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比亞斯綁好自己的露營袋,從一棵大松樹上爬了下來。天色漸暗,他俯身站在一堆石塊圍成的小圈旁邊,用燧石和鐵塊取火,同時努力讓自己鼓起勇氣。這樣做的確需要勇氣,因為這實在是一件極其冒險的事情。他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感受到過火光的溫暖了——他曾將松針放在一壺開水中煮來喝,自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吃過任何熱食。他已經在這片區域進行過全面而徹底的搜尋,沒有發現任何腳印和排泄物,只是在一叢覆盆子的刺須上發現了一簇白色的粗毛。由此他可以判定,這裡除了幾隻鹿之外,就再無別的動物出沒。
他將打出的火花引到炭布上,黃色的火苗一躥而起,將一簇與乾枯樹枝綁在一起的松蘿吞噬了。緊接著,枯枝上的赤褐色松針也被點燃,火焰上方升騰起了盤繞的煙霧。
他的心裡洋溢著一種最為原始的快樂情愫。
托比亞斯找來一些樹枝,在越燒越旺的火焰上方搭成了一個錐形柴堆,然後伸出兩隻手來感受熱氣。自從上次渡河到現在,起碼有一個月的時間了,在這期間他再也沒有洗過澡。他還記得自己映在平靜如鏡的河面上的倒影——長長的鬍鬚一直延伸到了胸口,皮膚上積滿了塵土污垢,看起來活脫脫就是一名穴居人。
托比亞斯又往火堆中添了一根木頭,然後背靠在一棵松樹的樹幹上。待在這一小片松樹林中,他覺得自己還算比較安全。不過他仍然不敢放鬆警惕,不敢過度仰賴自己無數次藉以從死裡逃生的運氣。
他從凱爾蒂雙肩背包的底部掏出了一個鈦制露營壺,然後將最後一個尚有存水的瓶子裡的水倒了一半到壺裡。
他將一把剛從松枝上摘下來的新鮮松針放進壺裡。
他不時用腳隨意向後蹬踏著身後的樹幹,並等候著壺中的松針茶煮開,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終於又找到了活得像個人樣的久違感覺。
#
他喝了一些壺裡的松針茶,然後任由火苗漸漸熄滅。在最後一絲火光消失之前,他仔細檢查了一下背包裡的物品。
還有六個容量為一公升的水瓶,總共只剩下了半瓶水。
燧石和鐵塊。
一個只剩下一顆止痛藥的急救藥箱。
一個裝著牛肉乾的密封袋。
一根菸鬥,幾盒火柴,還有一些他特別留存下來的煙草,他打算將這些煙草留到自己在這荒野的最後一天晚上——如果這一天真的會來到的話——才吸食。
最後一盒溫徹斯特步槍子彈。
一把他在一年前就耗盡了子彈的「史密斯和威森」左輪手槍。
背包防雨罩。
一本放在密封塑料袋裏的皮面日記本。
他拿出一根牛肉乾,刮掉了覆蓋在上頭的黴菌。他允許自己從牛肉乾上咬下了小小的五口之後,便將剩下的又放回到密封袋裏。他將壺裡剩下的松針茶全都喝光了,把所有的物品都收拾妥當後放回到背包裡。他背起背包,往樹上爬了二十英呎,來到了自己的棲身之處。隨後,他將自己的凱爾蒂背包綁在了一根粗壯的樹枝上。
他解開登山靴的鞋帶,將其綁在了樹上。這雙登山靴的底部早已磨穿,靴子的皮面也開始皸裂了。他身上穿著的巴伯牌防水風衣早在幾個月前就該上蠟了,不過到目前為止它的防水功能還是不賴的。
他鑽進露營袋裏,拉上了拉鏈。
噢,他身上好臭啊。他簡直像一隻麝香鹿一樣不斷散發著濃郁的體味。
他的頭腦仍在不斷運轉著。
一大群怪獸進入這一小片松樹林的機率很小,不過還是有可能遇上一小群或一隻落單的怪獸。
他選擇在樹上過夜,有好處也有壞處。
好處是躲在樹上能使他不容易被發現。數不清有多少次了,他在半夜裡聽到樹枝被踩斷的「啪啪」聲,當他小心翼翼地翻身向下張望的時候,赫然發現一隻怪獸從他所棲息的樹下經過。
壞處也很明顯,一旦某隻怪獸發現了他的藏身之處,那麼他就被困在樹上,難以脫身了。
他伸手摸到了自己攜帶的單刃長獵刀的刀柄上裹著的平滑皮革。
這把單刃長獵刀是他目前唯一能派得上用場的武器。在近身搏鬥時,溫徹斯特步槍極易令他傷到自己,所以他現在僅僅用槍來捕獵食物了。
他握著刀柄睡著了。偶爾在半夜裡醒來的時候,他會發現自己的手仍然下意識地緊握著這把刀,就像握著一塊護身符似的。想想還真是奇怪,一個如此暴力的物品竟然能給他帶來如此顯著的撫慰作用,就像兒時記憶中母親的溫言軟語。
#
後來他醒了過來。
他透過頭頂上樹枝的縫隙看到了天空。
呼出的氣體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成了一團團白霧。
現在正值黎明時分,四週一片寂靜,他只能聽到自己「噗……噗……噗……」的緩慢心跳聲。
他轉了轉脖子,看著林中地面上殘存的篝火。
仍有白色的煙霧從餘燼中裊裊升起。
#
托比亞斯抹掉了步槍長長槍管上的露珠,背上了自己的凱爾蒂雙肩背包。他朝這片松樹林的邊緣走去,隨後在兩棵松樹苗之間蹲了下來。
天實在是太冷了。
這一季的第一場霜凍在一兩天之內應該就會來臨了吧。
他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枚指南針,面朝東方。一大片草甸和森林朝著遠方的山脈蔓延開去,那片山脈離此地大約有五十公里……可能是六十公里?雖然他對此並不確定,但他希望那兒就是曾經被人稱作「鋸齒山脈」的地方。
如果是的話,就說明他離家已經沒多遠了。
他把步槍的槍托抵在肩頭,透過瞄準鏡觀察前方的地形。
現在一絲風也沒有。
荒原上的野草直挺挺地立著,一動也不動。
他看到兩英里外有兩頭野牛——母牛帶著它的幼崽在吃草。
接下來的這片森林看起來大約有三四英里長,得在林中走上好長一段時間才能進入開闊地帶。他把步槍背在肩上,邁步離開了這一小片庇護著他的松樹林。
走出兩百米之後,他又回過頭來望著身後這片越來越小的松樹林。
昨晚在這裡過得還算不錯。
有篝火,有茶水,還有在荒野裡所能指望得到的最為安穩的睡眠。
他走進了太陽的光照之下,沐浴著近來他覺得最為強烈的陽光。
他留著黑色的鬍鬚,帶著黑色牛仔帽,穿著長及腳踝的黑色長大衣,這一切令他看起來像極了一位周遊列國的流浪先知。
從某些方面來看,他確實也是。
雖然他還沒寫今天的日記,可是他心裡清楚知道今天是他這趟艱苦之旅的第一千二百八十七天。
他所去到的最西邊是太平洋沿岸,最北則走到了曾經的大港口城市西雅圖所在之處。
他曾有過十幾次死裡逃生的經歷。
他殺死了四十四隻被喚作「艾比」的怪獸,其中有三十九隻是被他的左輪手槍射殺而死,有三隻死於他的單刃長獵刀之下,另外還有兩只是他赤手空拳與其近身搏鬥時險勝的。
此時此刻,他需要儘快回家。
不僅僅是為了一張溫暖柔軟的床,以及不用擔心死亡威脅的安心睡眠;也不僅僅是為了美味的食物,以及長久以來想與自己心愛的女人共度良宵的渴望。
還因為他有重要的信息需要彙報。
噢,天哪,這信息的確是太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