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坐在「熱豆咖啡」咖啡館裡一張靠窗的桌子旁邊,一面品嚐卡布奇諾,一面望著馬路對面那家名為「木玩寶藏」的玩具店。每逢工作日,哈洛德·博林格都會在店面隔壁的工作室裡製造玩具,而他的妻子凱特·博林格——也就是從前的凱特·休森——則負責照看店面,她是伊森從前在特勤局的搭檔。
自從來到松林鎮之後,伊森只和凱特交談過一次,那時他還處於可怕的融合期內。可是在他成為治安官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說過話了,而他也竭力避免跟她見面。
此刻他正透過咖啡館的玻璃窗仔細觀察著她。
玩具店裡一名顧客也沒有,凱特坐在收銀機旁邊,正全神貫注地看著一本書。現在已臨近傍晚,陽光斜斜地照射在玻璃窗上,令她滿頭的少年白髮看起來很像一團炫目的銀色火焰。
也很像一片被陽光照得發亮的雲朵。
至於她的居民檔案,伊森已經反覆讀過好幾次了。
凱特已經在松林鎮住了將近九年。當初伊森來小鎮尋找失蹤的凱特時,她三十六歲,而如今再過三個星期她就要度過自己的四十五歲生日了。從前他比她年長一歲,現在卻變成了她大他八歲。
她的檔案裡記載了極其慘烈的融合過程。
她曾激烈地反抗過,也曾試圖逃跑,令皮爾徹的耐心受到極大的考驗,差點兒就下令舉辦一場屬於她的「慶典」。
可是不知怎地,她卻突然變得溫順起來。
乖乖地住進了分配給她的房子。
老老實實地幹起了分派給她的工作。
兩年之後,她遵照當時的治安官的指示,順從地嫁給了哈洛德·博林格,並搬過去與他同住。在這整個過程中,她連一絲一毫輕微的反抗也沒有。
在婚後的五年裡,他們一直都堪稱模範鎮民。
直到有一天,安裝在他們的床上方的竊聽器捕捉到了一句話,由此引來了她的第一份監視報告。
凱特講那句話時聲音極其低微,然而卻不料剛好處在竊聽器可捕捉到的分貝範圍之內。
她說:「恩格勒夫婦和戈爾登夫婦也加入了。」
風平浪靜地過了一個月之後,有一天凱特的追蹤晶片突然在凌晨兩點出現在了墓園裡。
治安官波普去墓園找到了她,發現她獨自在那裡胡亂轉悠。波普對她進行了問詢,可她卻答非所問地裝傻,還不斷地道歉,撒謊說因為自己跟哈洛德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所以想出來透透氣。
兩天後又發生了一件事:哈洛德和凱特在臥室衣櫥裡待了一個小時才出來,而那裡正好是他們的屋子裡為數不多的幾個監視盲區之一。
監視系統因此發出了警告信號,分析師也提交了監視報告,可是後來卻沒再發生什麼異常的事情。
在接下來的一年半時間裡,沒有任何關於凱特的監視報告,然後監視小組的泰德提交了一份備忘錄給皮爾徹和帕姆。
咖啡店裡的伊森一面喝著卡布奇諾,一面又讀了一次這份備忘錄。
第5129日
發件人:泰德·厄普肖
收件人:戴維·皮爾徹
研究對象:第308號及第294號居民,凱特·博林格及哈洛德·博林格
在過去的幾個月裡,我心中的疑慮一直在逐漸加深,到現在它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以至於我覺得必須將一些事情告訴你們。每隔幾個星期,過了午夜十二點以後,我們發現有十一戶人家(博林格、恩格勒、科爾比、史密斯、戈爾登、歐布萊恩、奈斯旺德、格林、勃蘭登堡以及肖歐)屋內的攝像頭在四至七小時不等的持續時間之內,完全沒有進行任何拍攝活動。在正常情況下,去掉完全靜止不動的熟睡時間,每戶人家的攝像頭應該能拍到大約兩小時的變換睡姿的畫面。那麼,這十一戶人家的攝像頭在夜裡長時間持續處於不活動狀態,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們的追蹤晶片完全沒有移動。換句話說,也就是攝像頭沒有被晶片激活。
然而這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
要讓攝像頭在夜裡連續好幾個小時都不啟動,躺在床上的那個人要麼就得完全保持靜止,要麼就是已經死了。我們的攝像頭靈敏度非常高,而且被設定成可以被極其輕微的動靜所激活,即便是人的呼吸略微粗重時所帶動的胸膛起伏,也能被其捕捉到。
這些攝像頭並沒有發生故障。倘若這樣的情形只在一戶人家發生過一次,那麼我可能會輕描淡寫地將其歸咎為設備故障。可是這麼多戶人家的攝像頭都在夜裡長時間停止活動,而且這樣的情況還一再重複出現,這就讓我不得不懷疑也許有人正在我們背後偷偷地策劃造反活動。
我相信上述居民——甚至還可能有更多我們尚不知道的居民——不但已經發現了他們體內的追蹤晶片,而且還掌握了如何在不驚動監視系統的情況下取出晶片的方法。顯而易見,一旦他們取出了體內的晶片,我們的攝像頭就無法拍攝到他們的活動了。他們可以在家中、鎮上隨意活動而不被發現,甚至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到通電圍柵外面去。
根據上述情況,我認為鎮上有越來越多的居民在私下暗中集會,而且可能性極大,這實在令人憂心。我認為我們應該立即對此採取相應的行動,以防事態進一步擴大。
伊森匆匆喝光了杯子裡剩下的咖啡,隨後走出咖啡館,來到了馬路對面。
當他拉開玩具店的大門時,掛在門上的風鈴「叮噹」作響。
剛才過馬路的時候他做了好幾次深呼吸,可是此時他的心臟卻依然在胸腔裡狂跳不已。
凱特從一本破舊的平裝書上抬起頭來,伊森看到她讀的是李·查德所著的「浪子神探」傑克·雷徹系列小說的最後一部。
頭頂的白髮令她從遠處看去時非常顯老,不過在近處看的話她還是挺年輕的。儘管她的臉上出現了一些笑紋,不過仍然相當漂亮。就在不久之前——起碼從他的角度來看是如此——他還深深愛著這個女人。
他們在一起偷情的那三個月,是他人生中最熱烈、最無所顧忌、最恐懼、最快樂同時也最充滿活力的時光。
那時他們是工作上的搭檔,有一次兩人整整一個星期都一起在北加利福尼亞州出差。
他們在酒店訂了兩個房間,不過接連五天兩人每天晚上都睡在同一個房間裡。那個星期,他們幾乎就沒有入睡的時候。他們時時刻刻都想撫摸對方的身體,已經到了愛不釋手的程度;除了一次又一次地做愛,其餘時間他倆一直都有著聊不完的話題。到了白天需要辦理公務的時候,他們又不得不擺出專業的形象,彼此保持疏離,以至於這樣的時刻成為了最甜蜜的煎熬。從來不曾有其他任何人——甚至包括特麗薩在內——令伊森如此甘願地喪失自我,他對這個女人有著無條件的愛,他的身體,他的內心,還有他那不可觸摸的靈魂,都深深地迷戀著她。伊森從來不曾和其他人有過如此契合相通的關係,他覺得這個女人是上天賜給他的慷慨祝福,同時也是足以摧毀他現有生命的惡毒詛咒。儘管他的內心飽受著罪惡感的折磨,而且他也清楚知道如果他仍然愛著的妻子知道了他的這段不倫之戀,將會受到多大的感情傷害,可是他卻無可奈何地發現他在潛意識深處認為,離開凱特就是對自己靈魂的背叛。
正因如此,最後是她為他作出了抉擇。
國會山有一家名為「不醉不歸」的酒吧,幽暗而吵鬧。一個寒冷的雨夜,他們坐在這家酒吧的一個小隔間裡,各自點了一杯比利時啤酒。
他已經準備好了要離開特麗薩,並拋下現有的一切,為的只是能跟凱特在一起。他約凱特來到這裡,就是為了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她。擺在他面前的這張桌子的桌面已經被成千上萬個啤酒杯的杯底磨得無比光滑了,而凱特從這張桌子的對面朝他伸出手來,將他的心撕了個粉碎。
那時凱特尚且單身,也沒有孩子。
可是在他不顧重重阻力與牽絆,一心只想拉著她的手共同奔向那交織著愛與罪惡的淵藪時,她卻不打算和他同行。
兩個星期之後,她提交的調職申請獲得了批准,她被調去了博伊西分部。
又過了一年,她在愛達荷州一個名為松林鎮的偏僻小鎮失蹤了,伊森則奉命派去尋找她。
接下來,一千八百多年轉瞬即逝,在他們所知道的一切都化為灰燼或毀壞崩塌之後,兩人卻在地球上僅存的最後一個小鎮的一家玩具店裡,面對面彼此凝視著。
有那麼一會兒,如此近距離地看著她的臉,令伊森的頭腦一片空白,無法思考。
凱特首先開口了。
「我不久前還在想,有朝一日你會不會來這裡呢。」
「我自己也想過同樣的問題。」
「恭喜你了。」
「恭喜我什麼?」
她從櫃檯後面伸出手來,在他佩戴的星形黃銅胸章上輕輕敲了敲。
「因為你升職了啊。很高興看到這裡的一切由我熟悉的人來負責掌管。你對新工作適應得怎麼樣啊?」
從這幾句短短的交談中,伊森能看出凱特顯然已經純熟地掌握了松林鎮所特有的僅流於表面的社交方式,並且可以遊刃有餘地將其發揮到極致。
「很順利。」他說。
「我想,對你來說,過一種穩定而富有挑戰性的生活還不錯吧。」凱特笑著說。伊森認為自己聽出了她這句話中的言外之意,他開始猜想別人是不是也能聽出來呢。畢竟,這實在太明顯了。
這比半裸著身子在鎮上躲避所有人的追殺要好得多吧?
「唔,這工作蠻適合我的。」他說。
「那太好了,我真為你感到高興。那麼,今天你來這裡是有何貴幹呢?」
「我只是想進來跟你打個招呼。」
「噢,真是榮幸萬分。你兒子怎麼樣啊?」
「本傑明很好。」伊森回答道。
「他一定長大好多了吧。」
「沒錯。」
天哪,像這樣跟她對話實在是太彆扭了。這簡直就是拙劣小說裡的對話內容,或者是兩個演員在呆板僵硬地對台詞。
這時隔壁傳來了敲打木頭的聲響——是哈洛德在做玩具。
「你丈夫好嗎?」伊森問道。
他極不喜歡這個稱謂——因為這代表那個男人在過去的七年裡一直和凱特睡在同一張床上。或者,他們的婚姻有沒有可能只是有名無實而已?她其實很討厭他,卻勉強與他維持著表面的婚姻關係?她是不是從來都沒有讓他碰過自己?
「他實在是太好了!」說這話時,她臉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真誠的笑容,與她先前說那些套話時的表情截然不同。看來她是愛哈洛德的,因為一提到他她就兩眼放光。在這樣的時刻,就在這短短的一瞬,伊森瞥見了一個真實的凱特。
「他在隔壁嗎?」伊森問道。
「是的,他在敲打木頭做玩具哩。我們常常開玩笑說,他是店裡的肌肉,而我是店裡的大腦。」
伊森勉強地笑了笑。
繼而說道:「我還沒見過他呢。唔,我是說真正意義上的會面。」
他以為她能聽懂話語中的暗示,並安排自己跟哈洛德認識。
可她卻只是說:「你會有機會認識他的。他今天下午要趕工完成學校的訂單,抽不開身。既然來了,你何不為本傑明選一個玩具呢?你可以在店裡隨意挑選,我們免費贈送。」
「噢,這可不好。」
「不用客氣,我可是誠心誠意的。」
「那太謝謝了。」
伊森離開收銀台,在玩具店裡四下走動著。這是一家小店,可是與天花板齊高的貨櫃裡全都擺滿了手工製作的玩具。他拿起了一輛輪子可以轉動的木製小汽車,它有四扇車門,有引擎蓋,甚至車尾還有一個可以打開關上的行李箱。
「真是太精美了!」他讚歎道。
「哈洛德的手藝確實好得沒話說。」
伊森將手中的小汽車放回到貨架上。
凱特從櫃檯後面走了出來。她穿著一條與秋日的山楊樹葉一樣黃的連衣裙,身材幾乎跟從前一模一樣。
「本傑明現在幾歲了?」她問道。
「十二歲。」
「嗯……像他這種年紀的男孩,已經不會被傳統玩具所吸引了。」她光著腳朝店面後方走去,午後的陽光透過玻璃窗傾斜地照著店裡的硬木地板,光滑的地板竟微微泛著光,「不過這裡有個東西也許他會喜歡。」
她踮起腳尖,伸手從最高的一層貨架上取下來一把彈弓。
線條簡單,但做工卻極為精緻。
彈弓是由未上漆的原木製成的,被砂紙打磨得非常光滑。
一條厚厚的橡皮筋固定在彈弓的兩個叉頭上,還有一個棕色的皮袋。
「這彈弓做得真好!」伊森再次發出感嘆。
「那麼,請儘管拿去吧。」
他伸出一隻手接過凱特遞來的彈弓,同時將另一隻手伸過去握住了凱特的手。這時隔壁的敲擊聲停了下來,可是伊森卻覺得自己激烈的心跳聲在這間安靜的玩具店裡振聾發聵。
他低頭看著她的眼睛,它們看起來比他記憶中的顏色還要更藍一些,然後他輕輕拉開了她左手的手指。
他努力忽略掉他們的皮膚相互碰觸時所激起的內心強烈震盪。
她沒有把手挪開。
她低下頭看著他們交握著的手。
然後接過了他手裡藏著的小紙片,並緊緊地握在自己的拳頭裡。
伊森說:「能再次見到你真的太高興了。」
隨即他轉身走出了店門。
#
松林鎮房地產中介公司大門上的鈴鐺發出了幾記清脆的「叮噹」聲。
特麗薩從自己的辦公桌上抬起頭,看到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男人走進門來。
她一眼就看出他是鎮上的新成員,儘管她並不確切知道所謂的「新成員」意味著什麼。
他面色蒼白,看起來困惑不已。
他來到她的辦公桌旁,開口問道:「請問你是特麗薩·柏克嗎?」
「沒錯,我是。」
「他們說我應該來這裡和你談談關於房子的事,可是說實話我並不知道……」
「噢,是的,當然,我能在這方面為你提供所需的幫助。你叫什麼名字呢?」
「嗯……韋恩,韋恩·約翰遜。」
她伸出右手跟他握手,「很高興認識你,韋恩。請坐下吧。」
她取出可供選擇的房屋資料夾,放在桌面上,滑到了他面前。
他有些猶豫。
有那麼一刻,她不禁懷疑他可能會起身奪門而出。
不過他最終還是打開了資料夾,一頁一頁地翻閲起來。
眼下自己將要面對的情境著實令她感到憎惡。幫助那些在松林鎮住過好幾年,只是想要換一棟新房子的老居民來說是一回事——他們知道內情,也知道該如何與她配合著閒扯淡,可是幫助這類「新人」完全又是另一回事了。這個可憐的男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什麼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無法離開。她甚至在想,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威脅過他?
過了一兩分鐘,他朝特麗薩傾過身來。
「你找到自己喜歡的房子了嗎?」特麗薩問道。
他壓低聲音說:「這裡到底是怎麼回事?」
特麗薩趕緊答道:「你是指什麼呢?不知道你看得怎麼樣了。我明白要買一棟新房子不是那麼輕巧的事情,不過我可以儘力幫助你。」
她講出這些話的語氣極為懇切,幾乎連她自己都相信了。
透過辦公室正面的大玻璃窗,她瞥見了一幕場景——伊森出現在了街對面的「木玩寶藏」玩具店,手裡握著一把彈弓。
#
透過廚房水槽背後的窗戶,伊森看著天空逐漸變暗,鎮上一棟棟房子裡的燈都亮了起來,山谷裡飄蕩著赫克托爾·蓋瑟彈奏的優美鋼琴聲。
從紗窗吹進屋裡的風帶著冬季將臨的凜冽寒意。伊森最近漸漸發現,一旦太陽落到了峭壁背後,小鎮便會立即被寒意所籠罩,再加之他聽說這裡的冬天酷寒而又漫長,這令他感到極為沮喪和厭煩。
伊森把雙手泡在溫暖的洗碗水裡。
特麗薩突然來到了他身後。
她將一個盤子重重地放在砧板上。
「你還好吧?」伊森問道。
先前吃晚餐的時候,她就一直不大對勁,即便是以松林鎮的標準來看,她也顯得不對勁。她在用餐過程中始終一言不發,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自己面前的盤子。
她抬起頭來看著伊森。
「你沒有忘記什麼事嗎?」她問道。
「沒有啊。」
她顯然在生氣,綠色的眼睛裡流露出難以抑制的憤怒之情。
「你不是有東西要送給本傑明嗎?」
噢,該死!
他被她看到了。不知怎地,總之她就是看到他去了那家玩具店。可是伊森並沒有把彈弓帶回家,他離開玩具店之後便去了治安部辦公室,和比琳達打了個照面,然後把凱特送的彈弓放進了自己辦公桌最下面的一層抽屜裡。
他那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避免此時的這種談話。
「你把它放到哪裡了?」她質問道,「我想我們的兒子應該會想要擁有一把彈弓的。」
「特麗薩……」
「噢,天哪,你應該不會想要否認吧?」
他把手從洗碗水裡抽出來,用掛在烤箱門把手上的毛巾擦乾了手。
他覺得喉嚨那裡好像哽了一塊大石頭,這讓他想起了他將自己跟凱特之間所發生的事情向特麗薩坦白的那個夜晚。那時他的前任搭檔已經離開他去博伊西了,可他還是下定決心讓特麗薩坐下來,向她吐露了一切。他做不到懷揣謊言與她繼續生活在一起,因為他太尊重她也太愛她了。就連他的出軌,其實也並不是因為他不再愛自己的妻子了。
特麗薩一時接受不了殘忍的現實。
這不足為奇。
不過她並沒有把他趕出家門。
這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她捶胸頓足地號啕大哭,悲痛欲絶,可是最終還是像從前一樣愛著他。
儘管他做了那樣的事,她還是愛他。
接下來發生了最為奇妙的事情,特麗薩的反應令他更愛她了。他從妻子身上看到了自己以往不曾見過的那一面,或者說是他從未注意到過的那一面。
特麗薩朝他走近了一步。
「我看到你在那裡。」她說,「你在她的店裡。我親眼看到了。」
「我是去了那裡。」伊森說,「她送給我一個彈弓,讓我帶給本傑明,可是我沒把它帶回家來……」
「因為你想對我隱瞞一些事情!」
「如果我和她背著你有見不得人的勾當,那她為什麼會給我一個一看就來自她店裡的東西呢?」
「可是你並不想讓我看到它。」
「沒錯。」
特麗薩閉上了雙眼,有那麼一瞬間,伊森以為她就要崩潰了。
她再度睜開了眼睛,問道:「那你為什麼要去見她?」
伊森把兩隻手放在灶台上,努力沉住氣。
「是為了工作上的事,特麗薩,我只能跟你說這麼多了。」
「工作?」
「不然我絶對不會去找她的。」
「你覺得我應該就這麼相信你所說的話嗎?」
「親愛的,我愛你,我希望我從來都不曾遇見她。你不知道我是多麼地希望自己從未認識她。」
「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麼想?」
特麗薩打開水龍頭,用水杯接了滿滿一杯水。
然後一口氣喝光了杯子裡的水。
她把杯子放下。
她透過紗窗看著窗外,開口說道:「我知道,你從她身上得到了從我這裡無法得到的東西,那是一種你在我這裡無法獲得的體驗。我並不因此而恨你,我從來沒有因此而恨過你。」她在水槽邊轉身面對著他,蒸汽不斷地從放了餐具洗滌劑的洗碗熱水中往上冒,蓋瑟正在彈奏莫扎特的一首鋼琴協奏曲。「可是這並不意味著你沒有傷害到我。」她說。
「這我知道。」
「我想知道你對她的感覺跟我對你的感覺是不是一樣的。當然,你並不是一定得回答這個問題。依你說,你去見她純粹只是為了工作上的事情,是嗎?」
「是的。」
「那麼我猜這就意味著……」
「這我不能再說了。」
她點了點頭,「我要去放一缸熱水泡個澡。」
「我和她已經結束了,特麗薩,徹底結束了。」
他看著妻子走出廚房,聽著她穿過走廊朝浴室走去時硬木地板在她腳下「嘎吱」作響的聲音。
隨後他聽到了浴室門關閉的聲音。
一分鐘過後,他聽到了流進古典四腳浴缸裡的嘩啦水聲。
#
伊森鑽進了被窩。
他側躺著,用一隻手臂支撐著頭,看著妻子的睡姿。
她的身體溫暖了被子和床墊之間的空隙。
她睡前已將窗戶打開了一條一英吋左右的縫隙,從那裡吹進來的冷風令伊森開始後悔上床前沒從床尾的橡木儲物箱裡多拿一條毛毯出來。
他覺得自己可能還能夠睡上半小時左右,可無論他怎麼努力地閉上眼睛,卻還是睡不著。
他的腦子沒法停止思考。
毫無疑問,凱特已經讀到了他寫的紙條。
可問題是她會如何看待它呢?
七個小時之前,當他坐在咖啡館裡的時候,最終確定了一套行動方案。
他從最新一期《松林鎮之光》上撕下了一塊空白的紙條,在上面寫下了:
他們已經知道了你的事情,正在監視你。他們派我來調查你的情況。
今晚凌晨兩點,我們在陵墓見。