我們的工作完成了,我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你指的是山上的家嗎?」
「現在那裡就是我們的家,親愛的。」
戴維走到窗邊,拉開厚重的窗簾。看不到城裡的夜景,只能偶爾看到一輛沿著湖畔路行駛的晚歸車輛的車燈,以及更遠處黑乎乎的湖面——看起來就像一張正在打哈欠的大嘴。
他穿過客廳,小心翼翼地打開了臥室的門。
他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
悄無聲息地走在臥室裡厚厚的地毯上。
過了好一會兒,他的雙眼才漸漸適應了這裡的黑暗。隨後他看到了她。她的身體在一張大床上蜷縮成了一團,先前在睡夢中她已經踢掉了原本蓋在身上的毯子,整個人也滾到了床的邊緣。他把她抱回到床墊中央,再次為她蓋好毯子,然後把枕頭輕輕地塞回到她的頭顱下方。
小女孩深吸了一口氣,但是並沒有醒來。
他俯下身去,吻了一下她的臉頰,輕聲說道:「願你做個好夢,我親愛的阿莉莎。」
當他打開臥室門的時候,發現妻子正站在門口。
「怎麼了,伊麗莎白?」
「剛剛有人敲我們的門。」
「是誰啊?」
「是個十多歲的女孩。她說她叫帕姆,她說是你告訴她可以來這裡找你。現在她在外面的走廊上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